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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你没年轻过吗

每个走出校门、步入社会的青年,大概都经历过苦苦摸索、寻找发展路径的曲折过程,都体验过面对老同志时的不知所措和犹疑彷徨。

不才刚毕业那会儿,雄心勃勃,踌躇满志,然而空怀一腔豪情,却不知从何入手,整日上下求索,左顾右盼,东张西望,忽而小说,忽而诗歌,忽而论文,忽而时文,蹉跎经年,一事无成。于是,就有老同志痛心疾首曰:“几年下来,一篇像样的东西也写不出来,这叫做的什么文字工作嘛!”

闻听此言,觉得非常惭愧、非常自责、非常无地自容。老同志那下拉的嘴角、鄙夷的神色、轻慢的口吻,一直让我铭记在心。暗想:要是不干出点儿样来,真对不起他老人家的无情鞭策和当头棒喝。于是,就悬梁刺股、卧薪尝胆,就中午不睡晚上也少睡,写不了大的,写小的!写不了长的,写短的!写不了深的,写浅的!别说一年弄不出一篇不行,就是一个月弄不出一篇也不行。如此苛刻地要求自己,自然有了动力、有了约束,少了脂肪,多了成果。没几年工夫,居然可以发点不成样子的小东西了。有一阵子运气好,前后两个月的投稿,竟然在同一天的同一家报纸发表了。

老同志见状非但不欣慰、不鼓励,反而更加痛心疾首,更加恨铁不成钢了:“每天发一篇,这叫做什么文字工作嘛!我连每天拉一泡屎尚且有困难,文章怎能天天有呢?年轻人,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每天一篇……唉——”老同志的一声长叹,叹出了我的不堪造就、不可救药、不足与论。

这可真把我搞糊涂了:一年不写(其实只是未发表而已)一篇不行,每天都发(又不是每天写一篇)一篇也不行,进亦忧,退亦忧,那么多长时间来一篇才合他老人家的意呢?你逍遥他不高兴,你努力他也不高兴,这叫年轻人如何是好呢?

既然没有主张,索性看看他老人家自己是怎么做的。俗话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人家走过的路比咱走过的桥还多,吃过的盐比咱吃过的饭还多,总有可效法之处吧。然而一看之下才恍然大悟:这位先生搞了一辈子文字工作,冷板凳坐了何止十年,而文章是否句句不空还是个问题。更令人尴尬的是,他阁下似乎永远崇尚“述而不作”的古训,下决心甘当“青年导师”。因为谁也说不清他著作几许,文章几何,从未见过此公在任何公开出版的报刊上发表任何文章。每天一篇这种浅薄的勾当当然不屑为之,十年一箭的苦活好像也不打算蛮干。十年的板凳坐到第三年,他想闹个恋爱谈谈;坐到第五年,想弄点碎银花花;坐到第八年,又想混个处长当当。如此这般,冬去春来,花开花落,一年又一年,真正到了第N个十年,恐怕只能抓点儿小药吃吃了。

刚到单位时,不才还是个风华正茂的毛头小子,转眼也“四张半”了。虽然不时有新来的年轻人叫我“老师”,但我丝毫找不到做“青年导师”的感觉,也从来不敢恭维那种可笑的感觉。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有年轻人的龙腾虎跃、生机勃发,但我要求自己保持年轻人的心态,为每一丝微风感动,为每一缕浮云畅想,在少女的笑声中感受甜美,在青年的律动中把握青春。最最起码的,是永远不要有九斤老太心理,总是以挑剔的眼光看年轻人,在人家的幼稚和单纯中寻找滑稽的优越感。

曾经看过一幅温馨的法国漫画:斑马线上,两个忘情的年轻人在热吻。斑马线后,一长串汽车等在那里。靠前的司机使劲地按喇叭,后面一位老者从车中探出头来,大声地对那个司机喊:“嘿,你没年轻过吗!”我当然不赞成在马路中间表演接吻,既妨碍交通,自己也不安全。但我非常欣赏那位老者的尊重人、理解人、体谅人。有一天我也会成为步履蹒跚的老者,我希望自己也能像这个老人一样可爱。

(原载《大河报》2006年8月17日)

乒乓启示录

同学某君,是个文武双全的能人,在地方上做着相当级别的官员。此公为人正直忠厚,性格豪爽大方,办事果断干练,一手锦绣文章。紧张工作之余,此公有三好:好读书思考,好搜集奇石,好打乒乓球。来党校学习以后,奇石无处可寻,而读书打球正当其时、正当其地,所以愈发加紧操练,务使身心俱上台阶。

读书依然常有顿悟,所谈观感常能启发同学、触动老师,为众人钦羡,此公欣欣然。而乒乓大战却不尽如人意,几度交手,胜少负多,最终铩羽而归,让此公心生疑窦:曾几何时,兄弟在地方上战无不胜、所向披靡,打遍方圆几百里,从未遭遇像样对手,何等风光!不想来此区区校园,却屡战屡败,似乎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老太太抹红嘴唇——给点颜色瞧瞧”,这让此公略感挫折。

好在聪明人毕竟是聪明人,冷静之后很快就悟出其中道理:兄弟在地方上贵为一号首长,虽然自己从不把这种身份带到球场,但任何对手都不能不以下级心态和自己交手。结果自然是屡战屡胜、“球技无人能及”。而来到党校以后,对手情形大不相同,不管原来担任什么职务,现在都是平起平坐的同学,打球就是打球,没有任何球场外的负担,真实水平立现!却原来,不是自己在当地球技第一,而是地位第一,所以无人敢胜。久而久之,假象变成现实,真以为自己天下第一了。

同学的顿悟,让我想到培根的名言:“居高位者是三重的仆役:君王或国家的仆役;名声的仆役;事业的仆役。”我想补充一条:其实更是地位的仆役。世人往往羡慕高位带来的种种好处,而我以为,好处之外,也有很多不为人知的“难处”和“苦恼”——

一方面,因为居高位,自己的一切都变得强势起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而文史哲、政经法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讲政治,是出色的政治家;搞经济,是杰出的经济学家;当干部,更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好公仆;哪怕是唱歌打球,也是一把好手。张三李四固然不如自己,王五陈六更是望尘莫及。另一方面,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可疑起来:听不到真话,得不到真爱,摸不到真情,找不到真友谊。获胜的时候,很难确定到底是实力的胜出,还是地位的超越;受到赞扬的时候,不知是真心的称颂,还是肉麻的吹捧。因位居高位,要忍受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寂寞,也要忍受门庭若市的虚假热闹;忽而被人吹捧到天上,忽而被人贬损到地下,判断真假的难度大了,做人做事的成本高了,享受生活的代价成几何级数上升了……

初上高位的人,多半还有必要的谦逊和真诚的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并不那么全面、那么优秀、那么所向披靡。但架不住天天有奸佞小人围在身边吹捧:你高啊!你高!这样的吹捧听多了,不少人就要昏昏然,以为自己就是出类拔萃,就是非同凡响。三天听不到奉承之辞,还很不习惯了呢。能像我的同学这样冷静反思自己、时刻保持清醒头脑的人委实不多。

当然,如果说做下属的人都是势利小人、奸佞之徒,显然是污蔑群众。群众有群众的难处,在人屋檐下,没法不低头。即便再木讷的人,有时也不得不违心说点好话、做点丑态。这是居高位者的威严决定的,不是小人物的道德品质驱使的。史书上记载,太监陪慈禧太后下棋,一时兴起,妄言“老佛爷,我杀您老人家的马”。不想老佛爷那天心情不好,闻言大怒:“你杀我的马?我他妈的杀你全家!”另有解密档案记载,前苏联某高官视察现代艺术馆,对所展作品评头品足。可惜高官对现代艺术并不在行,所论不免驴唇不对马嘴。冬烘的老馆长实在听不下去了,奉劝高官谨言慎行,不要乱发议论、贻笑大方。高官十分不悦,登时发作曰:“过去我也许不懂,现在当了书记难道还不懂吗?”你看,当了书记就什么都懂,谁还敢说他不懂?

虚荣心人人都有,也算是人性中普遍的弱点吧。如果只是普通百姓一个,这点虚荣危害不大;如果贵为一方诸侯,这点虚荣一经膨胀,就可能演化出亲小人、远贤臣、造祸一方的严重后果。明白不是当了高官就什么都懂的道理,能使我的同学更加清醒理智,更好地对待自己、对待下属、对待群众,相信也同样会使理智健全的其他官员有所感悟吧。人这一辈子,遇到真正的对手不易,居高位者尤其需要发现真对手、善待真对手,在真实的对决中尊重对手、壮大自己、发展事业。

(原载《人民论坛》2006年第8期)

“舟”“水”辩证

常常听到“舟水之论”。古往今来,不绝如缕。孔子曰:“夫君者舟也,人者水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可知也。”唐代陆贽《奉天论延访朝臣表》:“故喻君为舟,喻人为水,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也,舟即君道,水即人情,舟顺水之道乃浮,违则没,君得人之情乃固,失则危。”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历代“明君”常以此自勉。然而究其实,还是把人民当成工具而已。“载舟”也罢,“覆舟”也罢,无非是自己凌驾其上,人民匍匐其下。“载舟”是福水,“覆舟”是祸水,毕竟是“水”,不是“舟”,是被动工具而已。

在封建社会,不要说皇帝和黎民百姓的关系,就是所谓君臣关系,也是天地两重天的。而在人民当家做主的社会主义新中国,以舟水理论比喻党和政府与人民群众的关系就很不妥了。起码从理论上讲,国家公职人员是人民公仆,是人民群众授权管理国家事务的人。他们与人民群众的关系,充其量是被选出的代表与其委托人的关系。也就是说,他们理当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与人民群众水乳交融,成为一体,是与人民群众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舟水理论貌似心忧社稷,好像时时心里装着群众。实际上还是在重视群众作用的名义下关心自己的权力和地位。希望群众“载舟”,害怕群众“覆舟”,害怕失去自己的既得利益。这种功利之心,算计之意,典型地反映了实用主义的心态,与共产党的宗旨相去甚远。

一言以蔽之,“载舟”为了什么?“覆舟”怕的是什么?这才是根本所在。“载舟”而不为人民服务,整天凌驾于人民头上当官做老爷,花天酒地,腐败透顶,这样的“烂舟”就算人民不“覆”,自己不也要完蛋吗?

(原载《四川文学》2006年第10期)

“国奥队” 打架后思录

踢过足球没打过架的,不多;打过架不问青红皂白,要么死不认错,要么胡乱认错的,也不多。而这两不多,在中国足球界可以直接表述成“两多”。前不久在英国访问的中国国奥足球队,就上演了一回“全武行”。在那个叫做英国女王公园巡游者队个别流氓球员的不断挑衅下,我方球员被迫反击,场面煞是混乱。结果是:两名中国球员遭重创,当晚中国队领队在中国足协直接授意下,火速向球迷和媒体道歉,表现出少见的高效率。一时间,国内外媒体议论纷纷,谴责之声不绝于耳。随后不久又传出新说:打架事件责任不在中方,匆忙道歉授人以柄,很是被动。

作为踢过多年足球的业余足球爱好者,当初看电视新闻时我就十分不解:英方球员动作之大、球风之粗野,已远远超出规则允许的范围。其恶意犯规、肆意挑衅的意图十分明显。我方球员奋起反击前,英方球员还在背后连续踢人,而那个所谓的“职业裁判”却视而不见,这是导致冲突的直接原因。更令我不解的是,据说中国队早就知道那是一支以球风粗野闻名英伦的“垃圾球队”,事先就告诫自己的队员“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好像我们到英国去就是为了磨炼耐性、忍辱负重,做一个“人家打你左脸,再把右脸送过去”的圣徒,而不是去培养性格刚猛、骁勇善战的足球战士。打架事件发生时,中国足协的衮衮诸公就在现场,对场上局面一目了然,稍有足球常识的人都不难看出其中的是非曲直。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却莫名其妙地召开新闻发布会,匆忙道歉,不知是习惯性地沿袭了“只要打架就天然不对”的传统观念,还是生怕得罪了“洋大人”,抑或是自觉奉行遇事不问是非、关键是“争取主动”的市侩哲学?总之,我在那低声下气的道歉当中感到一种屈辱、一种困惑、一种无可名状的悲愤。

毫无疑问,没人赞赏球场暴力,没人主张把足球场变成拳击场。国奥队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承担适当的责任,作必要的解释甚至道歉,但那必须建立在事实清楚、是非明确的前提下。不能脱离引发事件的具体原因、违背基本的是非判断作纯抽象的自我批评。“损害国家形象”之类的大帽子,我看就很值得商榷。在一些人的观念中,“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是君子风度,是顾全大局,自然也是维护国家形象。而据理力争、奋起反抗,却是有损国家形象,这真是让人匪夷所思的混账逻辑,难道我们刻意维护的是屈辱卑微、孱弱不堪的国家形象?是奴性十足、逆来顺受的国家形象?

近代以降,中华民族遭受了太多的屈辱。国力的衰败,不能不说与民族精神的孱弱直接相关。我们的“温柔敦厚”,我们的“温、良、恭、俭、让”,原本都是美德,但常常走到极端,使民族性格逐渐趋于弱化。我不敢说我们的传统文化是教人软弱的文化,但传统文化中的确存在许多叫人不敢恭维的糟粕。这种糟粕的积淀,使我们的性格缺乏勇猛刚强的一面,谦和有余,血性不足。不仅如此,在价值判断上,常常以无限忍让为美德,自欺欺人地以为“退一步天高地厚,忍一层海阔天空”。遗憾的是,这种唾面自干的所谓“美德”,在激烈的竞争中,常常不为国际社会所买账。人家不仅不以为美,反而认为中国人软弱可欺。这次国奥队的匆忙道歉,就非常典型地暴露了这种丑陋的价值观念导致的后果:不仅没能受到国际社会的赞赏,反而授人以柄、陷自己于被动和屈辱。

或许我扯得有些远了,但我并不认为这是生拉硬扯。改革开放使我们的国力日益强盛,我们的外交更加有能力维护国家尊严和民族感情,每个中华儿女都为祖国的强盛感到骄傲和自豪。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奉行多年的一些所谓“传统观念”,到了需要彻底反思的时候了。

同是青春年少,同样血气方刚,又加激烈碰撞,偶尔情绪失控,甚或老拳相向,这在足球场上其实都很正常。人的成长需要时间,文化修养不高、自控能力不强的球员成熟需要更长的时间。如何对待和处理球员成长中的过失,其实不仅涉及球队的实力,更关乎球员人格的健全。笔者当年踢球时,也经常情绪失控。所幸的是,我们拥有一个很好的教练。在平时的训练中,他反复要求我们不许恶意犯规,养成良好的踢球习惯。同时明确告诉我们:可能会遭遇什么样的恶意犯规、应当怎样应对。他甚至借用毛主席的话说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决不允许主动打架,但事态一旦失控,就一定要善于保护自己、战胜对手,这其实也是球队实力的一部分!”这种超乎常规的教育,不仅没有使我们成为一支野蛮冲动的垃圾球队,反而造就了一群性格刚烈、作风剽悍的男子汉。

世界杯赛齐达内头撞马特拉齐事件发生后,国际舆论一片哗然。有趣的是,我们中国舆论的基调是:齐达内由于自己一时的冲动葬送了法国队。而法国媒体和百姓几乎众口一词赞扬齐达内。在他们的观念中,球队的名次、国家的荣誉固然重要,但人的尊严更加重要。当别人喋喋不休地羞辱你的妻子和姐妹时,你还能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那还叫男人吗?那样的男人组成的球队能够维护祖国的荣誉和尊严吗?

这样的观念差异难道不值得我们思考吗?

(原载《联合时报》2007年4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