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谢站在车外面,小伍迎出去,朱姐躲在车后座上大气不敢出。
车门关着,她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她本能地感到害怕,可又一想,她怕什么呢?她又没做错什么,充其量只能说暗中跟踪,这不光彩吗?老谢才是作奸犯科的那个。她悄悄地按下背侧车窗,露一点缝。
大概能听到了。老谢在和小伍说晚上的事。
“真行吗?”小伍问。老谢说那有什么行不行的,你走你的,下山也不远,明早来接我。小伍遵命。朱姐恨得牙痒痒,可又没有勇气突然跳将出来指责丈夫,要再几个月前,她早蹦出来了,不管不顾,不到南墙不回头!可现在不同了,她太危险、太弱势了。她如果跳出来,老谢没准还倒打一耙,说你跟踪我做什么?不过是朋友搞天文实验。朱姐看到了道具——帐篷外面有高级望远镜。至于为什么只有女的没有男的,老谢也可以解释,男的还没到,他一个电话就能叫来好些人。
被动,彻底的被动,都说夫妻间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朱姐现在把两只眼都睁开了,得到的却只有满目疮痍。
“巴黎水车里还有没有?”老谢突然拉开副驾驶的门,一只手伸进来乱摸。朱姐吓得大气不敢出,只能静若处子,老谢又朝后座摸,好在夜色昏黑,他没发现破绽。老谢嘀咕,说记得就在车里有一瓶,没巴黎水怎么活啊晚上。从前自来水都喝,如今却离了巴黎水活不了,朱姐看不惯他这样子。继续摸。巴黎水就在朱姐屁股边。老谢不肯放弃,又是一阵抓扒。
小伍上前说:“好像在后备箱里。”老谢狐疑,小伍却已经打开了后备厢,老谢跟着去看,果然找到几瓶。老谢又交代了几句,拿着走了。朱姐舒了口气。但转而心头又有些怨怒,她是来捉奸的,怎么奸没捉着,反倒经受如此惊吓?一会,小伍上车了。发动响,朱姐才直起身子,见是小伍,骂了一句他妈的。她是恨自己无能,在小伍面前,她依旧得做出老板娘的样子。
“下山吧。”小伍说。
“不能就这么算了。”朱姐的勇气又回来了。完全一改适才的畏缩。
“你怎么打算?”小伍一针见血了。
朱姐有些尴尬,他不肯陪她演戏,好像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平日里他是小伍,一个听话的秘书、司机、助理,可一旦单独相处,他就好像能把她看透。仿佛她一个孤零零站在舞台上的演员,他就是追光灯,她无处可逃。怎么打算?她能怎么说?她恨自己的怯懦!多少年前,她视钱财如粪土,她爱上老谢,也绝不是因为他的钱、他的地位,可现如今,她却被老谢的钱和地位压得喘不过气来。小伍看透了这一切,他知道太多,因为也有些肆无忌惮。那个荒唐的吻,朱姐记忆犹新。
“不该问别问!”朱姐搬出老板娘的气势,但是色厉内荏。可这吓不倒小伍。他还是稳稳开车,沿着山路蜿蜒而下。
“人都在变。”小伍说,“变老,变坏,变得不择手段,变得放纵自己,但好在我们都还有选择。”
充满哲学意味的句子。朱姐有些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了,哦不,她从来也没认识过。他从前是老谢的小弟,也是她的小弟,可现在,他要与她平起平坐了。
在这蜿蜒的山路上,茫茫黑夜,他只是个男人,她只是个女人。
“你肯离婚吗?”小伍又问。
朱姐呆了一秒,立刻捂住耳朵,厉声尖叫。玻璃挡住了,声音透不进黑夜。外面有群鸟乱飞,震动树丛。天上一轮新月,仿佛银色匕首,刺破苍穹。朱姐的声音对小伍没有任何影响。朱姐停止尖叫了。她喘着粗气。
“你妄想!”朱姐喝道。可说出这话她又觉得中了小伍的圈套。妄想什么?妄想和她在一起?他根本没这样提。
“离婚是不现实的,也没有必要,你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你应该赚点钱,不为别人,也为自己的后半生考虑吧。”
这句话朱姐听进去了,刺耳,但打中了朱姐的心事。她和老谢究竟有多少感情,她说不清,残留的,好像水果上残留的化学农药,有毒。她舍不得其实是自己的付出,她堵着气,放不下、走不出。何必呢?她如果有钱,有足够自己支配的养活下半生的钱,她也许就不会有这种恐慌。
“掉头。”朱姐恢复了镇定。
小伍继续开。
“掉头。”朱姐又下令,“我的车还在那,立刻掉头。”
小伍虽然心中有万千想法,但还是找了一处宽敞的地方掉转车头,重新往半山腰驶进。快到地方了,朱姐让小伍停车。“你下山吧,这一段我走过去。”朱姐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她那时高人一等,到哪都是焦点。“你一个人去不行?”小伍下车,追过去。他对她是真的关切,至少这一刻是。
朱姐笑笑,不屑地,她认为他没有资格。黑暗中,她沿山路踽踽独行。
小伍坐进车里,火打响了,他一踩油门,车往山下开了。开得很慢。朱姐深呼吸,她已经忘了脚的疼痛,她已经在走一条心灵的荆棘路,肉体的痛苦还算什么呢。到车旁了。她的坐骑。七年前,老谢送她的礼物。那时候她刚学会开车,但驾驶技术一直不好。老谢让她学自动挡。容易上手。她依稀记得刚拿下驾照上路,老谢还坐在她旁边,手把手地教。两只手交迭在一起。
那是夫妻。
仿佛已经是上辈子是事了。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夫妻俩会如此隔膜。
一直怪鸟飞过,凌空,啪,一坨鸟屎落下来,白色的,刚好落在朱姐头上。她摸了一把,白黏的东西,一手都是,她也不打算处理,任由它去。连鸟都欺负她?!她索性放声大笑,凄厉地,仿佛是这山中修炼的妖精、女鬼。
到车旁了。按一下,车灯一亮,门开了。朱姐精疲力尽,正准备上车。车旁边站着一个黑影。
朱姐视线模糊。是人吗?
再看。哦,是,一个人形剪影。
“你来做什么?”低沉的声音穿过来。哦,是老谢。不知怎么的,朱姐突然不怕了,呆呆一笑。
老谢上前。“是观星俱乐部。”
他在解释了。哼,呸!朱姐吐了一口唾沫,要上车。老谢一把拽住她胳膊,“今天有流星雨。”老谢还在解释,“我知道你不喜欢晚上出门。”继续,继续解释!朱姐根本听不进去,二十分钟之前,她在车里还是那么惊怕,可现在,一切都撕破了,她反倒不怕了。她要离开。
“一起玩玩。”老谢发出邀请,他还是捉住她胳膊不放。朱姐一个扭身,胳膊一抽,带鸟屎的手掌直抻到老谢脸上,胡乱抹动。从额头到下巴,臭一路。
老谢直吐舌头。朱姐迅速上车,系安全带,发动,哈哈大笑着,绝尘而去!
从今往后,只有名分,没有爱情!
前路坎坷,朱姐策马奔腾,一连转过好几个弯,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山间起雾了,又是一个路口,朱姐一打方向盘,一个漂亮的转弯,路有转弯,人生同样是。谁知转过去却只有窄小的一条没有护栏的山路,朱姐连忙回转,却已然来不及了。
车子连翻带滚,风火轮般,坠落半坡小山谷中。
惊叫声刺破深林寂静。
更低处,小伍停住车,愣了两秒,迅速掉转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