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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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洛阳谣 (1)

我喜欢洛阳的天空。很久很久之前,这片天空纯澈得如同婴儿的肌肤,是一种浅极了的蓝,轻易便能让光线滑落下来,遮住我的眉眼。当我还是一个孩童的时候,这里已经有了许许多多的树。在洛阳的北边,每当夏日便绿树成林,汹涌地蔓延出很远,连绵成一片温情。年少的我坐在河边以一种守望的姿态看着洛阳以南的土地。我的妹妹绵城曾对我说过,我的眼睛会在暮色之中变成晶莹剔透的琥珀。天空高远而开阔,绵城在我身边对我说,孤城,你的眼睛很明亮。

孤城是我的名字,从出生一直陪伴了我十八年。未认识绵城之前,我是一个头发凌乱眼光犀利的少年,无论什么时候,衣服都是破旧的。我沉默地走在洛阳广袤的土地上,默默承受着身边各种人的耻笑。那些人,无论是少年或者孩童,对我似乎都有着强烈的仇恨。我无法知晓他们的内心,因为无论仇恨或者厌恶,皆由心魔作怪。

当我遇见妹妹绵城的时候夕阳已快要退入连绵的远山背后。洛阳的春天,杨花满城。我看到一个小女孩,衣衫褴褛,头发漆黑而浓密。她赤裸着双足缓行在已被夕阳照耀得昏黄的土地之上。我默默地注视着她。她抬起头,漆黑的瞳仁闪闪发光。风卷起洛阳的沙土细腻地扬满了天。她看着我,突然微笑,低声说,孤城,你的眼睛很明亮。

我至今仍不知道她为何知晓我的名字。无论时间怎样如马驰般在我们的身体上飞逝而过,无论我遥望了多少次日升月沉与无家可归的忧伤,始终无法参透那个下午,瞳仁漆黑的女孩那个如花朵般突然绽开的笑容中隐藏的含义。每当我问起她,她都会抚摸着我的脸说,孤城,其实有很多事情没有理由。或许,这就是命运,我们无法改变。女孩对我微笑,笑容明亮,如洛阳的黄沙般轻易地迷了我的眼。

女孩的名字叫绵城。我将她带回家中,并为她取下这个名字。她曾在夜晚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问我,你为什么要为我取这样的名字?我说,因为我不想让你如我这般孤独。然后绵城就对我轻轻地笑,她说,我知道了,我要快乐地生活下去,无论今生,还是来世,我都要快乐地生活下去。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微笑说,好。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我总是在梦里听见一个男人吟诵这句诗。自我还是一个孩童时起,这个声音就在每个夜晚如约而至。我想看清男人的面容,但梦境太过模糊,终是一无所获。醒来后洛阳的天空尚未破晓,黑暗依旧笼罩四周。我静静地坐起,轻轻喘息,说不出一句话。男人的声音消失了,我却仿佛看见一双眼正温情地注视着我,瞳仁漆黑如墨。

我不知道自己的梦境中为何出现这样的一个男人,散发出来的气息不属于这个城市、这个世界,不同于任何人。那仿若是在寒风中舞蹈的落雪,静谧而苍茫。我在梦中见到他,他轻轻吟诵着,声音柔软,却无比清晰。我宁愿相信他是在为我吟诵。“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我赤着脚飞快地奔跑,追逐并穿越了诗中的意象,杨花满城。可一切都是那么虚幻,那么渺茫。

起床之后我收到孤城发来的短信,陈远,我很快就要到洛阳了,你来接我。我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分钟,这期间有几缕头发滑落到额前。然后我的嘴角浮现出了一个完美的弧线,接着我放肆地大笑。他终于要来了,这个在MSN上与我讨论了半年摄影与采访并无比慷慨地把图片资料给我的人。他如同鬼魅,一直以来拒绝给我打电话。很多个夜晚我们通过发短信交流,如此虚拟的空间总是处处充满了不确定。我对他说,我可能会爱上你。他说,事实上我已经爱上了你。

大四开学之后我去一个杂志社实习,每个月需要写一万字的稿件,同时完成一些无主题的拍摄。主编是一个不算年轻的男人,他对我说,要着重拍社会阴暗的部分。可是我依旧随性,拍云朵和光线、公寓门前的香樟和樱花、街道上的老人和孩子,生活那样地灿烂,让人从内心感受到幸福。事实上我是一个时常感到快乐的人,任何琐碎的温暖都能让我感到由衷的快乐。

我有一个同事,一个不怎么讲话的男人,神情阴郁、眉头紧锁,年轻英俊的脸上总带着散不去的阴霾。我不喜欢他的文字和图片,它们充满了黑暗、死亡、悲伤——被鞭炮炸伤的女孩、垃圾桶中的弃婴、除夕夜坐在家门前哭泣的孤寡老人……当他将这些拿到我的眼前时我总会异常压抑。我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呢,拍一些明亮愉快的东西不好吗?他轻轻地摇头并叹息,说,我所看到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二十多年来,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我飞快地跑到车站。路上有许多衣着明亮的姑娘。她们年轻骄傲,裙角在风中轻轻摆动。洛阳的天空是苍蓝的,白光刺目,没有一朵云,只有暮春轻微颓败的花朵飘满整个城市。在路过一处建筑时我停下来仔细观望,它经历了一次次战争的洗礼早已被磨损得面目全非。我的头轻微地痛起来,身边似乎出现了很久之前战争到来时洛阳百姓痛苦的呜咽与哀号。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我和妹妹绵城在洛阳生活了三年,她由一个孩童长成为少女,面容娇媚,双眼明净。我和她在城东租下了一间店铺,卖很多美丽的衣服。我裁出样式,她用绚烂的花朵将布料染成明媚的颜色。店铺的名字也叫绵城,连绵的城,连绵出一片温情。

店铺的生意一直很好,洛阳的女子穿上绵城用花朵染出明媚的衣服就变得格外美丽。到了下午,我们关闭店铺,我拉着绵城的手走出来。她抬起头看天,远方的云朵翻滚着血般绚丽的色彩。

绵城十六岁的时候我送了她一对宽大的银手镯,古老的样式,散发着黯淡古朴的光泽。那一天绵城显得异常快乐,不停地微笑,笑容盛开的瞬间足以让所有花朵黯然失色。她穿上自己做的衣服,水蓝色的,戴着那对宽大的银镯。她甚至用唇去亲吻它,孤城,谢谢你。我抚摸着她的头发,绵城,你已是一个大姑娘了,你的年轻让我感到深刻的恐惧。绵城问,为什么?我说,因为我已经苍老。

在那个秋天即将结束之时,洛阳下了第一场雪,一切生灵都在这场大雪的安抚下得到了安息。绵城在那个下午穿着厚厚的衣服,在雪地里不停地奔跑,身影淡薄得如同一幅年代久远的水墨画。她捧起地上的积雪,转身大声地对我说,孤城,你要玩吗?我说我不玩,你自己玩吧。绵城在雪地里兴奋地玩着积雪。我静静地看着她,雪仍在缓缓飘舞,落在绵城微长的睫毛上,轻轻摩挲。

然后西夏人到来了,我和绵城目睹了一场空前绝后的屠杀。在他们离开的那一日,我站在一座燃烧的房屋后面,拥着十六岁的绵城。她把头贴在我冰冷的脖颈,双目紧闭,像一只小兽般发出低沉的呜咽。我望着远处连绵不绝的火焰,它们在洛阳苍蓝色的天空下肆意地燃烧,在风中飞舞,如残破的旗帜。

西夏的士兵在席卷了一切之后终于离开。整个洛阳城只剩下我与绵城。芳草萋萋,夕阳把一切都渲染得苍茫忧伤。尸横遍野,那些少年睁大眼睛空洞地望着天。我盯着他们,突然感到刺眼和恶心。鲜血从他们身下汩汩而出,缓缓浸染了这片广袤的土地。

我把绵城安置在一幢已经残破不堪的房里。天渐渐黑下来,屋外依旧有残余的火焰安静地燃烧。绵城的脸被浓烟熏成了浅黑,浓密漆黑的头发散乱地纠结着。我凝视了她很久,直到屋外残余的火焰全都熄灭,她却一直没有醒过来。

下半夜,空气微凉,我把衣服脱下来盖在绵城身上。这幢房子不远处就是我们的店铺,但是它在西夏人到来的第三天便化为了灰烬。那时绵城在我的身边,看着那些健壮凶残的士兵将火把投向店铺,她突然泪水涟涟,继而疯了一般哭喊起来,声音中带着巨大的悲伤和惊恐。哥哥,你让他们不要烧掉我们的房子,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她一遍遍地哭喊着,直到嗓子嘶哑得讲不出话来。我一言未发,心中刺痛。远处的西夏士兵忘乎所以地烧掉了我们的房子,看着它在烈火中变成一堆无用的碎片,然后大笑着离去。

洛阳仿佛是在在刹那之间变为一座废城。天空、阳光、笑声,都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一片荒凉辽远。

绵城在一片荒凉中突然绽放出花朵般绚烂的笑,眼睛漆黑而洁净。然后她对我说,孤城,尽管我们的房子不在了,但是我还有你送给我的镯子,并且我知道,你会一直都伴在我身边。我看着她,说,是的,我会一直都伴在你身边。

我用了一个小时在长途汽车站漫无目的地游荡。我给他发短信,孤城,你在哪里。他回短信,我已经到了洛阳。陈远,你回过头,就可以看见我。然后我回过头去。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他的照片,从未听过他的声音。我想他应该是一个有着明亮瞳仁的年轻男子,眼神锐利且面容英俊。可是当我转过身的时候却愣住,眼前的人穿着红的棉布衬衣和深蓝色的宽大牛仔裤,戴着橘黄色的眼镜,化了彩妆,背着背包,歪着头站在那里,脸上是不羁的笑容。酒红色的头发在洛阳略带温暖的风中以一种无比张扬的姿态飞舞着。

孤城,居然是个女孩。

我有片刻的迟疑,我想知道眼前这个带着不羁笑容的女孩究竟是不是与我在MSN上敲打了半年键盘的人。我的意思是,我不相信这个在午夜给我最深刻温暖的人居然是个女孩。可是在两秒之后,我还是对她笑了,我说,走吧。

时为五月,洛阳的气候略微干燥,我和她并排走在路上。街上车如流水,女孩子们穿着鲜艳的衣裙,脸上有着最廉价的笑容。在鲜活的人群当中我们的沉默尤为突兀。只是没有人注意我们,于是我们就这样一直不停地向前走。眼前的女孩告诉我,她的名字是,周浅。

周浅在那个夜晚住在我的小公寓里。我睡觉之前为她接了一杯水。她换上白色的睡衣,卸掉彩妆,浓密的头发海藻般散乱地泻在肩头。她赤脚坐在地板上,从旅行包里拿出一大摞杂志。我坐在旁边沉默地翻阅起来,关于摄影与旅行。她轻轻地说,这些或许对你要做的事情有帮助。我说,的确如此,谢谢你。她微笑,如同花朵在暮色降临之后枯萎之前散发出的凄艳的香。

我对她一无所知,我只知道我爱她。

我抱着枕头和被子,躺在沙发上。窗户半敞着,花朵的幽香被风送了进来,潮湿清雅。那个夜晚我睡得并不安稳,一直都在做梦。我梦见自己独自在海边行走,天色渐晚,海潮退去,沙滩和石子早已不再炙热,暖暖的,踩上去很舒服。我向大海一步步走去,眼前突然出现一抹绯红,然后如烟雾般渐渐弥散。那时我听到海的叹息,所有的花都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