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搬到镇子上住,不为事,我就很少到堰头垸去。虽说那儿是我土生土长二三十年的故乡,虽说我的兄弟姊妹还有发小在那儿,即使我有大把的时间,我也总是不愿启程。
我说不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这其中又蕴含着什么样的情感。总是隐隐觉得好像还有一种在外浪荡久了般的近乡情怯,总觉得每次回到那儿,似乎要有一种仪式感。
这些年,我过得不好也不坏,身上没有带什么荣光,也没有什么可依仗而横着膀子昂着头走。我依旧如往昔一般,沉默的时候太过沉默,热闹的时候高声热闹。
我不甘于寂寞却又喜欢独处,我渴望着温情却又经常愁苦着脸。我不奢望荣华富贵,但我却希望家人因为我而过上幸福的生活。我很少说话,但我说的每一句话,在别人看来都有些许分量。我很少走动,但我的思绪却如天上的云,自由地飞。我对有些东西会喜欢得不得了,表面上却无动于衷。
我的性格依旧如往昔少年时,带着一丝腼腆,隐藏些许忧郁,心里向往阳光。我的心智也许成熟了许多,但我的心态却赖在少年时代不肯变化。
可是,山川载不动太多的悲哀,岁月经不起太多的等待,时光不会因为某人而徘徊,一切都将更改。
这一次,因为儿子要去堰头垸摘梨子,我来不及整理思绪,收拾情感,一头撞进了门口畈的那条小河。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该去的终究会去,该来的不会再来。就如同某位哲人说过,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一切都走远了,一切都改变了,只剩下一些模模糊糊,斑驳流离的痕迹,任我在岁月的风中费力拼凑,再也无法显出原来的样子。
这是一条小河,从上游的水库流淌而下,绕着我们的村子,将门口广袤的畈地一分为二。河里曾经有色彩斑斓的红翅,有梭子一般的马口,有宽肩厚背的鲫鱼,有边游边嗡嗡叫的石疯子,有见着人就钻石块底下的螃蟹,也有扭腰昂头的水蛇。
更有白亮亮的沙子,平坦坦的草坪,有摇头摆尾的耕牛,也有急冲冲跑来,俯下身子就喝水的快乐少年。
这儿曾经承载过我和伙伴们多少的欢乐。在我们村五六里的流域上,我们曾赤着脚丫光着膀子无数次从上游到下游,从下游到上游,捉鱼,放牛,洗冷水澡,在河边的柳树上捕蝉,在草坪上逮蚂蚱,从庄稼地里偷花生红薯,潜到水里吃。
我们曾跟河对岸隔壁村的少年骂架,砸石头打仗,将他们的牛偷偷地拴到看不见的地方。过不了多久,又在一起勾肩搭背,看书捉迷藏。我们曾对那边的小姑娘大声地吹着口哨,问她们要绣花鞋垫,放肆地说着谁是谁的媳妇,让脸上的羞红倒映在水里,如同天边的彩霞。
那座十多米的小石桥,我们曾光着身子扒着桥沿,像模像样地做着引体向上,任炙热的阳光在古铜色的身子上细细地抚摸,留下沉默的安详。
当汛期来时,河里水涨了许多,我们十几个小伙伴会按长短次序排好队,一个一个来到桥上,进行跳水大比武。小伙伴们竭尽所能,发挥自己的长处,有的直通通的将头朝下像钉子一样扎下去,有的像被拔出的萝卜随手扔出去,有的是用屁股墩子朝下坐下去,有的来一个鹞子翻身,啪的一声贴进去。
可如今,我站在这里,河两边的桑树柳树早就不见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棵棵挺拔的钻天杨。河坪和河床里,各种杂草疯狂而肆虐地生长,将一弯浅水挤得窄窄的,扭曲得喘不过气来。
河湾里没有牛甩着尾巴拍打苍蝇,也没有农人走动的身影,只有一些蜻蜓贴着草面杂乱地疾飞,如同遭遇了什么重大的事,拿不定主意。
儿子看见了水,兴奋地跑下去,边跑边回头问我:“水里有鱼没有?”我肯定地回答:“有。”儿子跑得更快了。
来到水边,儿子俯下身子细细地张望,汗珠子滚到水面上呯呯直响。过了许久,儿子抬起头来,一脸失望地对我说:“哪儿有鱼啊,连鱼崽子都没有,只有臭味。”
哦,看来是我说错了,我的意识还停留在曾经的时光,停留在那曾经水草丰美,鱼儿成群,流水清澈,沙子白亮的时光。
可是,真的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随着那逐渐浑浊,逐渐稀少的流水逝去了。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没有什么可以再次回头。
时光的渡口,容不得人过多地停留,岁月的码头,又能为谁人等候?
如今,小石桥也断成一截一截,逐渐被流沙荒草掩埋。我那些美好的时光,也成为一截一截的,流淌而去,幻化成微渺的尘埃。
故乡早已不复是故乡,不是我不想去,而是早已回不去。少年早已不复是少年,而他依旧徒留有一颗少年的心,随着小河慢流,颤颤悠悠,挤着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