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东方不在,居里把会所里的事原原本本跟她妈描述了一遍。
这个世上居里能信任的人只有她妈了。
可居里想隐藏自己想出风头的事,尤其那件老太太传下来的粉红旗袍。裂了大口子,正在弄堂扣裁缝店修补,暂时不能让她妈知道。
知女莫若母,家芝知道居里的性子,爱出风头,爱占先,她仔细听居里手舞足蹈说了,大概明白这事东方不对居多,但居里过于咄咄逼人了。她打算借此机会好好劝劝女儿。
她已经来上海了,人家的房子住着,伙食费不交,虽然说她也愿意贴补女儿、女婿,可罗东方从来没张过嘴,到月东方的钱就到居里那,居里又给她,这个家实际上是她王家芝在管。这个女婿多重要,家芝太明白了。
只能劝和,不能劝分。
“东方养活一家老小,不容易。”家芝开场来这么一句。
这话居里最怕听到,也最烦厌。他养活一家老小,那意思是,她居里就是个家庭妇女,真成老话说的: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了。
“我就是看不看不惯他跟他前妻在一起。”居里说。
家芝打算掰开了揉碎了跟女儿说,先下个钩子,“居里你告诉我,现在是谁跟东方过?”居里说既然跟我过,为什么还要去找那个人,旧情复燃,他应该明白自己的身份是有妇之夫,是孩子的爸爸,即便心里有一千个念头,但也不能去实践。去找他前妻那就是犯法。
家芝有点失去耐性,关于前妻,结婚前人家已经告诉过她了,是居里自己死活愿意,现在婚后又为前妻这事不依不饶。“他不是去找那个人,他是做生意是为了生计,为了生活。”家芝不提前妻二字,免得居里受刺激,永远只说那个人,那个人,好像那个人是个大魔头,谁提谁倒霉。
居里冷笑,也有点不认识她妈,她甚至后悔把这事跟她妈说,她是来找同盟军的,不是来找说客、敌人的!说什么为了生活,屁,为了生活四个字简直万能、无敌!无论做什么事情,喝酒应酬还是去和前妻见面厮混参加聚会,只要说是为了生活,就立刻就有了合法性。
生活不仅仅是赚钱养家那么简单。
老谢和朱姐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钱是赚够了,生活完全没问题,可到头来呢?离婚还偷偷摸摸的!从朱姐这事,居里就前所未有地认识到夫妻俩情感建设的重要性。
归根到底,他们还是没有共同进步。
全职太太当不得。
家芝还在喋喋不休,为了居里好,为了这个家好,这好那好……居里却被劝得有些发毛,“我跟你们说不通!”声音有点大了。她用你们。已经把家芝推到东方那一国去了。
谁知家芝还是柔声劝道:“退一步海阔天空。”
居里就不明白,为什么永远要她退,她偏不,她是一个喜欢掌握主动权的女人。她不说了,沉默是金,她看着母亲的嘴,第一次觉得她老了。这怕那怕,不敢前行。
家芝说了一会,累了,暂时休战,又说给娣儿介绍工作的事倒是可以提一提。她跟朱姐的意见一样。
居里说提了也不会同意,娣儿能干吗,毛手毛脚。家芝说你不知道,最近亲家母对娣儿印象改观,至少她那边不会有阻碍,而东方如果对会所一些愧疚心,应该会帮这个忙。
居里只能说见机行事。这事只能公开说不能私下说。
打算来打算去都是别人。
居里要为自己操心,美容院的工作丢了,一直没有去见乐乐,面陈原委,她怀孕搬过好几个地方,居里也有点摸不清了。
联系了一整天才打通电话,是保姆接的,约好了第二天上门见。
次日,居里拎一盒子进口水果,两盒进口牛奶,如约拜访。看着手里的东西,居里有些惆怅。从小到大,她得到的家庭教育是,高级东西从来都是买来送礼的,进口的给别人,本地的给自己,新鲜的给别人,剩下给自己。
居里甚至自我怀疑,这种埋伏在潜意识里的观念是否影响到了她择偶——东方也是剩下的。不是新鲜的。新鲜的被阿曼达摘了。这是居里永远的恨。她迟到了。
可家芝说这就是居家过日子。好饭不怕晚。
坐在公交车上,水果牛奶摆在腿面上,居里无比惆怅。
要对自己好一点。
她小心翼翼抠开水果盒子,最上面,美国大樱桃,颗颗喜人,她捏了一颗,对着窗户的光望着,紫红色的小可爱,正准备往嘴里送。
公车一颠。大樱桃瞬间飞出,跌落,骨碌碌滚得老远。
售票员立刻尖着嗓子道:“阿垃圾不要乱扔好不啦!”居里哭笑不得。再拿一颗,狠狠吃,吃完再捡垃圾。人生就是要及时行乐!
好容易到地方了,依旧高档小区。大着肚子,光搬家就搬了几次,必有玄机。进家门,放下礼物,抬眼富丽堂皇,居里瞬间觉得自己的礼物有点寒碜,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进。穷人和富人社交,怎么都是累。
乐乐缓缓走出,步子仿佛企鹅,她胖了些,肚子尤其大,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下,先聊了会朱姐。旁事居里不多问,过了一会,才说非常不好意思,刚介绍工作就丢了。乐乐说没关系,姐们跟我说了,都是朋友。又聊了一会,居里委婉表示,能不能再介绍一份工作。
乐乐知道她上门大概是为了这事,她本想说请她和东方一起做代理,可考虑到阿曼达也在其中,关系复杂,而且说到底居里还是个上班的人,做生意不行。
人艰不拆。她跟居里识于微时,而且此前他们两口子如此帮忙,现在她不能不伸一把手。
“有个朋友现在在做保健品,公司刚建,缺个总经理助理,有没有兴趣试试?”乐乐说。
总经理助理?还有什么比这个职位更适合沈居里这种没有一技之长的妇女?居里满心欢喜,当即答应下来。事情办成了,整个人放轻松些了,东问西问问,聊开了。
居里问老秦最近怎么样。乐乐说他太忙,手里好几个公司要重组,偶尔来一次。
嚯!好几个公司,难怪住得起大房子。
居里又问,肚子里的宝宝照了没?男孩女孩?乐乐说还是留点小惊喜比较好。居里想要参观“豪宅”,乐乐小心翼翼站起,居里忙说你坐着,乐乐说孕妇也需要适当运动,好生。两个人来到卧室,干干净净,一片纯白,都不像有人睡过。床头小柜子上放着一沓信封,居里疑惑,坐过去拿着看。
这年头谁还寄信?难道是老秦给她情书?
“情书?”居里口无遮拦。乐乐不置可否,微笑着,自从怀孕后她脸上充满母性光辉,似乎能容纳一切,包罗万象。
信封上写着,陶乐乐收。字是打印上去的。没有邮戳。
“能看吗?”居里询问。
乐乐点头。
看了一封,头皮发麻,再拆一封,又一封,居里眼睛睁圆了,嘴巴张开了,面部的肌肉僵硬了……这都什么事啊!每一封信都在讲着老秦的前尘往事,不堪入目的!
没有辱骂,只是静静地说着这个家庭的复杂性。
意图很明显了。
“这只是今天一天的。”乐乐说。
居里脑子有点不够用。
“翠芬!把这些拿去烧了。”乐乐喊保姆。翠芬一溜烟跑进来,把信掳走。
居里依旧状况外。
“还有电话,过去天天打。”乐乐说,“所以现在我不接电话,不用电话。”
“是谁干的?”居里问了句聪明人不该问的。好在她不是聪明人。
乐乐不言不语,扶着肚子。
关于老秦的过往,东方已经跟她通了气,乐乐为这事感谢东方。哪个成功的男人没一点过去。她承受不了他的过去,就不配享受他的现在。但孩子生与不生,决定权在她,乐乐并不打算向任何人妥协,包括老秦。“管他呢,别人越不希望你好,你越好好,别人越想要激怒你,你越发要平静。”乐乐成熟了,仿佛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把她打倒。
居里前所未有的感受到了宫斗剧的氛围。
环顾四周,这屋子富丽堂皇,一捧粉色月季花在梳妆台盛放,乐乐坐在旁边的意式白椅子上,完完全全的岁月静好。可居里想到的却是登高跌重,高处不胜寒。过去她总羡慕那些一步登天的女人,可现在居里头皮有些发麻,她同情乐乐,也为乐乐担忧,她深深感到这是自己所无法达到、也无法掌控的别一种人生。
门廊一阵吵嚷,有人回来了,是女人的声音。
乐乐抓一下居里的手,说是我妈。
居里明白她的意思,别露馅了。乐乐妈大步入,坐在桌边喘气,喝苹果汁,见居里来,得知是乐乐以前的同事,招呼了一下。随即就开始抱怨,说自己是操心的命,本来以为女儿结婚了就不用管了,可现在倒好,这个罗东方也可恶,去海外出差,孩子要生了都不回来,你说长得好看的女婿有什么用。
居里这才明白乐乐妈还蒙在鼓里。戏必须继续演下去。她望了乐乐一眼,准妈妈眼睛充满歉意。
“阿姨,你也别太介意,都是为了生活,东方在外面每天跟老黄牛似的工作,你看看,这家里的生活多美好啊,如果他不去海外,怎么住得起那么好的房子,怎么能请的起保姆?”居里尽职尽责,两肋插刀。她想不到家芝拿来劝她的话,她竟会活学活用,拿过来劝乐乐妈。
为了生活四个字真真万能。
提到保姆,乐乐妈突然想起什么,把水杯朝桌子上一放,随即大吼,“翠芬,饭做好了没有,饿屁掉了!”
翠芬把头从厨房里伸出来,“已经在做了!”又缩回去,嘀咕,“撑死你。”
楼下汽车喇叭响。
是老秦的司机来了。乐乐该去孕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