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伍把车停在山坡边,迅速沿着山坡冲下,朱姐的车在山谷翻着,朱姐躺在车里,头朝地,脚朝天,气囊撑着胸,胳膊被车座压住了。小伍拼命呼喊着朱姐的名字,奋力将车门打开。完全没用。他只好胡乱操起石块,拼命敲击车窗,一声闷响,车窗碎成蜘蛛网,小伍探着身子进去,扶住朱姐的两胯,问行不行,要拉她出来。朱姐不回答,微微睁眼。四周很黑,小伍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仔细找了一圈,朱姐刚好卡在两条缝隙之间,车翻得斜,需要把车扶正才能救人。小伍对朱姐说你忍一下,跟着小心推着车身,车子慢慢转正了,只不过是全然倒转,仿佛一只被翻了身的无助的乌龟。等稳住了,小伍才小心将环绕朱姐身上的安全带解开,看清位置,一点一点将她抽出来。
人弄出来,朱姐全身太软,意识模糊,嘴角流着血。小伍抱起她,迅速朝坡上爬。是陡坡。小伍连摔四五次,可手上却很稳,他不心疼自己的膝盖,碰破了流血不止,最他担心朱姐来不及被救护。
好容易上坡了,他把朱姐平放在后座,迅速开车下山。一路上,他不断跟朱姐说话,说没事的、没事的……马上就到医院,就到医院。
朱姐一动不动,小伍伸手摸摸她脖子,还有希望。黑暗中,朱姐茫茫然,她觉得自己好像漂在海上,但她还没完全失去意识,她隐约知道这一夜发生了什么,最清晰的是自己的情绪,先是张皇,再是嚣张,最后一败涂地,又被人救起,她觉得好像经历了一场海啸,狂风暴雨都见过了,但是究竟能不能活下来,她不抱希望。
到医院已是黎明,急诊,动员大夫,手术做得很及时。小伍给老谢打电话,老谢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难道他没听到一声巨响?还有朱姐的尖叫,或者离得太远了,根本听不真切。老谢还和那些人在看星星?朱姐却遭遇大劫,几乎身魂俱灭。从外面进来的时候,老谢十分慌张,他连问怎么样了?这是大事,他不是没把朱姐放在心上。可得知手术顺利后,老谢已经露出轻松的表情。小伍怀疑,老谢是不是巴不得这个老婆死了。
“小伍,怎么回事?在哪里发现的?”小伍刚解释了一小点,老谢就是去了耐心,一日夫妻百日恩,老谢不会丢下朱姐不管,但他感到厌倦,他并不希望她死,她是他历史的见证者,虽然大部分历史是他不想提及的。老谢是一个上升时期的中产阶级,经不起折腾,也不想折腾,他喜欢玩。手术结束,朱姐被推了出来,依旧昏迷,老谢叮嘱小伍,一切用最好的。
朱姐醒来已是三天后,前臂粉碎性骨折,小腿骨折,脑震荡,胸部积血,还好没有撞到关键部位。莉莉从美国回来了,看妈妈,老谢推掉了不少活动,在女儿面前,他是一名合格的爸爸。他最少两天来医院一次,一个礼拜陪一次床。朱姐有些意外,因为这次事故发生后,老谢和她关系似乎缓和了,她从死亡边线上爬了回来,老谢应该愧疚,那晚全因为他!莉莉对朱姐说:“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其实你一个人可以生活的很好。”她不知道那天晚上的事,可她也大概猜得出,现在的妈妈,疯狂,歇斯底里。朱姐对女儿说:“不,一切都只是意外,我们爱你。”
“你们?”莉莉并不打算和朱姐一起做梦,“我不需要一个表面上的完整,我只希望你过得开心过得好。”
这不是女儿第一次劝她。可每次劝,朱姐都觉得锥心刺骨。“丽丽,我现在很开心,我只是在还债。”还债?还什么债?莉莉越来越不理解妈妈。其实朱姐也不理解自己,在开车冲下山路之前,在那个转弯之前,她都还那么恨老谢,可是当老谢来医院陪床,就睡在她身边的时候,他们聊着过去的事,有一搭没一搭,好像几十年前那么自然,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朱姐的心又软了,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张狂毫无必要,也许只是那天在山林里遇了鬼。那天抓到了什么?似乎什么也没抓到,倒是她自己,醋意大发,她只是受了小伍的蛊惑。应该把小伍开除。他才是一个魔鬼,他一定有他的目的,想赚钱、想发财,痴心妄想!
但过了一会,朱姐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十分卑劣,是小伍救了她啊!他对她有恩!恩将仇报不是她朱业勤。她只好放下念头,安心养病。这些天,小伍来看过她两次,并且尽量避免和老谢同时出现,这是他的伊甸园,只能有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虽然这个伊甸园充满了白色的痛苦。
朱姐住院后一个礼拜,乐乐和居里都来了,没人通知她们,可以在这个小圈子里一点事几个小时就能炸开,别人都说,老谢的老婆自杀了,但没成功,所以成了一个“笑话”。老秦把这“笑话”告诉了乐乐,东方把这“笑话”告诉了居里,乐乐打了个电话给居里,两个人约好时间,拎着礼物,到医院探望。
乐乐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她只是微笑着拥抱朱姐,尽管心里有一万个问好,可居里管不住嘴,“朱姐,你可不要想不开,如果是谋杀,应该报案。”
“完全是意外。”朱姐笑着,在居里面前,她永远是一个大姐,不再慌张,仔仔细细维护着自己和家庭的面子,她依旧是那位高贵的妇人。乐乐却感到一丝恐惧,原配尚且如此,她这样一个半路出来的人,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老婆不算老婆,女朋友不是女朋友,将来的结局会如何?她不敢想,也不愿想。
三个人面对面,无言。其实神经大条的沈居里此时此刻也有些“物伤其类”的小情绪,朱姐曾经是她的偶像——如果说她想要成为什么人,那恐怕便是朱姐了,丈夫事业有成,女儿优秀,不愁吃不愁穿,有房有车,不需要工作,美容是她的事业,想干嘛干嘛……可朱姐的一场车祸,击碎了居里的幻梦。这么有钱的人尚且如此,那像她这样毫无依靠的人就更没有指望。
有什么心愿,必须赶紧实现。瞬间,居里坚定了搬出去住、好好赡养亲妈的想法,人生无常,还是应该多为自己考虑。
朱姐问乐乐老秦最近怎么样。其实自从老家回来之后,乐乐就没老秦联系过,那天在车上,是老秦打电话来,那她就等他联系自己。主动不得,这游戏谁先动手谁输。
“世卉不小了吧。”朱姐没话找话,“会说话了吧。”
“早都会说话了,普通话。”居里说。朱姐说是,跟什么人说什么话,跟你就学普通话,跟她奶奶学上海话。
当晚,居里便喝东方说了想租房子的想法,东方说钱不够,得用一部分公积金,然后月月交一点。居里说爸妈也不凑点?东方没说话。居里知道从老人那抠钱不容易,而且家里刚亏了不少,就更难。如果想搬,就得自力更生。“等我妈来了,我就能出去工作。”居里说,“到时候我们就宽裕了。”
东方表示赞同,但他希望居里能够提前跟进宝和秋萍说一声,毕竟是长辈。居里知道进宝的心思,爸妈要面子,必须给足了。尽管他们不出钱。居里先去跟老太太禀报了这事,老太太年纪大了,开了春老犯困,现在也不大下来,但她立刻表示支持,说孩子还是自己带好,跟老人混在一起,溺爱。有后援团了。居里又去找进宝说。进宝刚亏了一大笔,心虚,没底气,因为e租宝的事让他睡了一个礼拜沙发,因为那里头,还有秋萍的本钱,血本无归意味秋萍去美国的钱没了,置办行头的钱没了。
“爸,世卉一天天大了,吵人,闹腾,我在想给她一个单独的空间,管一管,这样以后上学也能有个正形,毕竟是女孩子,不过爸放心,你的事我们还是会管的,以后爸老了,跟我们住。”居里诚诚恳恳地。
进宝没说什么,这就算同意了。
找了傍晚,东方和居里一起,又跟秋萍说了这个事,秋萍没有明确表示反对,也没有明确表示赞同,她只提出一点,最好就在家附近,这样相互有个照应。居里立刻表态说妈说得对,我们也是这么打算,随时欢迎妈来指导生活。秋萍撇撇嘴说,我哪敢指导你们,你们不指导我就不错了,以后单吃单过,伙食费就不用交了,家里也不准备你们的饭。居里一百个愿意,月月交一千多伙食费,肉都见不着几顿。
第二天,东方和居里开始找房子。有秋萍的大名作保,顺利的很,没通过中介就在附近小区找到一处不错的房子,高层,十八楼,房东在国外,常年没人打扰,就一个要求,房租一年一付。唯一的缺点是房子里没什么家具,都得自己置办。东方有些为难,居里却认为没什么,结婚的时候没买家具,连床都是旧的,她娘家陪嫁里有冰箱彩电,搬过去就行。交了一年房租,东方的存折空了。公积金申请还没下来,只能暂时用存款了。拿到钥匙那一天,居里和东方一起坐电梯上十八楼,还要一起打开房间门,电梯里居里还在抱怨东方,说你们家怎么这样,在上海混了这么多年,只有一套鸽子笼,你看看上海本地人谁家没有好几套……可真等到房间门打开的刹那,阳光从外面晒进来,居里什么怨言都没了。她甚至忘记了这房子是租来的,并不真正属于她。
可短暂的幸福也是幸福呀!
打扫完毕,居里和东方并排躺在地板上,无限感慨。尤其居里,她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家,租来的家,她前所未有地有了归属感,这是她在上海的立足之地,尽管风雨飘摇,可接下来的一年,她是安全的,恣意的。她立刻给妈妈打电话,脸上都是笑,她说妈,我租到房子了。家芝说租到房子有什么高兴的。
居里说是我们自己的房子呀,租好了,两房一厅,客厅有阳光,很大很舒服,你赶紧过来吧。家芝连忙说,不用麻烦。居里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就这么定了。说完,挂掉电话,有了新家,居里说话底气都足了,她的地盘她做主!居里突然高兴得想哭,等眼泪落下来,她才知道这世上真的有喜极而泣这回事,东方抱住她,抚摸着她的头发,说怎么好好的又哭了。居里喃喃,不容易啊,不容易啊……单曲循环,好像她来上海所有的辛苦都蕴含在这三个字里头了。东方抱着她打转,旋转木马般。
手机响了。东方放下居里。是居里的,乐乐打来的。
“喂,姐,能借东方用一下吗?”乐乐单刀直入。居里有些不高兴,这种时候遇到这种事,但她还是问是什么事情。
“我妈来了,来查岗。”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还是得有售后服务嘛,好人做到底。心情大好的日子,居里愿意接受一切请求。
“什么时候?”居里问。
“就明天。”乐乐说。
居里挂了电话,打了东方一下,道:“哥儿们,看不出来嘛,你还挺抢手,来活儿啦!悠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