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车厢都是J大的,大家听得脸都绿了。此师兄见多识广,号称还会相面,盯着我说了些不着四六的怪话,“天庭饱满,主贵相……”这些我也玩过,拿本《麻衣相法》看两小时谁都会,口才好的当场就可以骗钱。后来师兄不远万里地再次从车厢另一头过来准备找我谈谈人生和理想,我正和一群赌棍锄大D锄到紧要处,就没理他,师兄颇为不满,叽里咕噜了几句胸无大志之类的话,我笑嘻嘻看看他,我的胸围关他什么事?
回到长春已是次日下午六点,我们顺利返校,起驾回宫——我们的教学楼是伪满的皇宫之一,溥仪当年的行宫,现在也雕梁画栋很有看头,只是年久失修,天花板上不时往下掉白灰。
回到寝室,立刻被围在中间。老三小狗一样在我包上嗅了一会儿:“鱼片在哪儿?交出来!”
日子还是那么重复地过着,自习,吃饭,睡觉,间或看着她们的幸福生活。李明雨陪老马去上重修课,老马大步流星一马当先地冲在前面,比她低五公分的李明雨提着书包一溜小跑鞍前马后地伺候着,每次看见马老佛爷和小李子都很想乐,觉得回到了原始社会母系氏族;晶晶和师大才子Rufus幸福地依偎在食堂相互喂饭,全然无视墙上的《大学生行为准则》;企鹅的大款男友送了一最新款手机给她做生日礼物,我们叹为观止;老四在自习室扎了下来,夜半来天明去,随风潜入夜,自习细无声,我已经把这孩子忘得差不多了;老六年纪尚幼未经人事,每天只要租一沓艳情口袋小说,就自己看得很开心。
唉,不说也罢,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朱自清先生说得好,“热闹是她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我仍然每天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偶尔上网码点字,编几个肥皂剧来打发时间。每天晚上结束一天的无聊课程之后我总会摸出一枚硬币:如果正面朝上,就去打球;如果反面朝上,就回去睡觉;如果立起来——就,就,就去自习!
这样平淡的生活没能持续多久,情人节那天我被许同学拉到文化广场闲逛,孰料被无数手持玫瑰的卖花小女孩围追堵截:“哥哥买枝花送姐姐吧?”
“不要不要。”
“买一枝吧就一枝,哥哥买一枝吧,送给漂亮姐姐,情人节怎么能不买花啊?”
我当时就晕了,你当我姐姐行不行?这么小就干涉姐姐的终身大事?我二话没说转身狂奔,许磊立刻跟上,我俩一路仓皇逃窜,几次险遭不测。好不容易逃到校门附近,正在面对面地喘气,黑暗中一个柔弱细嫩的小声音响了起来:“哥哥买枝花吧?”
老许喘着气问:“要不买一枝吧?报上说这些小孩卖不完花会挨打的。”
“……”
爱谁谁,反正你掏钱。
是夜,我尴尬地提着一枝蔫不唧的玫瑰出现在众多同人祝福的眼光中,就此在舆论中正式告别了王老五时代。
老许倒是心花怒放像了却了一桩心事,说到底他还是个比较淳朴的小孩儿,看着我手里蔫头蔫脑的玫瑰他的眼神有点变化:“晓蓓。”
“啊?”
“晓蓓。”
这人今天不正常:“有话快说,没话拉倒。”
“……那就算了。”
我不是不知道,话讲到这个份上,不明白的是傻子。好歹大家也是受过教育的人了,不必非把自己整得像琼瑶阿姨的言情剧一样。
我知道老许每天拨出宝贵时间陪我不是无目的的,他兼着三个家教,还是学院的年级负责人,平均每天要开两个会,哪那么多时间陪我打牙摞嘴?他是个精明孩子,做什么事都很有计算。不过话说回来,老许是帮了我不少——且不说每天占座、打饭,光每天听我发牢骚就不是一般人忍受得了的。考高数前一天我在地质宫复习,中午懒得回寝室趴桌上打了个小盹儿,前后不过二十分钟,醒来一看手机不见了。一起自习的同学帮我打电话给老许。老许当时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人家补课,接到我的电话二话不说抄起他那辆破自行车往回狂蹬,二十分钟就回到了朝阳区。长春路面起伏多,他的车没有刹车,回来以后腿磕碰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拉着眼泪鼻涕的我的手柔声道:“不哭,啊?”
我当时还在感冒,鼻子塞着透不过气,线性代数也让我愁肠百结,一闻此语更是委屈得一塌糊涂,呜呜呜哭了半小时。老许好言相劝,不见成效。正在他黔驴技穷的时候我一抹脸坐了起来,咬着牙开始看书。
“你没事啦?”他试探性地问我。
“不就一破手机么?我就不信我还赚不回来了!”
许多天以后他还喜欢回味那一幕,笑着说:“你可真不是一般的倔。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我都拿你没办法了。”
那些天我几乎有点离不开他了,心里憋屈着特别不是滋味,总得找个人倒苦水。一会儿抱怨现在大学生素质低下没人格;一会儿后悔当初干吗买那么贵的手机;一会儿又觉得校园110一无是处。骂几句就问问老许:“对不对?对不对?”老许嗯嗯啊啊地应着,唯我马首是瞻,让我得到了很大安慰。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踌躇了一下:“我想吃留学生公寓的石锅拌饭。你去不去?”
这是我对他的第一次邀请。如果说以前他陪我吃饭时,在我眼里就像饭店的侍者一样无可无不可,那么从这一天起,他至少可以算个奶妈了。
老许是很细腻的一个人,可以一点一点帮我分析,这件事干得好,就该这样;那件事做得急躁了,要是这样这样处理会更好……既顾全了我的面子又很实在地说明了问题。有这么个奶妈倒也不错,我想。
但从此便常在众目睽睽中接到他的电话:“下课了吗?我在食堂门口等你。”
老许这厮,其实颇有策略。
饭后,我喜欢歪在座位上不动,老许催促:“该走了。”
我盯着桌子:“谁收碗?”
“好了好了,我收我收。”
“不行,这么让你收,你回头又说我欺负你,咱们公平点,猜拳。”
“……随你便。”
“石头剪子——”
“布”脱口前我大喊一声“美女”,两眼看着老许斜后方六十度,老许回头张望,当然什么也没有。
他嘟囔着,“老玩不腻”,一边收拾碗筷。
如果一次赢不了,还可以要求三局两胜,再不行就五局三胜,七局四胜,八局五胜……老许烦不胜烦,“将来我们在一起,你是不是就管生孩子?”
“当然不是啊!”我吃得头都不抬,“生孩子是你的事!我就管赚钱养家!”
“我……”,老许欲哭无泪,“我也想为你分担,但是生理条件不允许啊……”
“谁说不允许?我前天看报纸还见个法国爷们儿生了呢。”我努力咽下最后一口碴子粥,“要相信科学啊同学。”
有时我看着老许在我眼皮前面忙忙碌碌,觉得他像只小工蜂,又像只小奶牛。吃的是草,挤的是奶,勤劳勇敢善良,三从四德,端庄贤淑……一个传统中国妇女应该具有的优良品格他身上没有一样找不出来的。老马时常说我“拿着豆包不当干粮”。
但是……但是……难道我只因为他爱好洗碗就跟他死磕一辈子么?
其实我衷心希望他将来前程似锦,我好去吃大户,被抛弃的时候还有个可以借来依靠的肩膀。
老马早已有言在先,“小资会和小农谈恋爱?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黑暗的,未来是没有的,分手是必然的。”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老许淳朴,你们这群愚昧的女人知道什么?”我打开老许室友送的电子贺卡,刘巧儿与赵柱儿,猪狗牛羊,锅碗瓢盆,大红大绿,喜气洋洋。
城市男孩子失之油滑,让人不敢轻信,农村孩子好啊,发贺卡都这么踏踏实实让人看着放心。
老二老三老四老六一群人闻风而动,叽叽喳喳劝我改嫁,“你是不知道,我们家我爸那村儿里亲戚一来就大模大样往床上一坐!两瓶香油能蹭一个月,你还得伺候着,我妈都让烦哭好几回了。”
“这算什么啊?我妈就一她们村儿北京办事处!不管什么事儿都得去给人家疏通!好像我妈国务院似的谁都能管。老麻烦了!”
“那算啥呀?!我表姐才冤呢,要什么样儿的没有?就图我姐夫人品好嫁过去了,房子首付全是我姐家的钱。她婆婆一开始就看她不顺眼!就他们家那二亩地!还嫌我姐没钱没正式工作!我小外甥女儿刚出生我姐婆婆就喊我姐夫另找一个,‘给妈找个能生儿子的。’我姐月子里硬是哭着回娘家了!”
“晓蓓”,五双神情严肃的眼睛盯着我,“你能保证生儿子么?”
我怒不可遏,“你们这群肤浅的女人!”
事实证明,我才是肤浅的女人,嘴上很硬,貌似强势,其实处处被狡猾的老许牵着鼻子走。
不知从何时起,我发现我们已经成为公认的情侣。
我很害怕,立刻警告过老许,不要对我动心,“你要是爱上我,你就是瞎了眼”。
老许懒得理我。我很生气。
认识老许之前,我一直对那些动辄吵架的小情侣不以为然,认为那是恋爱的最低境界。
认识老许之后,我才发现还有更糟糕的可能,那就是:对方像个小资青年一样,使劲装淡定装品位,绝不跟你吵架。你跟斗鸡一般斗志昂扬散落一地鸡毛,他像老僧入定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实在烦了,回答你四个字:有意思吗?
他的舆论造得很到位,在他看来,我已经是瓮中之鳖。
我固然不是好女孩,老许也铁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有时我一个人在空旷的大教室里自修一天都不觉得孤独。可是有时,在生病发烧的黎明,在一个人看夕阳的黄昏,在网上潜水到深夜时,会突然疼痛,发现自己早已被寂寞吞噬。那种寂寞深入骨髓,铺天盖地。
如果我现在死去,明天世界是否会在意?
黑暗给人安全的错觉,因为看不到绝望的脸,我不确定我是否爱他,但眼下我需要这么一个人……我知道,有人是在意我的。
为了填充寂寞而产生的感情,不是好的感情,可是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的怀抱没有杨琼的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