春节刚过,依旧天寒地冻。
我和尹萧坐在茶馆里等人。窗外,天阴得厉害,大风把街面刮得干干净净,连树叶都没剩下,天气预报说,傍晚有可能下雪。
“郗经理,你说那家伙会不会坑咱们?”
“呵呵,人还没见着就怕了?”
尹萧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抓起茶壶正准备给自己倒,手猛然一顿,瞥了眼我的杯子,迅速把壶口斜过来,先给我斟满。
他是本地孩子,今年二十四岁,家中独子,从小被宠惯了,属于那种一辈子都不想离家太远的类型。三江虽然不是一线城市,但历来富庶,许多出自殷实家庭的孩子也因此缺乏奋斗动力,不论学习还是工作,都是“差不多就可以了”的调调。
油嘴滑舌,夸夸其谈是这类小孩的另一个特点——
“我一堂哥,是我们家族跟我平辈的人里最早买汽车的,两千年那会儿,他二十刚出头,没跟家里要一分钱,完全靠自己的实力买了辆车。”
听众肃然起敬。
“啧啧,职场新贵!”
“有魄力!”
“发财要趁早啊!”
“哎,他买的什么牌子的车?”
他就等在这儿呢,龇着牙直乐,“一部二手奥拓,开着开着还老漏油!”
我看了看表,三点半了,跟徐驰约的是三点。
尹萧在我对面抽筋似的抖腿,我有点烦,但没说什么,毕竟我只是他上司,不是他妈。
他也看了眼时间,低声嘟哝:“他不会不来了吧?搞不好是耍咱们玩,把人骗到这种荒郊野外的地方……”
我反问:“耍咱们有什么好处?”
他不负责任地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扫我一眼,声音低下去,“那家伙看着就不像好人……”
我按捺下给徐驰打电话的冲动,现在是我求着他,再耐心等等吧。
与徐驰初次见面是在博特,那天我带着尹萧登门拜访采购部钱部长,不过我们在前台做登记时得知,钱部长压根没在公司,一早就出门办事去了。
“钱部长有交待我们来了该找谁吗?”
前台的小姑娘打了两通电话,然后朝我摇头,“没说。”
我猜这是钱部长让我死心的伎俩,此前我不知道给他打了多少回骚扰电话,他大概被我追烦了,干脆给我吃个闭门羹强调一下态度。
处境十分尴尬,但我不想放弃,站在前台再次拨了钱部长的号码,不出所料,他没接。
“请问,钱部长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说不准。有时候很快,有时候可能要大半天。”女孩比较同情我们,但她也没辙,“要不你们先回去,等下次约好了再来。”
我没走,决定较个真儿——钱部长早晚总要回公司的。
我跟尹萧霸占了待客区仅有的两张沙发,一等就是俩小时。或许是嫌我们太扎眼,前台那女孩后来把我们带进一间小会议室里等。
“钱部长回来我会通知你们的。”
女孩还为我们端来茶和小点心,这得归功于尹萧那副讨人喜欢的皮囊,还有能说会道的嘴巴——他没少逮空子跟那女孩扯闲篇。
又苦等了一个钟头,会议室的门忽然被推开,我跟尹萧通电似的同时站起身,以为有好消息,迎头所见却是张陌生面孔,男性,瘦高个儿,三十多岁的年纪,怀里抱个笔记本电脑,神情吊儿郎当,看人时眼睛是斜的,不是有眼疾,是傲慢。
“出去!出去!这会议室我马上要用!”他边嚷嚷边不耐烦地挥手。
尹萧红着脸想往外走,我没动。
其时我等得有点绝望,正在反思这一点翻牌机会都没有的单子到底值不值得再耗费时间,此人的态度一下子点燃我积攒许久的愠怒。
“尹萧,坐下!等他会说人话了咱们再走。”
我的前任上司总是教导我们,干销售的基本功是装孙子,孙子装好了,单子才可能有影儿。但这人一来气吧,要装孙子真不那么容易,尤其发现即使装了也不管用的时候。
那人用正眼瞧了瞧我,口气居然缓和下来,“你们谁啊?”
事情往往就是这么戏剧性——他打了两通电话,取消了那个估计是可有可无的会议,愣是坐下来跟我们聊了近半小时。
此人就是徐驰,跟我同行——博特销售部资深销售。按说采购原材料的事不归他管,但当时我已经走投无路,但凡有一线希望都忍不住要试试。
徐驰问:“华星现在还做医疗配件呢?你们不早就转去忙活汽车配件了嘛!”
我说:“都做,医疗这块我们一直没放弃,虽然规模是比以前小了。”
我把原先打算给钱部长做的报告挑挑拣拣向徐驰说了一些。听我介绍时,他翘起二郎腿,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包烟,捻了根叼在嘴上,我仰头扫了眼烟雾报警器,继续往下说。
“本来今天跟钱部长约好了见面,他临时有事……”
他没掏出打火机来点,就那么叼着烟,口齿不清地说:“你找他没用,他不会帮你们的。”
我乘势请教,“那我该找谁呢?”
他不接茬,反问:“你们的东西,质量有外企的过硬吗?”
我当然清楚他口中的外企是指哪家,没法睁眼说瞎话。
“质量肯定是达标的,除了质量这项,还要考虑价格因素,综合起来……”
他不耐烦听这些套路,打断我又问:“你们认识金总身边的红人吗?”
金总是博特的大老板。
我实话实话说:“不认识。”
徐驰下巴昂起,笑声轻蔑,“质量赶不上人家,又没靠谱的门路,你们凭什么来争这张单子?”
中学时我着实迷过一阵武侠小说,身怀绝技的高人在给男主角传授秘术之前往往会先摆出这副嘴脸。
我掏出名片,双手奉上,态度谦虚而诚恳,“徐先生,还请多多指点我们。”
他接过名片,反复打量,嘴角用力勾起,仿佛在看笑话,我怀疑我们一离开他就会把名片扔进字纸篓。
“客户经理——郗萦?你新来的吧!原来那个赵澜呢?被调走了?”
“赵经理最近辞职了,我确实刚开始接手。”我略怀揣测地说,“徐先生对我们华星挺熟悉呀!”
“熟悉谈不上。赵澜不是华星的老员工嘛!也为这事儿来过两次,听说没谈出什么名堂。”
徐驰把我的名片塞进口袋,站起来说:“我还有事呢!你们先回去,别在这浪费时间了!”他陪我们一起走出行政楼。
道了别,我跟尹萧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外走,但听身后传来“啪”的一声,是打火机点着的声音。
我打心眼里怀疑和徐驰那番聊天的意义,尹萧也有同样感受。
“那家伙说话真难听,一点不尊重人。”他捂着受伤的小心脏愤愤抱怨。
“干销售不就这待遇么?你还指望人家一边拿好话哄着你,一边把订单往你口袋里塞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就得了!”
“那你说,咱们能指望上他吗?”
“还不清楚。”我心里也没底,“死马当活马医,等等看吧。”
其实我还是有点期待的,总觉得如果在博特能有所突破的话,十有八九是从徐驰身上。
一周后,我接到了他的电话。
三点四十五分,徐驰终于现身。
他穿着跟上回见面时一样的羽绒外套,打量人的神情亦无多大改善。在电话里,他没提要谈什么,一副爱来不来的口气。
我起身相迎,徐驰调侃说:“哟,还在呐!我这一路过来还琢磨呢,你们说不定耐不住性子已经跑了。”
尹萧自觉往里挪过一格,把外面的位子让出来,又给他倒好茶水。徐驰连声“谢谢”都不说,很自然地举杯便饮。
我笑笑说:“我相信徐先生不会耍咱们玩。”
他说话照旧很冲,“凭什么相信?我跟你们又不熟——我差点就不想来了呢!”
“徐先生的时间也很宝贵,上次能推掉公司会议跟咱们谈,我想这件事应该是有点眉目的,值得等。”
徐驰脸上总算有了点笑意。他放下茶杯盯着我问:“你们是诚心想做这单生意,还是凑热闹瞎起哄?”
这话说的,不诚心我能来这儿看他的臭脸?
“诚心的。”我表情虔诚。
他又把烟盒掏出来。
“本来呢,没你们什么事儿!”他慢条斯理地说,“我们夏总一直在跟凯达谈这笔生意——凯达你们不陌生吧?”
我点头,凯达是纯外资,专做医疗器械的配件,在行业内赫赫有名,很多像华星这种规模的民企都对之望尘莫及。至于他口中的“夏总”,应该是指研发部总监夏明——博特的核心人物之一。
“夏总是海龟嘛!喜欢跟老外打交道,显得他特能耐,当然老外做出来的东西质量确实过硬。”徐驰说着,朝我瞥一眼,“不过事情突然有了转机。”
我屏吸静听。
“我们的库存控制一直做得不好,几年下来积压了一批半成品和退货,数量可观,我们金总为这事犯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后来余总给他出主意,可以把这些旧货一次性返工后低价卖给欠发达地区的卫生所,这样既清了库存,也能回收一部分成本。”
我有点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谁想拿新单,谁就得提供旧产品返工需要的配件?”
徐驰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眯眼冲我笑,“郗小姐真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但这事凯达也能做吧?”我并不乐观。
“做是能做,但麻烦啊!这些存货涉及的型号都很老,多数配件不是停产就是已经更新换代了,而且价格也会压得很低,没什么油水,凯达不见得愿意接。”
“你们跟凯达谈过?”
“据我所知是这样,当然最后他们谈到什么程度我不清楚。”他略微停顿,语含玄机地说,“如果真谈成了,还能到现在都没动静?”
我的心思陡然间活泛起来。
徐驰看着我,“对你们来说,这应该算个机会吧?”
他说的没错,但这机会中含的风险也很大。
“如果我们愿意做,是不是可以直接拿单子?”
徐驰哈的笑一声,摇头,“哪有那么容易!当然还得先招标,走形式,毕竟肯接活儿的又不是只有你们一家。不过我既然决定帮你们,就不会让你们在招标中抓瞎,到时跟着我的指导做就是了。”
“能提个问题吗?”
“说。”
“为什么你会选我们?”
“缘分呗!谁让咱们碰上了呢!”
他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着实让我不踏实,幸亏他接着又说:“我也不是随便挑上哪家是哪家,我调查过你们华星,陈之豪还想把医疗重新做大吧?毕竟这块市场是在他手上弄丢的,肯定不死心嘛!不过你们的盘子越缩越小,想咸鱼翻身不容易啊!”
我斟酌着问:“如果咱们合作成功,你想要什么?”
徐驰神色了然,他掏出手机,打开计算器,在上面输入一个数字,然后推到我跟前,尹萧伸长了脖子也过来看,我仿佛能听到他倒抽凉气的声音。
我把手机还给徐驰。
“我相信徐先生提这个数,是有充分把握的——我得先跟陈总商量一下。”
徐驰把手机收好,大大咧咧地在茶杯口揿灭了烟蒂,“那我等你们消息,一旦确定合作,我会把需要返工的产品数据发给你,你们可以早做准备。不过也别让我等太久,即便你们不想接,我相信会有别人感兴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