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总有相思,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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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当你成熟时,我已不在

这次难得休假,一直觉得像亏欠了故乡似的,我总算挤出时间回到老家。家里早已另批了宅基,在一处宽敞的平地翻盖了新房子。

孩子们慢慢大了,有了自己的世界,总是玩得无影无踪。新房子空旷而寂寥,无法留住久已漂泊的心。时不时的,一丢下碗筷,我便负手在密密麻麻的小洋楼间游荡,最后总是不知不觉地来到曾经住过的老屋,久久徘徊。

老屋早已坍塌,苍黑的檩子长短不一,裸露在白色的日光下,跌碎的瓦砾一片狼藉,北边的山头迎着多年的凄风苦雨,颓败荒芜。

南边的一处低洼地,竟然长出一片翠绿的茂盛。我走近去,发现都是一些野喇叭花(学名不知称什么,反正我们都那样叫)。它们挨挨挤挤,伸着细长的腰,彼此勾搭缠绕。顶上一些紫红色的花,静静地绽放。几只小蜜蜂在滕径间穿梭,累了,就趴在花上,埋着头歇一歇。半中间的径上,挂着一些翠嫩的豆角,错落着干瘪的身姿。只待阳光再烈一些,雨露再浓一些,它们便饱满起更多的成熟。

在这块残败的土地上,还能生长出如此丰盈的春意,我想起来了,这儿曾是我家的粪场。以前,会收集各种草皮,枯叶,草木灰,牛粪猪粪,都堆积在这里,沤成肥料,再送到庄稼地里。

不成想,多年的积蕴,已深深地藏在这片土地。即使表面再怎么斑驳流离,破败沧桑,只要春风一来,依旧可以生长出无限的希望。

也许就是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只要你曾下过功夫,你曾肥沃过,你的内心从来不会贫瘠荒凉。

而那些蓬勃的野喇叭花,分明在这儿等了许久,一直将游子张望,渴盼一场亲密的重逢,哪怕只是寂寞地梦一回。

小时候,每到此时,门口畈那片广袤的土地上,种植着一望无垠的麦子,翠绿成一片汪洋的海。每每放学,我们就会提着书包,在地垄间徘徊,寻找那缠在麦秸秆上的野喇叭花,捏一捏上面的豆角,看它们圆润了没有。

当然,这个时候,麦子青青,野喇叭花也青青,豆角只是稚嫩地躲在叶子后面。我们明知道时候不到,却总是阻挡不住自己奔跑的脚步。

待到五月份时,麦子黄了,野喇叭花也逐渐黄去,但仿佛是为了等待我们,它们还保留着一些浅绿。这样,我们到麦地里去时,不用到处窜,到处望,免得麦芒划破身体,就可以轻易地寻到那一抹绿,寻到那一串串圆鼓鼓的豆角。

放假的时候,我们将牛往河滩一散,就纷纷去麦地摘豆角,将上衣裤子的兜塞得满满的,手上抓得放不下,再蹒跚着来到河滩。

我们围在一起,将豆角剥开,豆子砰砰地掉在白色的瓷盆里。一盆装不下,便分作好几盆。然后,在一处地岸上,掏几个洞,做成灶门的样式,将装着豆子的盆架在上面。再弄些丝茅,点着火后,添些干桑树枝,火开始旺起来。有人弓着屁股添柴吹火,有人俯着身子用小棍棒当筷子,拌着豆角,有人用蚌壳盛来了河水,有人解开了盐巴袋,有人用鸭子毛醮起了花生油。

经过一番紧张有序的协作,几盆有色有香有味的豆子野餐制作完成。且不管豆子烫不烫,且不管像不像样,伸出手指就在盆里如鸡啄米一般,放开了抢。其实,这只是一种氛围,豆子有的是,一场不够,又可以接着炒一场,直到吃得嘴糊脸花,不想再动为止。

这种野豆子,我们不光炒着吃,更多地是将它制作成喇叭吹,这也是我们将之称为野喇叭花的由来吧。制作喇叭,更要挑那些饱满的带着淡黄色的豆角,但又不能太老,否则,辦开剥去豆子后,它们容易断成两半。

豆子剥掉后,再用指甲将豆壳里面的隔层刮干净,掐去屁股那一头,留下梢尖这头约两三公分即可,喇叭就算制作完成了。

之后,将豆壳合上,将稍尖那头放进嘴里,嘬着唇,鼓起腮帮子,用力吹动,气流穿过豆壳,就会发出滴滴的响声。

那时候,我们的书包里,总会放着一大把喇叭豆壳,课间休息时,便拿出一支,用劲吹起来。虽然听到的都是滴滴答答声,但表达的意思却大不一样。比如,见到讨厌又打不过的男孩,我们吹的是“你个坏种,你个坏种,赶快去死吧”。见到可爱的女孩,我们会一边扯着那麻花辫子,一边吹“XXXX,XXXX,你跟我来”。

如今,那些男孩都成老男人了,那些女孩早已飘落在五湖四海。门口畈偌大的场地,空空荡荡,只有几头牛在那儿游走,偶尔啃一下贴着地皮的荒草。

野喇叭花在那儿几乎绝了迹,想不到,它们聚集到我家门前了。虽然这儿已破败不堪,鲜有人来,但它们依旧在兴奋地生长,寂寞地开花,沉静地结果,向我展露着生命的姿态。

没人再吃这种豆子了,也没人能将它们吹响起来。我摘下一枚扁瘦的豆角,费力地剥开,豆子蜷缩着细小的身子,如同没睁开眼的婴孩。我拈起一粒,放进嘴里,一股沁甜的味道在嘴里漫延。

我刮去隔层,掐去屁股,将梢尖放进嘴里,眯上眼,嘬起唇,鼓起劲吹。豆角只发出细微的呜呜声,像受了千般委屈。

没有滴滴答答,我的心里也不知想说什么。豆子太嫩,无法奏响那成熟的乐章,也无法在这满地的苍凉之中,欢快起从前的模样。

我要走了,再也不知何时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