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A
周应凯坐在窗前,逆光,看不清脸,整个人像一团剪影,被暮色浸没。他正在说话,沙发上坐着唯一的听众。
“十三年前,闻军创立顺时,我是他第一名员工,工号002。闻军一直说,有生之年,如果能造一辆车出来就死都瞑目了……他临终还念念不忘做整车,我告诉他,放心,有我在呢!我一定,一定给你把车造出来!这些年,除了稳住配件部的业务,我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整车项目上,眼看就要开花结果……”他双手一摊,显得很无奈,“谁知姚奕给我来了这么一手!”
“梁总,”他继续说,语气诚恳,“我的为人您该清楚,我绝非看不得别人主持项目,可这个闻杰实在是……从他上任开始,我就没见他干过一件正事!”
这些话,周应凯并非第一次向梁涛提及,但梁涛态度莫测,始终没有正面回应过。
这一回,梁涛也依旧用敷衍的口吻宽慰他,“姚奕不是在亲自做项目么?她请来的那位小叔子不过是障眼法,摆样子给你看的。”
周应凯不免愤懑,“就算姚奕亲自做,她本人也缺乏全面管理的经验啊!这笔投资可是您千辛万苦才争取到的,万一在他手里搞砸,不仅对不住闻军,更对不住您!”
梁涛发出笑声,他一向知道,面前这个人的话不可全信。
“老周,你跟我发这些牢骚没用,作为投资方,鼎辉只对产品策略有话语权,至于人事决策,由顺时自己说了算。这在合作之初,双方就明确过了。”
梁涛目光犀利,瞥了周应凯一眼,半开玩笑道:“姚奕是闻军的遗孀,顺时的继任董事长,而你,只是工号002的总经理,顺时到底该谁说了算,不是一目了然?哈哈——不过,我可以为你召集这个会议。”
周应凯僵硬的脸色在他最后那句话中舒缓下来。
梁涛起身,缓缓踱步,“其实对鼎辉来讲,重点不是谁主持项目,而是项目必须成功。有一点你说对了,我为顺时争取到这笔投资费了不少周折,绝不容许搞砸!”他走到周应凯身边,拍拍他的肩,“老周,你上任后,能保证项目进度吗?”
周应凯没有犹疑,拍胸脯承诺:“能!”
梁涛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抽出一叠封装好的资料,把它交到周应凯手里。
周应凯边拆边问:“这是什么?”
“你重新主持项目的机会——我们不打无准备的仗。”梁涛退回沙发,悠然说,“尽快照上面的方案去办,等有把握了,我们就找姚奕谈判。”
B
会议室里,姚奕站在台上,胸膛微微起伏。
她四十多岁,经历过重大打击的缘故,瘦且憔悴,两鬓已渐染霜色,唯有眼睛,毫无萎靡之气,始终澄澈清亮。此刻,这双眼眸中正闪烁着愤激的光芒。
“走高端车路线,这个产品定位从来没变过,也是你们鼎辉认可的,两年了,我们一直在朝这个方向努力,为什么突然要我们调头打中低端市场?”
“走中低端能够把产品迅速铺展出去,资金流动也快。”
姚奕愤慨依旧,“既然要换策略,为什么你们不早点提,非要拖到今天才告诉我?”
梁涛神情淡漠,“现在提不算晚,总比亏本了再调整强——姚董,我代表鼎辉投资正式通知你,给你半年时间转型,不管你想什么办法,这个任务必须完成!如果你不想做或是做不到,那就去找愿意做且能做到的人来主持。”
他站起身,远远望着姚奕,“我知道姚董一直想造特斯拉那样的豪华车,但请别忘了,资本是要挣钱的,不是陪你玩梦想的!”
C
丁蕴洁老远看见闻杰站在工区外,依然是那副优哉游哉的样子,心里不知怎么就蹿起一股恼意。
半年前,姚奕宣布闻杰出任整车部总经理时,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丁蕴洁对这位顶头上司更是所知甚少,只知道他是闻军的弟弟,姚奕的小叔子,有过海外留学、知名咨询公司就职等经历。
闻杰生就一副招人好感的优质皮囊,言行却与纨绔子弟无异,上班神出鬼没,对正事不闻不问,基本就是个甩手掌柜,却对丁蕴洁抱有莫名浓厚的兴趣,时不时出现在她眼前,招惹她一下。
丁蕴洁不是好脾气的姑娘,但看在他是上司的份上也就忍了,而今天,一切都跟从前有所不同。
她目不斜视,径直从闻杰面前走过,被闻杰一把拽住胳膊。
“在你眼里,我是隐形的?”
丁蕴洁皱起眉,“你在这干嘛?”
闻杰一脸认真,“等你。”
“等我干嘛?”
“晚上有没有空?我请你吃饭——我把你说的那本书看完了,《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是本好书……”
“你还知道你是谁吗?”
我是谁?这是个哲学问题。但闻杰一看丁蕴洁那脸,没敢把话说出口。
丁蕴洁却声色俱厉替他回答了,“你是整车部总经理!是姚董的左膀右臂,闻董的亲弟弟!你现在最该谈的是怎么解决整车的困境,理清麻烦,激励员工!”
闻杰:“……”
“你不是说你姓闻,没人比你更有资格坐现在的位子吗?可你整天都在哪里?在干什么?你有总经理的样子吗?你根本不能为姚董分忧,你看着她被欺负,居然一声不吭!现在还没事人一样跑来跟我说你看了本书?!你简直,简直混账!”
在丁蕴洁的咄咄逼人的质问中,闻杰仰起头,一瞬间,觉得天地都在晃动,心里忽然生出异样的感觉,虽然模糊,却已落地生根——从这一刻起,他的世界彻底改变了。
NO.1失落的爱情
小年夜,下班时间早过了,丁蕴洁还在办公室埋头苦干。
一堆数据直看得头昏眼花,她闭起眼睛,放空片刻。某个瞬间,忽然想到今天是自己阴历生日。
父母长年忙工作,她是由爷爷奶奶带大的。奶奶总是照阴历给她过生日,偶被人问及岁数,奶奶便笑着解释,“她生下来三天就两岁,占老大便宜喽!”
小时候丁蕴洁急盼着长大,听奶奶这么说心里还美不滋儿的。年岁渐长,对年龄敏感起来,就不乐意了,先是坚持过阳历生日,算年龄时按足岁,再后来年龄成了秘密,加上总是一个人过日子,对生日便不再热衷,忘记当然是不会忘记的,只是不再呼朋唤友搞吹蜡烛之类的仪式,至多吃一碗面。
她今年三十三周岁,单身,有房有车,在顺时科技公司整车事业部担任工程技术总监,行业里女工程师少,能走到这个位子更是不易,很多人因此恭维她是成功女性,除了她自己的母亲——“别的都是假的,你一天不结婚,我这心就一天放不下!”
丁蕴洁郁闷,母亲好歹也是高级知识分子,却一点现代女性意识都没有,一逮着机会就往逼婚的路子上跑。好在母亲生活在距新吴市两百多公里的小县城,和女儿一个月至多通一回电话。
有人敲门,她睁开眼睛,徐凌笑意盎然站在门口。
“丁姐!还不下班吗?”
丁蕴洁抄起案上的资料朝她晃晃,“作业太多做不完——你们不是要赶飞机吗?”
“嗯,这就去机场了!”
话音刚落,常昊泽拖着行李箱走过来,他和徐凌并肩站着,郎才女貌,宛如璧人。
常昊泽嚷嚷:“蕴洁!要不你跟我们一块儿走?先上我家吃几天,再回去吃徐凌家办的,顺便和你妈团圆一阵,然后咱们仨一块儿回新吴来,初八接着吃正餐!”
这个春节,这对新人注定要为婚礼奔波在路上了,而丁蕴洁绝不想凑这个热闹。
“我早买好火车票啦!”她笑道,“好不容易抢到的,不能浪费!”
去年春节她试着开车回家,结果在高速上堵了四个小时,如果坐火车,一个半小时就到家了。
常昊泽问:“那你春节怎么过?”
“我?回家呗!一年也就回去一次,见见我家大领导。”
徐凌抿嘴笑,“阿姨肯定特想你吧?”
徐凌和丁蕴洁同乡,她现在的工作就是丁母托丁蕴洁介绍的。
丁蕴洁做个鬼脸,“还真不敢说,回去住不了几天,准又得嫌弃我——你们赶紧走吧,今天机场肯定挤,别误了航班。”
常昊泽看看时间,“是得走了——蕴洁,你也早点下班,别太拼了!年前这点时间赶不出什么名堂,等年后咱们抓紧一块儿干!”
徐凌临走又转身,淘气地眨眨眼睛,“丁姐!新年快乐!”
大多数时候,丁蕴洁不会被结婚这件事困扰。除非身边有亲近的同事或朋友要嫁娶,才会在精神上受那么点一闪而过的刺激。而徐凌和常昊泽结婚的消息,给她的刺激似乎要深一些。
丁蕴洁不否认自己对常昊泽一直怀有倾慕之心,他俩相识七年,在两家公司共过事,如今在顺时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然而,即便机会如此丰沛,她依然错过他两次。
第一次,是两人还在博特时,常昊泽爱上了她的朋友齐雪;第二次,齐雪移情别恋提出分手,没等丁蕴洁回过神来,常昊泽已经和秘书徐凌走到一起。
失落是难免的,尽管很快就被她抚平。极度惆怅时,她忍不住会想,自己究竟输在了哪里,性格?相貌?年龄?
她比徐凌大六岁,不过这一点从相貌上看并不明显,丁蕴洁个子瘦小,爱剪短发,衣服也总是往中性方向穿,乍一看,像个清秀的小男孩。而徐凌亭亭玉立,凹凸有致,像某种好看又好吃的水果,已到成熟的季节,就等着人采摘。
常昊泽不止一次批评她:“你就不能穿穿裙子,把头发留长?至少有个女人样子!你看你现在,不是牛仔T恤就是工装,一身油腻腻的满车间乱晃,猛一打眼,跟线上那些老工人完全没区别嘛!”
丁蕴洁知道常昊泽喜欢小鸟依人、温柔体贴的女孩,但她没法为了凑他的爱好而改变自己的性格,太别扭了!
晚七点。神思涣散,心浮气躁,丁蕴洁决定下班。
正关电脑,闻杰走进来,“晚上有安排吗?”
“没,收拾收拾行李,明天上午回家。”
桌上还摊着各种文件,有的涂涂改改,有的打了折角,闻杰望一眼,笑问:“明天都要回家了,这会儿还在忙什么?”
丁蕴洁把资料全拢起来,解释说:“M212车型的零部件全都定了,姚董希望春节过后先试做几辆出来,我想把各项参数再核对一遍,免得到试做阶段发现问题乱了阵脚。”
M212就是顺时被迫转型后,专门针对中低端市场设计的一款纯电动汽车。
闻杰夸她,“真用功!应该让大嫂给你发个最佳员工奖。”
丁蕴洁叹气,“我是能拖一时算一时,巴不得晚点回家。”
闻杰听出她话里有话,“回家不好吗?”
“得挨老妈训呀!”
“哦——明白了,逼婚是吧?”闻杰笑,“你有对策没有?”
“缩缩紧脖子喽!反正再难受也就熬几天。”
“我倒有个妙招。”
“哦?”丁蕴洁稀罕地打量他,“说来听听。”
闻杰却拿捏起来,“怎么能随便说呢——除非你晚上请我吃饭。”
丁蕴洁嗤笑,“想吃饭直说嘛!行,我请!”
闻杰开车,丁蕴洁坐副驾位上问:“假期上哪儿玩?”
“哪儿都不去,在家看着大嫂。”
“姚董身体好点了吧?”
“好多了。医生说她的病得静养,不能着急。”
丁蕴洁是真心佩服姚奕的。
四个月前,整车项目投资方鼎辉忽然宣布调整产品策略,打了项目组一个措手不及。明眼人都清楚,这是鼎辉的梁涛在为周应凯重掌项目组铺路,更有传闻说,周应凯早已备好调整方案,只等上任后立刻实施。
然而姚奕并未将项目交出,而是咬牙接下任务,带领团队迅速作转型调整,把周应凯晾了个彻底。
周应凯的恼恨可想而知,持续暗中搅乱,拒绝配合整车部的各项措施,姚奕虽勉力支撑,到底还是给气得大病了一场。
丁蕴洁斜睨闻杰一眼,“感觉你这半年改变不小,会体贴人了!”
闻杰扭头朝她笑笑,“还不是丁总教训得好?”
想到自己在工区外朝他怒吼的情形,丁蕴洁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小年夜晚上,好多餐馆都早早关门了,没关门的也把提前打烊的标识竖在了门口。
两人在聚春大厦的一家西餐厅草草吃了个套餐,一百块不到,丁蕴洁抢着付了账。作为回礼,闻杰又邀请她去泡吧,左右无事,丁蕴洁欣然应允。
酒吧云集的欣荣街上,好多店面也都铁将军把门,两人冒着冷风好容易找到家还开门营业的,欢欢喜喜走进去,里面和外头一样冷清。
店主说,明天他们也要关门歇业了,问两人喝什么。丁蕴洁张口就问:“黄酒有没有?最好能热一热,喝着暖身,这个天冻死人了。”
店主乐道:“你是第一个跑来点黄酒的,我也喜欢黄酒,正好刚开了坛女儿红,自己喝的,我给你热一壶去!”
丁蕴洁喜不自禁,“太谢谢老板了,来年生意兴隆哈!”
“姑娘嘴真甜,托你吉言啦!”
闻杰手肘撑着桌面,盯着丁蕴洁直乐。
“你笑什么?”
“觉得你很有趣。”
丁蕴洁眯眼迎视他,“你是不是看什么都有趣?”
“当然不是。只有你真正让我觉得有趣。”
店主端着热好的女儿红过来,还附送一碟椒盐花生,“今天没什么客人,你俩随意,有要求喊我一声。”
两人谢过,举杯碰了碰,咕咚一口喝下去,身子立刻着火了似的暖和起来。店主在酒里加了点糖,喝着口感格外好。
“今晚真是意外的幸福啊!”丁蕴洁美滋滋感叹起来。
“那我算不算让你幸福的理由之一?”
“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