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老马的印象渐渐降下来,行动也避着她。
刚刚走进大学的我们,真心实意地喜欢着身边的女孩子们,除了老马和老六有住校经历,其余五个人都是独生子女,也都是第一次离开父母,大家本能地对自己的生活能力不自信,不由自主地想抱团组成一个团体,有一个人上街,会主动询问其他人要不要带什么。假期结束,每当有一个人回来时,大家都欢呼着扑上去,叫她“亲爱的”。提起室友的父母来,我们都亲切地叫“咱爸咱妈”。任何好吃的好玩的好用的,都共同分享,像一个相亲相爱的大家庭。
老马说,我们会永远永远是好姐妹。
我们都当真了,而且还以为,要想结成一个家庭一样的团体,首先要交出自己的秘密。好姐妹之间怎么可以有秘密。
于是我们争先恐后地坦白自己,把自己的好事坏事、童年、家庭、初恋,连锅端了出来。我们都忽略了,我们要在一起呆上四年,这四年里,会有各种各样的矛盾和争斗,现在连锅端出来的这些秘密,都是将来矛盾和争斗中对方扔向自己的致命武器。没有想那么多。我们都被姐妹友谊冲昏了头脑。
现在就是我们为自己的轻信埋单的时候了。
老马为了把老四挤出寝室做了不少舆论工作。老四在家乡有个很爱她的男朋友,不时会过来探访她,每次那个男孩子来到长春,老四都会欢呼雀跃地去车站接他。两个相爱的小孩子当然舍不得分开,老四在校外租了很破的小房子,两人在外面一待就是半个月。这件事她没有瞒过我们,我们也都理解。
但是很快就有男生跑来向我们询问关于老四的事,许多不堪的流言开始传播。
老四对一切都懵懂不知,她知道的就是大家都开始回避她,对她冷眼相向,唯独老马还对她很亲切,愿意听她的心里话。
老三企鹅虽然和老四关系最不好,但企鹅倒没怎么落井下石,对于和老四的矛盾,她是这么处理的——直接去找辅导员表示寝室内部矛盾激烈,要求分寝室。
辅导员找我们几个同学了解了情况后,同意了,说等这学期末把我们宿舍劈成两个小宿舍,每间三个人。老三很高兴。
晶晶问我,“你怎么想?”
“可能……这才是真正的人性吧。之前我们想得太好,做得太少了。”
晶晶不说话了,过一会儿,有些伤感地说,“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我也没想到,我们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
这周末学生会改选,老许提前一天把西裤喷好,水放在枕头下压得笔挺,穿上身后更加乡气十足,但他自我感觉极好,操着口音浓重的普通话念演讲稿,同时模仿着他心中的政坛偶像,激情四射地做着各种夸张的手势。
我几乎要相信他真的会在政坛上有所建树了,一个人对某种事物有着如此大的热情,只要不是十分弱智,多多少少总能做出点成绩。
我觉得,老许将来一定能当上个,呃,科长……
再往上就很难了,官场不是给草根阶层的孩子准备的。
前两天四级考试分数下来,老许又考了一个五十六,同寝室的兄弟们都过了,只有他一个人第三次被四级拒之门外。这给他造成了不小的心理压力,每次见我都长吁短叹:“现在干部不好当啊,我真是不想干了,这个位子看起来风光,其实就是个跑腿的,我天天东奔西走,风吹日晒,赔笑脸得罪人,连学习的时间都荒废了!”
我同情地看着他,“你不是学生会副主席吗?听着怎么像送快递的啊?不想干别干呗,谁还能拿刀架脖子上逼着你?”
他背着手,叹口气,“我几次都要让贤,老师同学不答应啊,非要让我干,没办法,我只好把时间再挤挤,少睡一点,多干一点,趁着还没毕业多做点事情,给下一届班子铺好路,扶上马,送一程,不图有谁歌颂,但求问心无愧……”
我只好说,“许副主席,你这么有前途,应该赶快进军党政机关才对,小小的学生会太委屈你了。”
尽量避免和他发生类似对话,因为每次一听到他扯这种屁话就很想死,捎带着也怀疑起了自己的品位——我居然跟这么一人混了小半年?
选举那天,老许彻底HIGH翻,他的对手刘力在选举前半天忽然宣布退出对主席的角逐,转而冲击秘书长的位置。许磊终于以近三分之二的票数当选学生会主席!他站在台上,眼中泛出喜悦的泪花。
选举后老许与刘力携手召开庆功宴。两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恨不能当众热吻以示尽弃前嫌。学生会的风格一贯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不是必须参加的会,我能躲着就躲着,这次老许忘了盯着我陪他一起丢人现眼,我深感侥幸,赶快溜号。
和晶晶一起去上自习。
晶晶看英语,我看《呼啸山庄》。
吴浩斌忽然给我发短信,“你怎么没来?”
妈的,要他多管闲事?我把手机扔在一边。
刚打开书,他电话跟来了,我一接起来就听见那边火烧火燎地问,“林晓蓓!你怎么不来啊?”
“……”我来不来关你什么事?
吴浩斌已经抓狂了,“你问问老许,怎么回事?怎么我们的人都让刘力的人顶下去了?”
我心中一惊,“你们不是招呼都打好了吗?”
“对呀!就他妈不知道老许抽什么风?”吴浩斌气急败坏,“刘力和他什么时候说和的?我的位子让武茜顶下去了我操!”
我不说话,心中明戏,老许这厮八成是把吴浩斌卖给刘力了,然后跟刘力握手言和。把武茜扶上马,也是刘力退出竞选主席的交换条件吧。
“哎,我说老许这可忒不够意思了啊。”
“我不知道这些,”我告诉吴浩斌,“我们已经很久不联系了。”
吴浩斌不吱声了,喃喃自语,“怪不得他把那个姓傅的带去了。”
我立刻嗅到可疑气息,“谁谁?”
“就他们班那女的呀,这次当选团委副主席的那个漂亮妞儿。”吴浩斌眼看我这边回天无力,乐得把真相捅破,也让老许措手不及一回,很有幸灾乐祸意味地加一句,“你还不知道?”
我靠。
回到寝室的时候,老六满面春风,“听说姐夫当上主席啦?”
我挣扎着爬回床上,“我跟那厮没关系。”
老六不解地站在原地发呆。
才爬到床上,老许的电话就跟进来了。
“我在楼底下,你下来一下吧。”
这厮当上主席以后,在我跟前都开始装腔作势了。
“我要睡了。”我挂了电话,关机。
一会儿工夫,有人敲门。我心想小兔崽子倒是牛啊?这么晚还能进女生宿舍?看门大妈没一扫帚拍晕你?
老六开了门,是个在学生会打杂的小姑娘,瑟瑟索索的,“林姐,许主席说有急事……”
许磊越来越让人无法忍受了。
我披了衣服下楼,许主席的酒劲还没过去,显然是刚才在席上没过够瘾,现在官瘾发作得有些难受,急需找个观众。我下去的时候他正在女生宿舍来回溜达,见我来了,他一挥手,“今年春季长跑没人报名,晚上在宿舍门前转呼啦圈的女生倒是不少,我回头非整顿不可。”
我不说话,斜眼看着他。
许主席原来也是在借酒装疯,这时见势不妙,他很明智地放下了主席架子,“你怎么了?”
“你说呢?”
许磊升官以后胆子也壮了,“林晓蓓,你怎么老阴阳怪气的?”
其实我对他从来就没有过好脸色,想来早就怀恨在心,现在有傅美女软语温存,老许终于敢发作了。
我看着他,“吴浩斌给我打电话了。”
许主席屏息细察一番,“噢,反正他也没用了,我对他始终是信任不起来,这种有前科的人不能要……”
“嗯,你牛,你就这么过河拆桥吧,我看以后谁敢投奔你。”
许磊无所谓地笑笑,“你太小题大做了。”
对许磊来说,扔一个小卒子无足轻重,只要他能当上主席,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往后放。
“还有,傅萍是怎么回事儿?”
许磊很不爽,脸一绷,不说话了。
我转身要走。
许同学绷不住了,“你别拿傅萍说事儿!至少人家是真心实意帮我竞选,人家是真的对我好……”
我回头截下话头儿,“是呀,你不也真心实意帮人家竞选团委副书记了么?许磊我谢谢你,你终于承认你们有一腿了!怎么还不赶紧对外宣布你追上她了呀?人家看不上你,拿男朋友当挡箭牌挡着你呢吧?既然人家真对您好,您何必在我这儿耽误自己呢?赶紧找她去呀?知道人家根本就是为了当书记才忍着你是吧?其实你俩挺配的,真的,都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求你们了,别恶心围观群众了,赶紧在一起吧谢谢您!”
许磊被我噎得直翻白眼却无话可说——姐们儿的话句句是事实,他反驳不了。
我反而有些快意,感觉像是翘首以待了很久,终于抓到一个把柄,可以功德圆满的脱身了。对傅萍除了恼怒外,居然还有种不可理喻的谢意。
老许僵在原地,找不到台阶下,最后他摇摇头,“你真不如傅萍温柔。”
我转身上楼,“滚蛋!你有什么资格评价我。”
“我们只是朋友!”
我笑笑,也是,几个暧昧电话能说明什么?人家女明星坐富豪大腿都可以是普通朋友呢。
刚进门就有人给我打电话,我拿出手机看,居然是傅萍的号。没啥说的直接关机,不要太搞笑好不好?
我曾经有一次翻老许的相册。老许遮遮掩掩地打岔,一会儿说吃苹果一会儿说要我陪他打魔兽。我一手拿苹果一手从相册中抽出那张照片看着他笑了笑。那是他们大一实习时拍的,当时我还在忙碌地准备高考。大一时的傅萍黑乎乎的,一只手搭在老许肩上。老许回头咧嘴笑得憨厚。
我笑问他:“敢情你好这口?”
老许一急,指天发誓说我跟她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心里抽动了一下,转过脸不再看他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演。
真的假的,谁也不是傻子,各人看各人吧。
游戏的技巧我已经烂熟,爱情的学分也早已修足,可是仍没有人可以让我放心。老许……张国荣专辑里有一首《我知你好》,是唱给爱人的,以前我一听就会想起老许来,想起他温柔的小眼睛在火锅前守候,对我说“没关系,我在等你吃饱”。
我知道自己对他不好,很不好,对自己喜欢的人有多卑微就对喜欢自己的人多残忍。但我原本以为我们会磨合的,我曾幻想当我老去那一天他会陪在我身边,那种细水长流的感情是不是也很值得?今天看来我真是想多了,呵呵,谁把谁真的当真?谁为谁心疼?
一个有过牵连的人,无论如何,也不愿拱手相让给别人,虽然在过去他看起来是那么的无足轻重。就这样也好,她也无法完全占有他。他刻板,她随便,两人在一起可以彼此迷惑一段时期,但最终不是一路人。他们将会彼此了解,然后厌倦,最后分手。即使不分手,也只是彼此忍耐,还不如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