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回,今日乱我心,多烦忧。……看似个鸳鸯蝴蝶,不应该的年代,谁又能摆脱人世间的悲哀……
今日,在去苏州的车上,忽然听到了这首《新鸳鸯蝴蝶梦》,一时百感交集,不自觉地就跟着哼起来。仿佛一下回到二十多年前,那些点点滴滴,原来一直藏在我心间,它无关风花雪月,无关死别生离,却让我久久不能平静。
那是一九九四年的东莞大岭山,那是一九九四年的瘦弱少年,那是孤独,苦闷,无助,已然绝望的一九九四年。
那一年,我孤身南下,凭着一腔年青的血气方刚。广东向我张开胸怀,现实却不曾给我温暖。证件被人偷去,我的嘴无法向别人证明我在学堂呆了十多年,我无法向别人证明我是湖北的一个小青年,我成为一个光天化日之下无学历无来历的农民工。
我无法回程,连矿泉水都买不起,只能将身影丢在大岭山的大街小巷,工厂门口,餐馆门口,郊外的稻田边。我与饥饿,恐惧作着势力悬殊的搏斗,将命运勒在裤腰带上,在漆黑的夜里,一直睁着眼,寻找下一次天亮。
所幸,我依靠单薄的身体所迸发的超负荷力量,在一个工程队破烂的工棚,获得一个能蹲得下的位置。
每天天不亮,背上镐,拿着锹或者扛着大锤,来到泥泞遍地的工地,在一人多深的土坑里,哟嗬嗬地往外掀着土,或者站在两人抱的立柱上,叮叮当当,一锤一锤地敲打着混凝土,火星四溅。
这种重体力活,干一两天还可以赖下来,到后来,腰痛得伸不直,胳膊酸得抬不起来,手上皮开肉绽,我整个人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慢磨苦熬,总算满了一个月,赶紧结帐走人,我怕再呆下去,骨头都会碎成渣了。并不是我懒,而是确实受不了,之前在家里,一直读书,一些重活苦活都让哥哥姐姐顶替了。
那个时候,通讯不发达,没有老乡,只得一个人继续绕着大岭山转。之后,我做过钢筋搬运工,做过建筑小工,在别人的白眼中苟活,在别人的唾骂中偷生。我像一只蚂蚁,时时张着触角,怕被人踩死,又像一只老鼠,从一个黑暗快速奔向另一个黑暗,惟恐被人捕获。
我骨子里一直不肯服输,我想进厂,毕竟也是高中毕业,我不想生命被那种廉价的汗水泡得支离破碎,不想在一声声喘息中耗尽深藏的理想。
在一个工地上,我碰到了阿良,一见如故,向他述说我的境遇,他唏嘘不已。他也不想在工地待,借来老乡的身份证给我,我们一同进了镇上一家五金厂。
正应了那句话,才出狼窝又入虎口。其实,也应该想得到,凭着借来的身份证,且相貌大相径庭,我轻而易举地进了厂,这个厂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只要有身份证,只要身体健康,只要有些力气,对学历毫无要求,闭着眼都可以进来,这儿干的,一样是些力气活。
我还是很满足,毕竟吃了上顿有下顿,不用睡夏暖冬凉的工棚,不用在烈日下晒在暴雨中淋,作息还算比较有规律。
这是一家调更加工厂,主要磨光。别看小小的调更,要达到标准,需要十多道工序,磨光是其中最苦的,全部是年青的小伙子。
首先用砂轮过粗,用膝盖抵紧调更,双手死死抓住,贴在高速旋转的砂轮上,还要不停地变换角度,阴面阳面必须磨得在亮光处看不到一点沙眼凹痕。这道工序结来,再换上布轮,布轮上是细砂,重复同样的动作,将调更精雕细琢,从任何角度看,都无丝毫的瑕疵。
整个车间,马达隆隆,噪声震天,邻座的人交流完全靠手势,到处砂尘弥漫,不戴口罩,完全无法呼吸。到下班时,整个人除了嘴和眼睛,全都是厚厚的灰尘,像熊猫一样。车间转弯处,每天工人拍下的灰尘有十几斤。
这种工作极其辛苦,膝盖和拇指必须一直用力,不能有丝毫懈怠。时间一长,每人膝盖处加厚的裤子都磨出洞了,膝盖处的肉毫无知觉,拇指关节磨破了皮,直到结上一层厚茧。整天低着头,眼睛眨都不能眨,有好些老工人的腰明显变弯了。
这儿是计件制,有些做了几年的,收入还算可观,不过那也是拿健康换来的。也许我是新手,或者力道不够,总是不得要领,不仅产量少,还经常返工,往往累死累活干一天,还比不上人家半天。
这儿除了阿良,其他人都不熟悉。只可惜,干了一个来月,阿良老家有事回去了。车间是无法交流的,在宿舍里,同事们都有自己一帮帮的老乡,各有各的圈子,他们大多喜欢打牌,我对这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很难融入进去。
休息时,除了偶尔逛逛街外,我大都窝在宿舍里,看看书或者听听收音机,除了沉默以外,更多的还是沉默。
没有老乡,没有同伴,没有可以交心的人,我像一只孤雁,独自在天空中鸣叫,却无同伴呼应。我不敢擅自离厂,因为又没有身份证,可这又不是我喜欢的工作。
每天像头驴,不需要人抽打,干着重复的工作,身体疲累不说,心里更是空虚得像寂静的旷野。曾经豪情万丈,义无反顾地踏上征程,以为自己能够像在学校一样,虽然不能众人瞻目,起码也可以自己暗自得意,可现在,我只能是一遍一遍躲在角落苦笑。
现实是这般的无情,给我左脸刮了一耳光,还不忘在右脸刮一巴掌,甚至还抬起脚使劲踹我一下。我不能哭,没人给我擦泪,我不能抱怨,没人给我安慰,我只能将一切独自吞咽。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时能结束,我紧闭着嘴,深锁着心灵,在深夜里辗转无寐。
在广东,一直很重视中秋。在我早将日子忘在脑后时,中秋偷偷地到了。
虽说厂里人不多,但领导还是决定举办一个晚会。那天下午厂里放了假,大伙忙着在食堂侧的草坪布置场地,我也帮着搬桌椅板凳。
晚餐丰盛了些,我难得地吃了两碗饭,心情也开朗了许多。
晚上,草坪灯火通明,大伙围成圈圈,一边吃着零食,一边看着节目。节目并不精彩,因为并没经过专门的排练,大伙说说相声,唱唱歌,讲述一些各自家乡的风俗。但大家兴致很高,难得有这样的时光,人人脸上洋溢着欢笑。
有微微的凉风吹过,夜空平熨得像绸缎,几颗星星不规则地眨着眼睛,一轮明月,又大又圆,静静地挂在天上。此刻,家乡的月亮也该又大又圆吧,照着那熟悉的山,熟悉的水,照着空旷的打谷场,照着宽敞的院落,照着耄耋的老人,照着跑来跑去的顽童。
夜凉如水,明月如盘,夜里却无仰望星空的少年。他在异乡匍匐着,挣扎着,有着梦想破碎的痛,有着希望远逝的伤,他无人结伴,他空空荡荡,无颜回故乡。
“小亚,来一首,小亚,一起上。”我正胡思乱想时,有人喊起了我的名字,我猛然回转过来,面前已赫然站着四个人,他们年纪跟我差不多,微笑地看着我。
我从来没有在公共场合出过面,就是在读书时,如果老师点名让我回答问题,也是腿肚子打颤,当别人的目光扫向我时,我更是慌得舌头都直了。
“我不会唱呀。”我红着脸说。
“你会的,我知道,经常看到你拿着收声机,跟着旋律哼呢。”
“别怕,我们一起上。”
“难得有这个机会,看你也没个老乡,挺孤独的,今天热闹一下。”
“是啊,今天开心一点,别老闷着,我们都年轻着。”
“我们都是朋友。”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劝说着,后面有人将我推出了人群,随即,山洪一般的掌声响起。
我只得硬着头皮,与他们一道来到草坪中央,我们简单商量了一下,就唱当时红遍大街小巷的《新鸳鸯蝴蝶梦》。
当旋律响起时,我们仿佛有一种默契,同时开口,非常一致,没有分毫的错乱。
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回,今日乱我心,多烦忧。……看似个鸳鸯蝴蝶,不应该的年代,谁又能摆脱人世间的悲哀……
歌声朗朗,整齐而响亮,台下喊起一阵又一阵的喝采,第一次这么抛头露面,我并没有想像中那么慌乱。
我们还像老朋友一般,互相紧紧地拉着手,眼中满是真诚。平时,我与他们并没有太多的交谈,甚至可以说很陌生,他们热闹着他们的热闹,我沉默着我的沉默。
我以为离他们很远,根本无法走近,我也紧紧地包裹自己的内心,不让他们进入。现在,我们像相识了许多年,和着同样的旋律,唱着同样的歌,有着相同的心跳,看着彼此同样年轻的脸。
在那一刻,我的脸不再冷漠,我的心不再僵硬,我周身奔腾着一股暖意。孤独,沉闷,忧愁,痛苦,统统见鬼去吧,给我下一个天亮,不,就在今晚,我要灿烂,我要盛开,我要拥抱一个全新的自己。
风还在微微吹着,天空还是那般平滑,星星依旧眨着眼,故乡的月下没有那个少年,这儿的月亮,正将清晖笼罩着他。
二十多年了,那年轻的脸一直如同在眼前,那又大又圆的月亮一直照着我,那首歌一直在心头珍藏。
今天,它又响起了,和着旋律,我轻轻地唱,仿佛牵着他们的手,又回到当初的模样,心中充满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