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姐想进老谢的公司,她打算在二十周年结婚纪念日这天提出。大日子,风风雨雨多少年,在那种氛围的衬托下,她相信老谢一定不会拒绝。朱姐为这事准备了一个星期,甚至动用了老谢身边的人,小伍。但小伍跟朱姐说不是我不帮忙,但这事跳过谢总实在不好,他会扣我工资还会降我级。朱姐在电话里立刻换了一副口气,说,你就不怕我对你印象不好?不怕告诉你,很快我也要进公司了。小伍没话说了。他只能配合朱姐,把这出戏演好。
朱姐不打算在家做饭,她订了餐,还破天荒包下了锦江饭店的豪华套间。这是小伍建议的。小伍说,谢总最喜欢这个套间,可以看到黄浦江,每次站到窗前都觉得意气风发。朱姐还在房间里点满了蜡烛,放上玫瑰花瓣,一切都是按照电视剧里的情景打造,到下午三点,朱姐给老谢打电话,假说是自己娘家亲戚来上海,在锦江请客,让他晚上到。老谢答应了。多少年来,老谢和朱姐在上海的家都是他们老家亲戚的落脚地,习惯了。在挣了一些钱后,老谢也愿意承担这些,一来有面子,二来他不像欠朱家太多。
老谢有老谢的事,今天他约了几个大客户谈事情。朱姐不停给小伍电话,反复叮嘱,无论老谢谈事谈到几点,都要用车把他给拉过来。
晚饭时间,朱姐在房间里,坐立不安,服务生敲门,说,牛排来了。老谢有钱以后,最喜欢吃牛排,八成熟,朱姐吃不惯,但今天他为老谢点了一客。朱姐说放下吧。老谢来电话了,说他有事现在到不了,请亲戚和朱姐先吃饭,回头他来买单。朱姐决心把戏演到底,也不催他,就一直等,一边等,一边给小五发信息。小伍回复,老板还在谈事。一个人等得时间长了,朱姐不由得有些愤恨,结婚二十周年,这么一个天大的日子,他忘了就不说了,现在,朱姐推说家里有事,来了亲戚,他依旧不能到。这多少令朱姐有些寒心。
电话又响了,这次是居里。居里再次感谢朱姐帮她带了几天孩子。朱姐问居里工作怎么样。居里没好意思说自己被停职,只说还不错。过了一会儿,乐乐来电话,朱姐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接了。
乐乐还是来问老秦的情况,这次问的比较详细,而且开门见山,比如,他老婆现在在干什么?孩子多大了,是女儿还是儿子?在外面有没有孩子?有多少资产?目前身体状况怎么样?在朱姐面前了,乐乐从来不隐藏自己。这也是朱姐欣赏乐乐的一点。贪婪得比较坦荡。
“怎么了?对老秦有兴趣?”朱姐直言不讳。
“目前还没有。”乐乐说。
朱姐说你这个想法非常危险,老秦那个人我知道,不是一般的人物,你小心,掉进沟里。乐乐笑说谢谢姐的提醒。朱姐想起了自己以前看过的张爱玲的一篇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她觉得自己就是白玫瑰,是一副失血过多的样子,而乐乐则是红玫瑰,哦,不,他应该是野玫瑰才对,带刺,妖艳,野心勃勃,她有这个资本,因为她年轻。在上海这个城市,如果你不年轻,你就必须富有,如果你不富有,那么你还有青春就还有希望,如果你两样都没有,你在这个城市是无法立足的。朱姐挂了电话,牛排冷了,她又叫服务生拿去,热着,等客人来了再上。朱姐一个人到楼下咖啡厅坐,她很久没有这么放松了。听着音乐,周围全是一些衣装华美的人物,半年之前,还带莉莉读书的时候,她绝对舍不得花这个钱。可现在,她似乎想明白了,不花白不花,人生都到这个年龄钱了,还受钱束缚,大可不必。朱姐低头看手机,又给小伍发了两条短信,问具体情况,小伍刚开始回复得很快,但两条之后,就没动静了。朱姐下命令,无论多晚,都必须把谢总给我带过来。
一个年轻人,悄悄地坐在了朱姐旁边。梳着大背头,油滴滴的,面容刚毅,身材魁梧,看上去,三十出头的样子。朱姐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刚打算走,那人给朱姐买了一杯酒,让酒保送过来,招招手,很帅气的样子。朱姐心想,啊?遇到牛郎了?可惜我不是富婆。但她纹丝不动,屁股想要抬起来走人却迟迟没有行动,她还比较享受这种情况,有人找他,至少她还没老,还有消费的空间。年轻人问,怎么,有心事?惯用的套路了。怀疑是高级牛郎。肯下本。朱姐笑笑,你怎么知道我是一个人?年轻人说,我猜你是单身。朱姐觉得奇怪,问为什么这么说。年轻人说,单身的女人有两种状态,一种是不成功的单身的女人,她们往往萎靡不振,另一种是成功的单身的女人,她们修炼了很多年,已经在岁月的沉浮中变得淡定了,她们有智慧、财富,她们懂得享受人生。我想你是后者。朱姐在心里感叹,完全不是他说的那样,但不得不承认她还是高兴的,一个年轻人这样说她,她甚至愿意为他花一点钱。朱姐从钱包里掏出一张钞票,推到男人面前,谢谢你好意,但我不习惯让男人付账。朱姐也开始演戏。年轻人反问,你紧张什么?难道你喜欢我?面对这种情况,朱姐的正确反应应该是,大怒,走开,或者把酒泼到他脸上。可她并没有,而是臊得满脸通红。站起身,快速走了。
朱姐为自己的表现羞愧,才这么两个回合,她就败下阵来,她不记得自己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这种脸红心跳的经历,她自认为看过很多爱情小说,但在爱情上,她却经验稀疏,和老谢的那一点可怜的经验,也是短平快式的,两个人迅速走入了婚姻。老谢在她眼里是不解风情的人,她当初找他,也就喜欢他老实木讷,可今天看来,有一个风趣有话的男人在她旁边她也觉得不错。
朱姐回到客房,还是等,一直等,她看完了一部电影,迷迷糊糊地,住这种地方,真是春宵一刻值千金,每分钟都要算钱,可朱姐却蹉跎着。晚上十一点,她不耐烦了,给小伍打电话,小伍说谢总已经到门口了。朱姐问,你没向她透露情况吧。小伍说放心吧。朱姐站起身,在镜子面前打量自己,今天她穿了一身新,在淮海路买的衣服——套装,里里外外都上档次,也难怪有年轻人找她搭讪。站在门口,装作若无其事,等待着电梯缓缓上行,为她送来一个如意郎君。今晚之后,她也许就进入了老谢的公司,继续和他并肩战斗。夜色温柔,窗外是黄浦江,灯火辉煌,朱姐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这幸福也许是老谢这个沉稳的男人,和楼下那个轻佻的年轻人共同给她带来的,她觉得自己还没有那么衰老,不,不能说衰老,应该说有几分年轻。
朱姐就端坐在沙发上,门半掩着,一会,小伍扶着老谢上楼了,朱姐听到电梯闸门开合声,立刻赶到门口,谁知门一开,小伍怀里的老谢就倾倒在朱姐身上,哇一口,秽物冲天,吐在了朱姐身上。她今天的精心打扮瞬间毁于一旦。朱姐气急败坏,怎么回事?喝成这样?!有什么天大的事要谈?小伍摇头说,没办法,好几个老板非要喝……朱姐怒道,他喝你不能劝?小伍说,我是什么人呀……气息很弱。
朱姐和小伍把老谢扶到床上,对小伍说,你可以走了,明天再说。小伍告退,朱姐去洗手间拧了一把热毛巾。床上的玫瑰花瓣被酒醉的老谢拨弄得到处都是,浪漫解体,一地颓唐。朱姐给老谢脱衣服,西装,裤子,鞋子,一件一件,然后又为他擦脸擦身子,在这个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的夜晚,朱姐突然发现所有的浪漫,都是虚假的,都会被现实击败,只是她在他给老谢擦身子的瞬间,她似乎又感觉到了一点什么,仿佛他们又回到了当年,他还是个毛头小伙子,第一次喝酒醉酒……一转眼就老夫老妻,相敬如宾,知己知彼,共同进退。朱姐有些被自己的婚姻感动了。
西装口袋里掉出一件东西。是个小信封,鼓鼓囊囊。朱姐好奇,拿起来,信封背面,写着这样一行小字:致朱业勤女士:二十年了。就这样就没了。朱姐打开信封,里面是一束玫瑰标本,干枯的,带点香味,还有一张支票,面额:15万。
朱姐的眼眶立刻就红了,想不到,老谢还记得今天,还记得今天是他们二十周年的日子。是小伍说的吗?她又打电话给小五,小伍对天发誓说他从未透露。朱姐释然,哦,是他自己记得的。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他们经过二十年。把老谢都料理好,他已然酣睡,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搬到床左侧,这么多年,他一直喜欢睡左边。朱姐拉起被子,进入被窝,抱住老谢的身体,同床共枕,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谁说钱不能表达感情?朱姐望着酣睡的老谢的侧脸,觉得很幸福。她打算明天早上第一缕阳光从黄浦江上照进酒店窗台的时候,她就向老谢提出要进公司,起码做一个管理岗位,就办公室主任吧。她相信老谢一定会同意。
一夜过得很快,朱姐想不到这一夜她睡得比老谢还要沉,等睁开眼时,发现身边空了,洗手间水流汩汩,老谢已经洗漱完,穿好了衣服,道貌岸然,板板整整。
又是那个社会上有头有脸的男人了。
朱姐向老谢问了一声早,老谢哦了一声,也没问为什么自己在锦江,更没提二十周年纪念日的事,好像昨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朱姐说,谢谢你。老谢没再说什么,所有的浪漫浪漫都埋在了昨天那个黑夜里,他似乎不允许它再破土而出。
朱姐说,你醉了。
老谢开始穿皮鞋,说自己还有个会。
朱姐说,你等等,有话跟你说。
老谢把皮鞋穿好了,站在朱姐面前。
“我打算去你的公司工作。”朱姐笑着说,“帮你一把。”
老谢皱眉头。他显然讨厌妻子这么说。以前是她帮他,可现在不。时代早变了。
“什么?你能做什么?”老谢说。
这话让朱姐不高兴,她什么不能做?朱姐说,我做办公室主任总可以吧?老谢说,我们那还没大到需要设立专门一个办公室。朱姐决定胡搅蛮缠下去,说,那现在就设立好了,我不做老板娘,伺候人总还可以吧?
老谢说,这是做生意,不是乱来。朱姐说我也有生产力的!老谢说,我不跟你说了,时间到了。朱姐,立刻大声说,你站住,今天你不同意,不允许出去!老谢还是径直的朝门外走去。
朱姐赤着脚穿着睡衣,头发凌乱冲到酒店门口,大声嚷嚷着,“谢平贵,你给我站住!”
又是祈使句!老谢最厌恶的句式!
老谢嗖地钻进电梯,走廊里空荡荡。
一个打扫卫生的阿姨推着车,打门口经过,用怪异的眼神看着这个穿睡衣的女人。
朱姐浑身一麻,又一紧,有些不好意思,这保洁一定把她看作是一个不正经的女人。这又是何苦呢?
朱姐退回屋里,拿起手机,她决定给老谢发一条长长的短信,她知道,老谢这个人,用文字沟通更好一些,朱姐相信自己的文笔,她相信只要自己得在情在理,老谢一定会让她当办公室主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