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觊觎你的灵魂/你的路程畅通不折
我不会把自己的钉子钉入/你那被吻得苍白的手窝
CHAPTER A木小葵
亲爱的洛遥,我曾经以为,那个出现在夕阳之下的令人厌烦的男孩在我冗长而无聊的生活中只是白驹过隙,匆匆一瞥过后便轻描淡写地消失不见。可是,我错了。
他犹如幽灵鬼魅,无论我身处何处,他都能够轻易地找到我。
他犹如一棵水草,在我毫无防备之下缠住我的脚踝,令我难以脱身。
于是我知道,我势必要在一段时间之内与这个鬼魅水草一般的男孩纠缠不清。
——木小葵
枫落区的秋天不像工业区一样有着灰蒙蒙的天空与从烟囱里吐出的黑烟,也不像中心区一样有着林立的高楼和一年四季大致相同的繁华表情。枫落区的秋天,爬墙虎由绿变红,最终让整个城区陷入火一般令人恐慌的红色中。朝颜刚入学时就听人说每到这个季节都会有文学院的学生站在那幢被爬墙虎环绕的欧式教学楼前吟诗作赋,或者手持一束玫瑰花向自己的意中人告白。当然也有因为找不到工作而从教学楼顶层纵身跃下的大四学生——这也就解释了为何文学院的爬墙虎比其他地方的颜色深郁——当然这只是传说。朝颜听后依旧是笑笑,心中有隐隐的悲哀。他每天逃掉很多节公共课在艺术学院后面的矮山上写生,回到家还要完成那幅油画肖像,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下去。
上午的素描基础课结束后已临近中午,所有的学生都风一般地跑进食堂,只有木小葵向学院侧门走去。黑色上衣令她迅速淹没在一群五颜六色的学生中。她低头肩背四开画板手提画箱无表情地横穿喧嚣的校园。没有人记得,也没有人注意,她何时走的,去向何方,又会在何时回来。
她在学校后面的湖边驻足。
这仿佛是与学校的喧嚣一刀两断的世外桃源,是独立于现实存在的幻境。无风。水藻与青荇在湖底温柔地招摇着曼妙的身姿,将熠熠生辉的激情暗藏于心。于是湖面呈现出了一种浅淡的绿色,如此静美。时光得以流连。湖的旁边生长着丛杂的野草,已呈现出枯黄的迹象。这万物凋敝的季节原本该是一片颓凉,但湖面上竟然星星点点地开满了黄色和粉色的睡莲,被荷叶环住,羞涩地打着朵儿。正午的阳光映在湖面上。睡莲兀自欣赏着湖水倒映的袅娜的身影,湖边的草映衬着它们,沉默无言。
湖水的背面,是连绵不绝傲骨无言的远山,由于过于遥远和模糊而呈现出醉人的黛色。
木小葵静静地望着这片湖水,冷漠的脸逐渐变得柔和起来。她放下画板,打开颜料盒,正准备席地而坐,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天才的力量——果然是无穷无尽的!
她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打了个激灵。循声望去,一个身着白底灰条衬衣的男孩正背对着自己坐在不远处湖边的一棵白桦树下。他的画板夹在两条长腿中间,手持水粉笔,侧脸看过去精致得无懈可击。有风吹过的时候白桦树的叶子纷纷飘飞,落在湖面上,如一艘艘油黄色小纸船,将男孩的周围渲染得如同幻境。原本木小葵觉得这画面太美,于是愣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可定神一看,这男孩又似有些面熟。她忽然想起——他不就是那天在自己身后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的男生吗?
木小葵并未就这些问题继续想下去,心中平添几分反感,她快速收起颜料盒和画板。刚欲离去,男生却忽然在此时转了个身,虽然位置不动,却露出原先被身体遮挡住的画板——
那是一幅以蓝调与绿调为主的水粉画。清澈的湖水,矜骄的睡莲,远处黛色的远山……唯一不同的,是男孩将正午的阳光改为暮色的夕阳。站在一旁的木小葵悄然无声,犹如观望一个幻像。浅灰色的眸子中时不时地闪烁出一丝难以言明的神情。除却那个已经故去近百年的法国画家、印象派油画的鼻祖克劳德·莫奈,还有谁笔下的风景画能够如此灼人心脾?
然而她忽然发现方才还在男孩脸上的极度兴奋的神色随着太阳西斜而一分一秒地消失。最终留下的,只有大片疑惑。
少年的头时而左歪时而右歪,画笔叼在嘴中,双目直直地盯着画板。耳边隐约传来他低沉的叨念声。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木小葵定了定神,目光重新聚集在那幅画上——问题出在对湖面的塑造——他竟然丝毫没有将的睡莲本身的颜色用在湖面上。因此,碧绿清澈的湖面便显得过于孑然和寥落。木小葵心想,如果他能够将一笔绯色轻扫于画面之上就堪称完美了。但她并没有说出,而是背起画板欲走。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啊啊,终于找到你了,看你往哪儿跑!——少年边说边迅速从嘴里取下画笔,欲在调色盘中调色。可此时调色盘早已被各种杂乱的颜色占据,再也无法找出一丝空隙。他没有思考分毫便将红色与白色颜料挤在自己左手臂上,又加入了少许翠绿,将之侧锋轻扫于湖面之上。画面顿时变得更加整体,其中的每两个事物之间皆有着看似若即若离实则千丝万缕的联系。
木小葵的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容。
这时少年一跃而起,那张在作画时面无表情的脸在此刻因欢愉而癫狂,天才的力量是无穷无尽的!
他边跑边笑,然后梦游般地冲进了齐膝的湖中——他在湖中依旧遏制不住地兴奋地大笑,手不停地拍打水面,溅起无数水花。正午的阳光在此刻不偏不倚地笼罩在他的身上。他全身湿透,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几滴水珠挂在眼角下方,反射的光泽使他的皮肤如月光一般白皙。面前这个为画痴狂的家伙与之前那个冷漠傲慢的少年简直判若两人,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呢,木小葵边注视着他边想。大脑像是进入了盘山公路一般顺着这思路不断地深入,以至于原本想要迅速离开的想法荡然无存,最终她进入了一片茂密的热带雨林,每一棵树上都生长着少年的画,少年的脸。
一声叫喊将木小葵从幻境中拽出,整个湖面一片平静,少年没了。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不知所措,飞快地跑到湖边大喊了几声,依旧没有动静,只有被震落的梧桐树叶慢悠悠地落在湖面上。木小葵的心像这湖面一样空荡荡的,只有恐惧幽灵般在心壁上飘来荡去,几乎令她昏厥。
——忽然,湖面上的涟漪急剧扩大。
他的脸露出水面,然后是灰白相间的衬衣,然后是牛仔裤。他在笑,呛了水,于是边咳嗽边笑。
没事吧你。木小葵问。
当然没事——我在……与水草与鱼分享我的快乐!
夏城秋天的下午,阳光非常明亮,沉默高远的天空映衬着安静厚重的云朵,一切都变得安详起来。
这样的秋天,像是一幅引人入胜的油画。
朝颜全身湿漉漉地坐在湖边的草丛中,灰白相间的衬衫贴着皮肤,面带微笑地撩拨头发上的水珠。这些晶莹的小家伙们一滴一滴地落在被阳光晒暖的草丛间,继而消失不见。阳光放肆地倾泻在他的身上,很快蒸发掉衣服和头发上的水分,留下细微的痕迹。而在距他不远处,木小葵双手抱膝,重新恢复了冷漠的表情。那表情就像——就像是刚才的一切,包括她的不屑、她的微笑、她的快乐、她的吃惊,全部抽离了她的身体,化作太阳鸟,向着在它们梦境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太阳飞去。
真没想到你会来这儿。朝颜说。他的声音不高,语调也不夸张,可总能听出一股狂妄的味道。
我也是。木小葵淡淡地说。
朝颜露出一丝笑容,我的眼光向来很准,无论挑画挑景色还是挑人。
木小葵没有回应。朝颜望着远处,兀自说道,你看这里的景色,如果用色彩的角度分析,是大片大片的冷色调。可是,偏偏在碧绿的湖水中又有几朵点缀色一般的暖色睡莲——这叫做冷暖结合,相得益彰。他忽然叹气,你们系的人的画我都看过,庸才和画的数量几乎对等,基础虽然重要,可是天天对着石膏像画来画去而不创作会令人渐渐变得机械。不过——他转过脸看了一眼木小葵,你们系的人大部分连基础都没打牢,画画石膏也是必要的。美术天才都去美院了——美术天才中的天才在夏城大学读中文系。
没去北大读中文,也没去美院读纯艺,偏偏来夏大读中文,又是美术社社长,这天才也够独特的。木小葵回了一句。
朝颜没再接话,低下头沉默了半晌,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拿起那幅画,递到木小葵面前问,觉得怎么样?
木小葵重新认真地看了一遍这幅画,那些沉默的风景再次深深刺入她浅灰色的瞳仁,片刻的沉默过后,她说,很好。
是吗?朝颜并未因为木小葵的称赞而欣喜,我倒想听听究竟是哪里好。
木小葵没有再回避朝颜的寻衅,仰起头,直视他的目光。构图好最为重要,色彩搭配也好,冷暖和谐,点缀色就像是裙裾上的蕾丝,用得恰到好处,优雅而高贵。对了——从这幅画能够看得出,你对造型足够淡漠,你所注重的只是正确的层次关系。还有,你能够描摹出幻想中的事物,而且与你笔下的客观事物一样引人入胜。就像,就像这片尚未出现的夕阳——说这番话时她没有看飘落的白桦树叶,没有看远处黛色的山,甚至没有看到朝颜嘴角露出的笑容——她的视线没有与这世间的任何一处景色对焦,只是望着虚空中的某个地方,仿佛凡·高的面容在那里若隐若现。
分析得不错。朝颜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们沿着小路走上学院后面的矮山,矮山上的石阶只是比江南水乡的青石板路略微陡峭一点。两旁是树,各种各样、种类繁多的树,叶子大多变黄变红,伴着渐浓的秋意。琐碎的阳光从树叶稀疏的缝隙里斑斑驳驳地落下来。木小葵走在朝颜后面,这些景色令她的心中腾起一股欣喜,这大约是她见过的最好的作画之处,不吵,人少,最重要的是风景清幽。朝颜在一张石桌前停住,示意木小葵向四周看。在她的左前方是一条通往更高处的小路,小路两旁的枫树叶子完全变成了红色,血液一般的红色,还有树叶泛黄的银杏及四季常绿的冬青。而右前方是一座座平房,更远处是海,蔚蓝,蔚蓝。已是下午,木叶散发出干燥的芬芳。还有悠扬的钢琴声——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朝颜站在小路上,回头张望。美吗?他问。
木小葵点点头。
这是我最爱的地方,一年四季都风景如画。冬天时树叶都落尽,积在上面的雪被风一吹像白色花朵一样纷纷凋落。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吗?朝颜的笑容中闪过一丝温暖,今年是我学画的第十三个年头,从最初的素描速写到如今的创作。在这个过程中我遇到了许许多多的人,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面对我的画只会交口称赞,说我是天才,说我才华横溢,可每当我要他们具体说说,他们就变得支支吾吾。今天我真的没有想到竟会遇到一个把我的画分析得如此到位透彻的人——我一直以为你会抗拒我的画。
我为什么要,抗拒你的画?木小葵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