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吃了中饭,跟舅舅告辞,庄香柳没去打麻将,而是拿着那个白石头,拖着拖拉板儿,去朝天宫卖掉它。人穷志短,也不是头一回拿舅舅的东西,舅舅也从不怪罪她,惯她惯得出奇。
吃饭前也没洗手,吃饭的时候拿手撕烤鸭,取那个白石头就它把弄脏了,且越擦越脏。
舅舅跟他的老厂里的老同事在那边喝酒闲聊,背朝她,看不到她翻他的纸袋,结果就翻出这个东西来。这东西怪好看的,上面刻的是几条龙,那龙头刻得像,活灵活现,底下全是字,七扭八歪的,一个也认不得。不知这东西值不值钱,反正是白来财,得几个子就行。
上了公交车,拿在手上细看,旁边的一个女人好奇,朝香柳探了探头。香柳问她要不要,卖给你。那个女人赶紧摇头摇手,怕香柳的手弄脏她的白衣服。站到中间的一个男人不怕脏,问香柳拿了过去,细细看了一下,说这个东西就是报纸上讲到的假和氏璧。香柳问他,这东西值不值钱,那人摇摇头,说他不懂玉。
“去朝天宫给行家看了,才知道会不会有人要。”
“我坐这路车就是去朝天宫的。”
下了车,往里头走,两旁全是卖古董的小铺子,中间的明代大殿里头,像菜市场一般,也排满了古董档口。中午太热,不然石砌大道旁也是摆满了地摊的。香柳喜欢热闹,有时候就会来这里看热闹,看卖拳头的拿铁枪戳喉咙。也买过一个玉手镯,开价是五十块钱,讨价还价了很久,最终五块钱成交,占了不少便宜。拿回去给乡邻看,人家说这是人造玉石,不值钱的,广州五块钱买两个呢,气得香柳不戴它了。
拣一个看上去老实相的店主问。是后面通道顶头拐弯的一家。这个人正坐在店里看书,样子蛮斯文的,不像其他店主都袒着肚皮打呼噜睡午觉,也不怕有人把店里的古董拿走;都是假古董,给拿走了也不心疼。
“有个东西你要不要?”香柳擎着白石头问。
“给我瞧瞧好吗?”斯文店主起身说。
“原本是蛮不丑的,给我弄脏了,拿肥皂水洗一洗就好看了。”
“你要卖多少钱呢?”
“我就是不懂得它值不值钱,才过来问你的。”
“这东西是人造石做的,磕一下就碎,不信你往我那个石磨上磕一磕看。我们做生意的不会哄人,这回哄了你,下一回你就不睬我了,我就没生意了,对不对大姐?”
这一声大姐叫得可甜,香柳扭了扭腰,得意起来。
店主讲:“这东西只是龙头雕得好,也是质地软容易雕,也是石质差容易坏,只比石膏的稍微好一些。你看这地方不是给碰坏了吗?只得镶一层铜皮,这多难看。大姐问我这东西值多少钱,我讲这东西就是雕这几个龙,是费了点工夫的。大姐的东西要我讲个价,那我就实话实说了,顶多值五百块钱。”
香柳讲:“看你的样子蛮不丑的,宰人却宰得凶。”
店主讲:“那么大姐你觉得多少钱合适?”
香柳讲:“起码五千块钱,少一个子儿也不成。”
店主笑了,露了一口雪白齐整的牙齿。怕是三十岁不到,还嫩得很呢。怕是还没结婚,没碰过女人呢。
店主讲:“大姐闲得没事,这大热天的来朝天宫拿我开心哩。顶多八百块钱,我不做蚀本生意,要吃饭哩。”
“三千块行不行?”
“那就一千吧。”
“两千五。”
“一千五。”
“两千。”
算了算了,店主失了讲价的耐心,不啰唆了,从腰包里抽出一沓子钱,数了二十张给庄香柳。一面说,怕是这东西到明年这时候还留在手上卖不出去呢,也是小本生意,流动资金少,压不起这么多钱。
香柳却担心这些钱里头有假币,店主叫隔壁有验钞机的验一验。香柳怕他们合伙哄人,硬是拉了店主到朝天宫外头的便利店里去验。怕人家不给她验,就买了店里两根棒棒糖,一根塞到自己嘴里,一根塞到斯文店主嘴里。
没一张假币,香柳很是高兴。拿手拍了拍斯文店主的小白脸儿,说:“你没老婆的话,我给你找一个;有老婆了想离婚再找一个,也过来找我。我住在剪子巷,你到剪子巷找我去。
就讲找庄香柳,就找得到。我把电话也留给你,给人做媒做好事,我是剪子巷出了名的。”
赶紧回去碰麻将,碰巧来车了,不用等。
上午还愁没钱呢,这中午就财源滚滚而来,挡也挡不住。舅舅给了六百块钱,舅舅的这个东西,卖了两千块钱,钱包就一下子鼓起来了。
舅舅来电话了,准是问这个东西自己拿没拿。跟舅舅耍赖,说自己拿了,卖掉了,他可是拿自己没得一点儿法子。
“香柳,我给你的保险单,可不许弄丢了。”舅舅在电话里跟她讲另一件事。
“丢不了,塞到我衣服里头呢。”香柳摸了摸自己的文胸。
“保险单背后有一组数字,那是建设银行的一个账号,用的是你的名字,里头的钱都是你的。”
“舅舅给了我多少钱?”
“你自己去查就是了。”
“我拿了舅舅的那个东西,来朝天宫卖了两千块钱,舅舅怪不怪我?”
“那是可有可无的玩意儿,卖了就卖了,不是什么大事,不会怪你的,香柳。”
“舅舅真好。”
“我也没啥能耐,也没多少钱,给你的只是太少,你娘走得早,没人疼你。”
话都说到这个分上了,怕什么呢?再说电话里说比当面说好,生气了也不会太尴尬。
“有件事,早就想问一问舅舅,怕舅舅生气,以后不来看我了,不给我钱了,就不敢问。”
“什么事呢?香柳你讲。”
“舅舅是香柳的亲爹爹吗?”
“是的。”
“以后香柳就叫你爹爹好吗?”
“好的。”
“爹爹。”
“香柳。”
爹爹有他自己的家庭,他跟香柳的娘野合生了她,所以对她这么好。他讲那个账号,是用她娘的祭日当密码的。他问香柳还记不记得娘的祭日是哪一天,这能忘掉嘛。她在电话里报给他听,他说没错,是这个日子。
宗天佑莫名其妙,就为了这点钱,就拿脑袋给车轱辘碾?这老头儿看上去蛮精明,其实脑子糊涂着呢。也是明哲保身的缘故,宗天佑第一反应就是走到人行道上,装作跟寻死的不搭界。围观者蜂拥去看,有人说脑袋都撞碎了,脑浆都出来了,早断气了。警察很快就来了,救护车也来了。也是生意人的本能,宗天佑赶紧掉头走人行横道,去马路对面的书店里,拿出那个带绿牌牌的钥匙,打开114号存物箱,看盒子里头有没有那个东西。
肯定没有了。
果然只剩一个空盒子。
盒子里头有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行字:“对不起宗先生,来生还你的钱。”
哪里有来生啊!
现在怎么办?
去跟警察讲,这老头骗了我二百五十万,钱是汇入一个姓庄的女人的账号里的。警察必然问为什么汇这笔钱,你说你是买和氏璧,钱汇过去了,东西没拿到,只拿到了这个空盒子,只拿到了这张纸条,警察信不信你的话呢?
把录了自己跟那老头的对话录音,播放给警察听,警察当你们是说天书呢。
眼下报纸上、网络上都在讲假和氏璧的事,你说你见到了真和氏璧,谁相信你啊?
丢了这么大一笔钱肯定心疼。要找到那个姓庄的女人,查清楚她跟卞老头是什么关系,想办法把钱讨回来。于是给王嘉怡打电话,问她在什么地方,这会儿有没有时间来秦淮茶楼吃茶。王嘉怡性情直爽,在电话里一面骂他卖假和氏璧差点儿弄假成真,害得她给网民骂得狗血喷头,一面答应来秦淮茶楼吃茶,看他后面玩什么新伎俩。
秦淮茶楼正好在卞老头出事的那个地段,就在马路对面,坐二楼窗口,能看到那边仍有人扎堆儿讲刚才的事。警车、救护车都走了,卞老头的尸体也抬走了,马路又畅通了,车子又开得很快。也看得到马路上的那摊血迹,只是没刚才那样触目惊心了。
半小时后,王嘉怡来了,穿一袭团花绿旗袍,楚楚动人。
“有人讲马路上刚出了车祸,压死一个老头儿。”王嘉怡说。
“你知道一个叫卞正杰的老人吗?”宗天佑问。
“这名字怪耳熟的。”
“他住大成巷。”
“想起来了,他是卞克润的族侄,卞思伍的族叔。他们三个人都住在大成巷,在新街口银行联名存放一件东西。我见过那份银行协议,见到过他的签名。”
“刚才被车子压死的那个老人,就是他。”
幸亏有甘士榕提醒,卞思伍才没莽撞冒失。人急了脑子容易糊涂,假若绑了思诚的姑娘,那个宝又不在思诚手里,不是弄巧成拙吗?思伍给思诚打了电话,问碰个头行不行,思诚也理解思伍,没骂他,也愿意跟他碰头,去鼓楼公园坐一坐。怎么着也是同宗兄弟,犯了天大的错误也没仇恨,不然思诚不会把思伍从地下室背到上面来,把他摆到床上,给他落蚊帐,给他倒一杯水。见了面,思诚无半点尴尬表情,仿佛昨晚的事情,是思伍做了一场梦。
“只是一念之差罢了。”思诚淡淡一笑,“你孙儿得了恶疾,你是急糊涂了,才出此下策。”
“不知给谁打了一下后脑壳,就昏过去了。”思伍戴了帽子,遮住头上鼓起的大包儿。
“那个人蒙了脸,不知道他是谁。也把我打了一下,拿了那个宝,拿了你的枪,就溜走了。”
“那个宝给人抢走了?”
“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对不起二爷,也对不起祖宗。”
人海茫茫,就是警察立了案,也很难找到那个蒙面人。幸亏没去绑思诚的姑娘,不然就骑虎难下了。那东西给丢了,不在金陵卞氏手里了,却也没啥心疼的。这年头都是各顾各,哪里还有家族概念,不是早就没有族长了吗?修谱和祭祖,也是这两年才恢复的,不过回光返照罢了。敬宗收族的祠堂,如今只是文化局的一个文物保护单位。你相信祖宗有灵,可祖宗怎么就看着你老婆给人家抢走不管不顾呢?祖宗有灵的话,就会帮我治好我孙儿的病。事实上,你的生活,你的好坏,跟祖宗没有关系。你拿你的性命,保护祖宗留下来的一样东西,是你古板而已。丢了就丢了呗,这个事就到此为止。三叔不晓得这些事,不必跟他讲,再大的事情,不了了之也就过去了。
二人分手后,卞思伍给甘士榕打电话,说那东西给一个蒙面人抢走了。甘士榕不相信这个说法,却也没有证据反驳,于是就讲出了心里的疑惑,讲给卞思伍听。
“我猜那东西可能已落到宗天佑手里。今天上午他问我借钱,要我在半小时内给他打二百万,我账上没这么多现款,一时没法给他。显然宗天佑做的是一笔大生意,这可能就是有人给他看了那个东西,他要买到手;钱不够,就借钱,借这么多哩。中午他来会所吃饭,跟解世海拉近乎,可能他已借到了钱,东西到手了,现在正物色合适的买主,要卖掉它。至于那个卖主是谁,是卞思诚所讲的那个蒙面人,还是另有其人,还是卞思诚跟那个人合伙售卖,就不得而知了。”
挂了电话,卞思伍仍坐在公园里想这件事。
不知宗天佑是单身还是有家庭的?
有家庭的话,家里有没有半大的男孩女孩?
没娃儿就绑宗天佑本人。
可惜那把枪给弄丢了,不然这会儿就去找宗天佑,说不定轻轻松松就弄到手呢。
假如甘士榕没猜错的话,那东西的成交,就远不止他思伍跟宗天佑讲妥的二百万。
假如卖主是思诚的话,便是思诚比他思伍更有心计,心更黑。
2
秦淮茶楼雅静宜人,没有公花园那边热燥吵闹,瓜果也新鲜得多。王嘉怡乐意被卷到是非圈里来,深入触碰社会的隐秘之处,深切感受世人的莫测之心,这样便于她能够获取更多更好的报道内容,写出细节丰富的好文章。虽有时遭人诟骂,给骂得难听,自己也气愤,恨不得杀了骂她的人,但悠游于社会圈子里头是她的职业及爱好,便永远乐此不疲,没有歇一歇的时候。
上午的事情,已经够荒唐的了。她还从没认真想过买房子的事,市区的房子太贵,买不起,郊外的太远,出行不方便,可荀逸中却硬要把他的一处市区房子送给她,以为她跟他的上床,是要得到他的什么。心是好心,却有点儿弱智。像做了一桩买卖,拿到了货色,就要立马付款,否则坐立不安,怕欠了卖主的情,所以上午就拉她去看那个房子,有点迫不及待呢。
王嘉怡才不会把自己拴在这个男子身上,或者拴在这个房子上面。房子的位置不错,在新街口跟鼓楼之间,且两边有不小的湖面,闹中取静。荀逸中说,这个房子一直空着没人住,她搬过来爱住多久便住多久。王嘉怡说要逐月付房租的,不会白住荀老师的房子,更不会白拿荀老师的房子。
没想到上了二十八楼,到了房子门口,钥匙却塞不进去,开不了门。还是五年前刚来此地的时候买了这个房子,就是拿这把钥匙开门的,还进去过两回呢,怎么门锁给换掉了?忙下楼去物业查问,原来房子已经换了主人,不是荀逸中了,而是另一个叫什么马德华的人。
王嘉怡替荀逸中把物业那里的房主名单,那个叫马德华的所签的物业协议,全拍到相机里。
两个人赶紧去了房产监理所,果然那儿有交易记录,交易时间是上月二十八号。而本市的另一处房子,也是在上月二十八号给卖掉了,新房主叫应惠贤。
这就麻烦了,单是这两处房子,至少值五百万。赶紧查北京的那三处,结果也全换了房主,时间比这里早一个月,即上上个月的二十八号。于是王嘉怡陪荀逸中去近处的市刑警队报案,正巧碰见了谢子维,是谢子维领他们去做立案笔录的。
也怪荀逸中自己不好,叫朋友替自己把钱投到房子上,自己就不管不顾了,只闷头钻到故纸堆里,弄什么家谱学,结果那个朋友就乘虚而入,把房子卖掉了,打电话也打不通,不知上哪儿去找他才好。本来至少有二千万家产,现在竟落到身无分文的地步。荀逸中突然脸色煞白,精神恍惚,王嘉怡就把他送回傅厚岗,扶他到屋里,给他煮薏米粥喝,细心服侍一场,直到宗老师打电话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