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萍也在笑,只不过她的笑声是冷的,尽管温汤池里的热水没过了她优雅的泳衣,温柔地包裹着她。
居里坐旁边,聆听着。这也是她组织这次度假活动的初衷之一。让秋萍放松、高兴。
秋萍滔滔不绝,说着进宝几十年来的可笑之处。又说她每回都能帮助进宝化解危机,就在进宝差点跌倒在人生路上时,她站出来,力挽狂澜。就比如那次进宝评技术员吧,厂子里硬抓住他英语不够,可技术员要什么英语,进宝的技术是最的十三级了,后来就是秋萍在包里放了把菜刀去找厂长,最后,问题解决了。进宝成技术员,工资上涨。
居里看着她的侧脸,一张嘴簌簌动着,这就是她亲爱的婆婆,从来自诩书香门第,可一遇到问题,却总是水浒式的解决方式——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这次房产分配也是,尽管居里已经安排了三国式的斗智,可秋萍在四季宾馆,还是差点大打出手。
“妈,现在都什么时代了,您还剪子菜刀的。有规矩有政策有法律啊。”居里劝秋萍
“法律,有时候法律不管用,法律不跟你讲良心,就你老太太这房子,讲法律,我看到怎么分,反正我不服我就上诉,再不行我上访,我安秋萍含辛茹苦做好儿媳,他们几个做甩手掌柜的,我给进宝争一份不是应当的?这也是给你们争。”
道理居里当然明白,可她怕秋萍动气,一晚上不得安生,度假也就泡汤了,于是连忙转移话题,问:“爸看到你这泳衣,是不是眼前一亮?”
秋萍道:“还眼前一亮呢,屁都没放一个,你爸这人,不懂审美。”居里说怎么会,不懂审美怎么会找到妈呢。秋萍道:“他到了一辈子霉,唯一走运的一次,就是找到我,你说我当初怎么就看上他了。”
居里顺着说,还不是因为爸优秀。秋萍道:“屁优秀,只能说时代对了,那时候工人吃香,而且人就怕争。”居里问什么意思。秋萍说:“跟小孩子吃饭一个道理,一个人吃呢,不香,必须争着吃,你别看进宝,他那时候是先进工作者,优秀团干部,长得也算不错,好几个女工人争呢,包括素鸡,也都是虎视眈眈,还给他做鞋垫,不过她们些人的家庭条件都比我好,所以我就赌气了,非要把抢过来,抢过来才知道……”
居里问知道什么。秋萍道:“还能知道什么,抢过来才知道不是宝,是个坑,进坑。”说完婆媳俩都笑了。此时此刻,望着秋萍,居里竟觉得这个婆婆有些可爱,她对喜欢的表达,有时是抱怨式的,她跟陶乐乐不同,陶乐乐是大辩不言,做了就不说,秋萍是一个劲说,却没有行动的能力。离婚?这么多年她考虑过吗?既然对当下的婚姻如此不满意。到底是个传统的人。
朱姐停好车,朝咖啡店方向走。外滩上人越来越多,南京路入口,人流缓缓移动,仿佛小蚂蚁。灯火辉煌。一点点毛毛雨也停了。小年轻都等着看灯光秀跨年。
朱姐裹紧衣服,处理好情绪,钻进咖啡馆。靠窗的位子,伍正霖在等她。她一边坐下,一边说抱歉来晚了。伍打了个响指,服务员点头,很快,端上来一杯摩卡,配玫瑰杏仁饼。朱姐心生安慰,她爱喝摩卡他都记得。
已经是老谢时代的事了。
“这个点喝咖啡。”朱姐自嘲式摇头,“今晚别睡了。”伍说本来也没打算闭着眼过一眼,跨年嘛。朱姐说谁凑这个热闹。伍问她,你知道在中国生活有一个好处是什么吗?朱姐用眼神求解释。
“人多。”伍说。
“人挤人有什么好?”
“人气很重要,”伍说,“从前在国外小镇上做事,推开窗,一眼都望不到一个人,风景是好,后来还是回来了。”
朱姐听着心里咯噔一下,他还去过国外,老谢没说过,他自己也从未提。朱姐想细问,可今天这个时间节点,一路追问下去破坏了氛围。她先存在心里,打算以后再说。她发现自己对伍了解得太浅了。朱姐电话响了,是中介小姑娘,问房子的情况,朱姐简单说了几句,表示另约时间。伍起身去洗手间。朱姐理解为是他给她空间。伍在这种小地方,尤其善解人意。
等他回来,朱姐喝了一口咖啡,酝酿许久,才问:“如果有一天我一无所有……”伍似乎没听清,问了句什么,朱姐又重复一遍,说如果我变得一无所有,你会怎么样。伍问:“你是指?”朱姐耸耸肩,解嘲似的,“穷光蛋,一文不名。”朱姐笑自己还想的起来用成语。
伍顿了一下,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朱姐盯着他看,她是想捕捉他面部的表情,身体的哪怕一点点的细微动作,言语可以说谎,身体不,可据她观察,伍说这话的时候自然极了。
“你已经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如果你变成穷光蛋,恭喜你,你投资的洗车行每年还是可以给你分红,算你有眼光。”伍正霖巧妙的回答逗得朱业勤笑了。
真真假假,谁知道,然而此时此刻,伍愿意说这话,朱姐已经满怀感激,一个男人肯对你说甜言蜜语,哪怕是假的,也舒服。
不过,她已经下定决心,变卖大部分家产,帮老谢最后一把,这财政是他们一起挣出来的,朱姐忽然佩服起自己,真伟大,离了婚,还肯出手相助两肋插刀——同时又有些恨自己——既然已经离婚,那就应该恩断义绝,她需要考虑的,首先是自己的未来,她很快就老了。
没钱,指望什么?朱姐眼中忽然泛泪,她为未来担忧。
其实今天来跨年是她此前的提议。但还没进入南京路她就后悔了。跨年似乎应该是年轻人的事,像她这种半老徐娘,跨了年,无非提醒她更老一岁罢了。伍以为自己哪句话引得朱姐伤感,忙帮她抹泪。朱姐又恨自己不争气,破涕为笑了。
过晚间十点,两个人朝外走,步行街不能开车,人也太多,外滩广场密密麻麻,伍帮朱姐戴好帽子,像对小女生一样。朱姐任凭他摆弄。
“人太多了,算了吧。”伍说,他担心安全问题。朱姐说来都来了,往前走走吧,中国人就是多。伍笑了。这话似乎是对他刚才关于人气的说法的反讽。
两个人顺着人流进陈毅广场。人头攒动中,一晃眼间,朱姐似乎看到个熟人。
“娣儿!”她见过居里的这个小亲戚,在乐乐家。“娣儿!”朱姐又喊了一声。
娣儿偏偏头,似乎听到了,可看了半圈,又扭转身子,淹没在人群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