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博天和代注恒在生活了两年的大学寝室中最后一次谈话,接下来他们会各奔前程,走向距离遥远的地方,各自奋斗,能否再聚或者能否继续保持友谊谁都说不清楚。
代注恒要不是倔强的选择,恐怕他大学的同学室友或者实习时新认识的朋友都会乐于和他联系,保持友情或者至少保持老同学身份。因为他的决定,现实意义就是,大家都不看好他,并且觉得他浪费了本该对他自己甚至今后对其他身边朋友都有益处的资源和平台。这种结果在代注恒预料之中,没太多人愿意花时间来经营没有预期利益的友情,这就是大学友情与中学、小学友情不同的现实性。
代注恒心中盘算过,自己去乡镇学校教书,未来愿意来看自己的人可能只有岳博天一个,牛大开、易雍、杨柳、焦鲁泽、骆根生都不可能。如果自己按照最初的设想去渝阳教大学,这些或两年或四年的哥们儿甚至实习时认识的甘彝、耿二全、庞伟、曾百川、陈尚礼这些新朋友都会来找他玩,乐于和他保持同学或校友关系。
“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居闹市无人问”是俗语,也是真理。更何况代注恒是“穷在深山洒热血”,他非常明白和这些兄弟们的缘分已尽,昨晚喝过酒之后未来一辈子都未必还能再见一面,再喝一口。
令代注恒失算的是,岳博天从未到他的学校来过,其他同学甚至连他的家乡田安都未来过,即使来过也未联系过他。唯一来找过代注恒的反而是他根本想不到的杨柳。
代注恒离校前倒计时第二天晚上,也就是最后一个在寝室里住的晚上,他和岳博天作为大学生身份的最后一次夜谈,显得很冷清。
之前的寝室“卧谈会”、“卧辩会”、“卧搏会”的90%的话题都是代注恒开启的,大家在寝室里形成了一种非常特别的思辨氛围,最单纯的人在里面住上一年都会怀疑这个世界,都学会分析综合,都会不把表象当成事实去透过现象研究本质。
“你真的决定放弃所有的机会。”岳博天整个大学不吸烟,昨晚喝酒才开始抽第一支烟,这个晚上他示意代注恒给他把烟点上。
“我绝对不会向父母妥协,不做提线木偶,放弃自己选择权。”
“你这算什么选择,我看更多的是报复,是一种无力的抗争。你父母不让你离开他的身边,不让你去实现远大抱负,不给你机会去大城市竞争,要把你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缩小你的生存空间,你就干脆对抗下去,得不到最好的,直接就要选最差的,你就是这么个性格。”
不可否认,整个大学中,岳博天甚至比女朋友窦眷童更了解代注恒。
代注恒确实是个绝对不坚持中庸的人,他最喜欢的就是极端,要么极端的好,要不就极端的差。在极端上行走,或者将好变成更好最好,或者将差变成逆天的好,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实现人生价值和自我追求。
“我能说的都说了,真的也好假的也好。我就算去不了龙山,一定也是差不多的农村山区学校。要不是你的家乡太远,我父母根本不会同意,得气的住进医院,我说不定就去你家乡支教去。”
“算了吧,我们燧石可不需要你这种哲学家,他们更需要的是训练师,你那些教育理论无法改变现实,无法改变环境,只能让你头破血流。就好像有些海外的博士,他们就算爱国也不愿意回来,回来以后他们就和普通人没什么分别,甚至还不如普通人那么务实有实际作用。客观条件有时候决定一切。不从客观实际出发,主观主义早就被实践证明没有希望成功。”
“如果没有人把先进的理念先进的思想带到落后地区,落后地区永远都无法改变落后局面,永远都死水一潭。”
“这种开拓性的事情需要多大的勇气多大的毅力多大的实力才行,当然我相信你的勇气足够大,毅力现在不好说必须要真正经历过才能明白,尤其是到了那种无边的夜晚总看不到一丝光明的等待,那是亲历之后才能说清楚的。至于实力嘛,你如果在你父亲能够发挥作用的地方去也许还有几分实力去抗衡旧势力去对抗反对者,现在呢,你摆明不会沾你父亲一点光,那这个实力我不看好。”
“我其实也未必把自己当做超人,当做可以改变环境改变一切的强人,我只是想明白农村的真实情况,想让别人真正明白新世纪的农村到底是不是已经缩小了与城市的差距,农村应该如何去实现共同富裕。不一定真的要去改变,只要能写出真正的新世纪农村经济社会报告或者再简单点说新世纪农村教育报告也行。”
“寝室里,除了你和杨柳,我们几个都是农村出来的孩子,我觉得农村是在不断的发展,不过目前看来主要是输出式发展,主要靠大量的剩余劳动力去外地经济发达地区打工然后输血回农村,差不多年龄大些回乡修房子开店子之类的。这种发展很正常啊,农村地少人多,城市产业发达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农村人口外出打工既支援了城市发展,自己本身获得劳动报酬再返回农村带动农村发展。这就是一个先富带后富的发展模式噻。你还想去知道什么?”
“也许我是一个拥有城市户口却在农村生活了12年的人,使我和其他城市人不一样,我爱农村。我想为农村做点事,我想为农村孩子提供一些帮助,让他们早日打开视野,我愿意做农村孩子和优质教育之间的桥梁,我愿意做农村孩子的望远镜,让他们早日看到世界,看到更广阔的世界,减小起跑线的差距。”
“我知道你想说日本韩国北欧国家的教育均衡化发展模式,全国统一的学校硬件和软件,全国各地的孩子都享受同等质量同等环境的教育,这个我们争论过,我现在也不说了,我只想说一句,你太理想主义。”
“你们总说我理想主义,其实我知道我自己的缺点,可是难道大环境不能改变就应该什么都不做吗?救亡图存的时候,清政府腐败北洋政府更混乱,难道就不需要爱过志士站出来吗?谭嗣同明知道他们的变法很难成功,他们无法改变现实,但却愿意去牺牲,他们的牺牲也不是毫无价值的,精神贡献有时候比物质贡献更重要。”
“这话题我们也争论过,不说也罢。只是精神贡献很难界定,很难被人认知,物质贡献明显易见,所以大家都更愿意去做物质贡献。精神贡献还有一种可能性,这种贡献几乎需要客观和物质的载体去承载,否则就可能是虚无无用的。因此精神价值再大,不作用在客观对象或环境中,仍然毫无实际意义。我知道你喜欢尼采喜欢叔本华喜欢川端康成喜欢海明威,我不怕你不敢去做先行者,就怕你天黑了都走不到目的。”
“我愿意走到目的,那是幸福的,可即使走不到目的,只要播下了种子,就算留下了希望。”
“唉——你咋不出身在那个年代呢?一定是个坚定的赴死主义者,为了信仰,你是什么都不在乎。现在还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呢?关键是现在需要这样的人吗?”
“任何时代都需要有人赴死,人类就是这么不断前进的。”
“说起来真是,我原来也有过你这样的理想和抱负,可现实是残酷的,我是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家里父母年龄越来越大,为了我和妹妹读书基本没什么储蓄,我先工作,必须首先保证有足够的经济价值,以后才有机会去思考什么社会价值、精神价值。否则我父母怎么办,我妹妹怎么办?”
“这我能理解,正因为我没有你这种家庭负担和改善经济的使命或者说迫切责任,所以我还可以任性,还可以把自己投入梦想和实验中。短期内我没有经济目标,就算我吃不上饭,我父母养我都没有问题。你的情况是不但要养自己,还要帮助妹妹,最后肯定还要养你父母。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思想家更多的时候都是富裕阶层的开明者或者中产阶层,因为他们不缺饭吃,不用为五斗米折腰。哈哈”
“现实就是这样,就算我不愿意承认也没办法,当人们没有满足最基本生存需要时,是没有其他层次的需要的,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就是这么说的。饭都没有吃饱的人或者刚刚才温饱的人是不会需要什么主义什么理论什么观念什么大道理的。说到这里,最后说一句,你去给经济基础薄弱的农民们探讨梦想理念真的合适吗?跨越层级的需要真的有必要满足吗?”
“我也很清楚,如果说未来一千个学生中有一两个能够被我彻底改变,能够在思想境界上突破层次需求,看到更美丽更绚烂的星空我就没有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