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极度崇拜凡·高,正如我崇拜莫奈一样。刚才的那个湖已被我画过无数次,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光线下,只因为我想体会莫奈在自己家后院画《睡莲》组画时的心情。你应该明白,如果对某样事物极度推崇,就容易抗拒其他。这么多年来,莫奈在我心中一直占据着天神一样的位置。所以,虽然我也看过雷诺阿、凡·高、爱德华蒙克等许多画家的画,却拒绝喜欢他们,像基督徒信奉耶稣那样唯一地信奉着克劳德·莫奈。
你错了,我对凡·高的感情不是崇拜。木小葵严肃地纠正了朝颜的话。
那是什么?
是爱。爱与崇拜不同,爱是美的,是精致的,它可以让人学会包容,包容一切。可你又怎么知道我爱凡·高?
还记得你交给我的那幅《泪》吧。在那幅画里,你用了纯度极高的色彩,并且,笔触非常凌乱粗放——事实上,若说这些便是我认定你热爱凡·高的原因实在牵强。可是当看到你画的一瞬间,我所想到的竟然只有凡·高的《星夜》。我在心中想,这个人势必与凡·高有着相似的灵魂。
那幅画不是我给你的。木小葵的语气稍稍缓和。在她的心中,一种淡淡的愉悦悄然腾起——她深埋了许久的不愿对外人所说的心绪,就如此轻易地被眼前的少年一语道破。
这并不重要,朝颜说,重要的是——这是你画的,加入美术社吧。
不。木小葵边摇头边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我没兴趣。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在意形式的人变得越来越多,朝颜叹了一口气,原来你和那些打扮得花里胡哨的人差不了多少。
你还不是一样。木小葵反驳。朝颜一时无语。他们四目相视,僵持。这种对峙仿佛令方才还温暖湛蓝的天空瞬间变得冷冷清清。漫山的树木仿佛也为这心高气傲的少年们而倾倒,摆动着自己的身体,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身后忽然传来周浅浅的呼唤声,小葵——小葵——
你的朋友来了。朝颜提醒道。而木小葵只是眉头微蹙,没说话。
我找遍整个学校都找不到你,没想到你在这儿。身着一身白色运动服的周浅浅快步跑到木小葵身边,递上一个蓝色饭盒。肚子饿了吧,这是我在餐厅买的叉烧饭,给你。
木小葵右边的嘴角向上抬了一下,把脸别向一边。
周浅浅拿饭盒的手在半空中空落落地停住,过了好一会儿才收回手,把饭盒悄悄装进书包。山风掠过树梢,似奔跑的孩童一般。周浅浅呆呆地望着站在风里的木小葵,她左右两边长短不一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她多想伸出手替她理理发丝,就像她们小时候那样。周浅浅有些失落,而当她的余光敏锐地搜捕到朝颜的存在时,转瞬又感到庆幸——毕竟什么都没有发生。她转身对朝颜笑了笑,你也在啊,社长。
对于眼前的周浅浅,朝颜的印象已经模糊到了几乎空白的地步,然而他还是点点头说,你好。
你看到那幅《泪》了吗?
当然。
你觉得怎么样?
比作者本人要好些。朝颜伸出右手碰了碰冰凉的鼻尖,干笑了几声,作者也不错,只是有些固执。
你的意思是——小葵的画很好,是吗?周浅浅试探性地询问。在得到肯定回答以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社长不愧是中文系的,说话这么绕。继而把头转向木小葵,面露骄傲之色,你看吧,连社长都说你的画很好。她转身看了看朝颜,小葵,你还犹豫——
我不会加入美术社,我不会加入任何社团。木小葵说。半晌又压低声音,你管我管得够多了,周浅浅。说完这句话,她惶惶然的内心刹那间感到孤独。这是在兀自起舞之后所独有的,曲终人散,空荡荡的舞台唯有她自己的身影。灯光亮起,她站在舞台中央,台下只有忘记带走的可乐瓶与零食袋,甚至连一丝掌声都没有。还有风,空荡荡的风,如精灵般从她张开的双臂间穿越而过。她双目微闭,感受着明黄色的灯光打在自己脸上时的温度与寂静。孤独是一种骄傲。
时间不能总是浪费在对这种小问题的纠缠上,尤其是我的时间。木小葵,今天我为你破了例,你欠我一个人情。朝颜的声音硬生生地打断木小葵的遐想。她回过神,眼前是朝颜冷淡的侧脸。她不明白为什么眼前这个画得一手好画相貌英俊的少年总是这样。她想起以前,和许多年龄相仿的人挤在一间小房子里画画。那里的每个孩子都刻苦而有天分,可他们对待身边的人永远谦和而热情。
劝劝你的朋友,等她到了大二再想加入美术社,社长或许又换成一个庸人了。朝颜转身离开,只留下忙不迭点头的周浅浅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木小葵。树林又恢复了阒静,有候鸟从树木的上空飞过,将木小葵与周浅浅的脸笼罩了一小片阴影。
小葵你要知道社长是一个多么高傲的人,可他却愿意主动邀请你加入美术社,所以你真的应该……
你张口社长闭口社长,难道全校的社团只有他一个社长吗?木小葵反驳道。
我这样也是为了你好。你整天独来独往,除了我之外身边也没有其他朋友陪伴,我是怕你寂寞,所以想试图帮你找些新的乐趣……周浅浅的声音很低,讲话断断续续的,也不知是因为天凉还是别的原因,她会偶尔抽搭一下鼻子。木小葵看着周浅浅,这个自幼儿园起就与自己形影不离的女孩,心有一瞬间的颤动,然而说出的话却是,浅浅,以后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为什么——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周浅浅惊慌失措地抬起头,睁大眼睛。
木小葵仰起头看了看天空,云朵厚重,令人不禁对生命产生敬畏。
而,生命最令人敬畏之处,便在于它的不可预知性。
那些散落在风中的日子,那些孩子气的相亲相爱的日子,那些手拉着手大声唱歌的日子——灰飞烟灭。
因——为——我——们——都——长——大——了。木小葵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
她仿佛又变回那个不知如何保护自己的小女孩,穿着非常不合身的衣服,头发枯黄如草。在刚进入幼儿园的那些日子里,每当阿姨带小朋友玩游戏时,她的双目时常不由自主地移向窗外瓦蓝的天空。光线就在此时落下来,她仰起头,光线落进她晶莹剔透的瞳孔中,让她觉得天空是一块挂满了蓝色的镜子,偶尔能看到一只若隐若现的风筝,就这样恍恍惚惚,直到听见老师忍无可忍的大吼。间或还会在老师悄悄议论时听到类似“父母不和的孩子就是不正常”“我看这个孩子完蛋了”之类的话。
每当这时她都会觉得老师是天底下最坏的人。
一个下午,刚刚结束午休的她搬着小凳子独自跑到窗边。干燥的秋风从微敞的窗户中吹进来,轻轻拨弄着贴在窗户上的剪纸和收费明细。木小葵把双臂伏在窗台上,幻想着今天放学回家的时候可以捡到一毛钱,然后用来买糖——这时她听到一阵哭声——那哭声像从很远处传来,接着她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蹲在地上的女孩——她的胳膊被父母分别扯着,向教室的方向拽。老师应声出去,与女孩的父母交谈几句后领女孩进屋,把她搁置在一个角落以后便不予理睬。女孩的哭声随父母的离去渐渐停止,最后变成了大口地喘气,身体一抖一抖的。木小葵忽然觉得她很可怜,于是掏出手绢,绕过玩耍的小朋友,走到她身旁小声说,我刚来幼儿园的时候也是这样,过段时间就好了。女孩抬起头,出现在木小葵眼前的是一张扎着羊角辫的娃娃脸。
真漂亮。木小葵想。
那时每天都要做广播体操,老师非常热衷把动作不标准的小孩子挑出来惩罚一番。有一次站在队伍最后一排的木小葵和周浅浅看天看得忘了做操。那次广播操结束回到教室,老师怒气冲冲地喊她们俩的名字,她们哆嗦着出列后老师命令她们到教室的最前面,面向其他小孩,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看着她们狼狈的样子,老师气消大半,转身对其他小孩说,小朋友们你们看,这就是模特!小朋友们一片哄笑,她似乎很满意,起身来到木小葵身边,低声骂了句,傻!
令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周浅浅忽然说,老师,你怎么能骂小朋友呢?我让爸爸告诉园长,你会被开除的。刚说完这句话她就被老师拽住领子拉进小黑屋,只留下木小葵自己站在原地。
从那天起木小葵意识到,自己逐渐开始扮演一个被保护的角色,而保护自己的人,竟然是那个在刚来到幼儿园的两个月内每天都会号啕大哭的周浅浅。
她们一起从幼儿园毕业,一起进入了小学。
短发何时取代了周浅浅的羊角辫,木小葵也不知道。
木小葵是个野孩子,木小葵的爸爸妈妈都不要她啦!纵然进了小学,有关木小葵家庭的风言风语依旧像幽灵一样如影随形。或许是听到了这些传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群不过十岁的小孩子也开始嘲笑木小葵。
我们都有爸爸妈妈,只有她没有!我妈妈说木小葵的爸爸在海里背着她妈妈偷偷找了一个女人——一个胖男孩把“下海”说成“在海里”,这个奇特的句子引得小孩们哄堂大笑。
是人鱼公主吗?一个抱着洋娃娃的小女孩怯生生地问。
才不是人鱼公主,是怪物咧。
我们一起打怪物。胖男孩走过来将木小葵推倒。
我不是怪物!我不是!木小葵大声哭喊,眼泪弄花了整张脸。她也不知道周浅浅是何时出现的,只见她超人一般敏捷地冲到木小葵面前,像个真正的女英雄那样伸开胳膊,把木小葵挡在身后冲其他小孩喊,都给我住手!几个欺负一个算什么本事!
周浅浅,你干吗多管闲事,她是个怪物。
你们才是怪物呢,要打你们就和我打!周浅浅摇晃着拳头挥向带头的男孩。
男孩吓得掉头就跑,边跑边嚷,周浅浅你打人,看我们以后怎么收拾你!
不要怕。周浅浅轻轻抓住木小葵的肩膀,我已经把他们都赶跑了。
泪水未干的木小葵点了点头,怯怯地说,浅浅,我不是野孩子,不是怪物。
我知道。女孩伸出手臂,把瑟瑟发抖的木小葵紧紧搂在怀里。
周浅浅静静站在木小葵的身旁,一言不发地看她作画。这弱不禁风的女孩画画时与平日判若两人,她体内蕴藏的巨大能量汹涌喷薄而出,如火山爆发时的岩浆一般充满了灼人的力量。她的双目炯炯有神,自信地将颜色一笔一笔地摆在画纸上。一幅画很快便完成了——天空瓦蓝,白云淡薄,风低低地呓语,一只风筝在天空若隐若现。白衣女孩站在草丛之中,怀抱着一个布娃娃,绯红的面颊带着纯真的笑容,青草的汁液溅到了她的白裙上。木小葵小心翼翼地将画从画板上取了下来,浅浅,给你。
周浅浅拿着画,在木小葵的脸上重重地亲了一下,小葵,真希望我们能一直这样,你永远给我画画,我永远保护你。
……
木小葵从漫长的回忆中挣扎着醒来,头顶的太阳渐渐变换着角度,把树叶照出一片暖色。周浅浅握住木小葵的肩膀,在她的耳边低声问,你还记得我们儿时的誓言吗,你永远给我画画,我永远保护你。这么多年来我努力地抗拒着自己内心的改变,就是因为我想要保存着童年时代的纯真,那段与你之间的回忆。直到现在每当我想起,还是深感温暖。你能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