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拖拉板儿去箍桶巷,一手挽着舅舅的胳膊,一手替舅舅拎那个纸袋。这纸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是象棋啊?舅舅是象棋迷,就爱跟人家下象棋。
两个人在馆子里坐下了,就点了烤鸭、烧圈子、师姑偷和尚这三样,一个蔬菜也不要,看见蔬菜就烦。香柳吃得香,狼吞虎咽打牙祭。卞正杰喝一碗黄酒,只偶尔夹一个烧圈子吃。
只知道香柳喊自己“舅舅,舅舅”喊得亲,不晓得她是否猜到自己是她的爹。
香柳固然可怜,但她的娘比她更可怜。香柳的娘在世的时候,累死累活挣钱,累出一身的病,香柳是她一个人带大的,没有一句怨言。那时候,家里老太婆管钱管得紧,自己工资也低,难得给她们母女两个送钱来。香柳跟母亲姓,她母亲姓庄,当舅舅的姓卞,显然不是亲兄妹。是她舅舅的话,也不是亲舅舅。
都是自己作的孽啊。
当年香柳的娘跟他学钳工,可清纯一个女孩儿。卞正杰对她好,手把手教她。她也虚心好学,也十分尊敬他。那时候,卞正杰有三个小孩了,也老成持重,钳工技术也好,也吃得了苦,也蛮光荣的,得过市劳模。事先根本没起过那个念头,那也是大热天,衣服穿得少,四周也暗,车间里就师徒两个夜里加班,赶一个军工零件呢。后半夜歇工时,二人拿电炉煮阳春面吃。无意中,他的胳膊碰到了她的胸,就突然激动起来,抱住她亲她。她是挣扎了几下的,可他的力气实在大,她的胳膊被他箍得死死的,动弹不了,结果他就以为她愿意呢,就在休息间的铺板上,摘了她的底裤。
就那一下,就怀了香柳,未婚先孕了。
她也没去告他,也不肯打掉胎儿,家里人气死了,跟她断绝关系。她自己住到剪子巷这边,在街道上找了个活儿,给街道印刷厂印单据、门票、发票什么的,也给人家倒马桶,且屎一把尿一把,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
她一世被人瞧不起,却保住了卞正杰的名声和家庭。
该死的是自己呀,却还活在这个世上。
当年她的三个兄弟,把卞正杰摁到地上,拿刀子割了他的脚筋,是她叫了三轮车把他送到医院的。
以前二爷对卞正杰颇有好感,入三人小组是二爷举荐的。到他出了这个事,好像二爷就知道了,突然就淡了许多,彼此有了隔阂,只是心照不宣。二爷是厉害角色,什么事情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会溢于言表。后来就“**********”了,二爷就做了手脚,凭他魔术师的那套玩意儿,当着太爷及卞正杰的面,偷梁换柱,把和氏璧换成了雨花石,还封了封条,写了日期,不许拆封,费尽心计,防着他。
卞正杰心里还是怕二爷的,倒不怕祖宗。二爷在世的时候,从没起过这个念头。因为卞正杰知道那会弄巧成拙,会给二爷知道;二爷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追回这个东西,还要杀了自己,拿自己的血祭祖宗。如今二爷死了,卞正杰才明白自己能得手,卖掉它给香柳买新房子住。说不定还能找一个好男人,一起白头到老。这些年,香柳同居的多,跟她结婚的一个也没有,害了她了。
香柳要舅舅点一个鸭血汤来,咸死了。
居然在这里碰到老厂的老王,两个人隔了两张桌子,二十多年没见面了,以前可是下棋下得最多的棋友。老王那边有两个朋友,叫卞正杰把酒碗端过去一起喝两碗,叫他把外甥女儿也叫过来。香柳只晓得吃掉她跟前的师姑偷和尚,吃得好舒服,不耐烦听他们讲八代前的事,就不肯坐过去。
香柳吃好了,心里舒坦了,把舅舅的纸袋拎到这边来,告辞要走,去打麻将呢。
卞正杰扒拉开《早报》,从纸袋里拿出钱包,给了她五六张大票子,把借她的身份证也还她,说替她办了一份太平洋保险,把保险单也给了她。
“谢谢舅舅。”香柳亲了亲他的脸颊,拖着拖拉板儿走了。
卞正杰从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脸。
老王讲:“瞧你外甥女儿蛮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块见过。”
4
下了飞机,柯兴华去停车场拿自己的车子,驾车去市局刑警队。
这趟银川之行非常顺利,雇主也慷慨,给了不少钱。本来要去鄂尔多斯的,至少一周时间才能回来,结果在银川就盯上了被跟踪者,事情很快就解决了。眼下的麻烦,是如何应付陆浩然。他朝人吼一声,能把人的耳朵震聋。若禁得住这一声吼,就敷衍得了。也不会把他抓起来,顶多被赶走。他要赶自己的话,就带着老婆娃娃一起走,干脆到武汉去,那边有朋友叫自己去呢。反正走到哪儿都是租房子住,不买房子反倒自由些。
不知小青肯不肯一起去。真是对不住老婆娃娃,想着不会跟小青上床的竟上了床。也对不起小青,得了她的便宜,反倒是她贴钱给自己。真不该喝酒。喝了酒容易乱性子,不该发生的事就会发生。小青不去武汉是好事,就会一心一意在这里找老公。你是你老婆的老公,不是她的老公,不能害了她。
门房问找谁,柯兴华说找陆警官。门房给陆浩然打电话,陆浩然喜出望外,叫他赶紧上二楼。柯兴华油嘴滑舌,一见面就讲:“小的给陆警官请安。这是谢警官啊?今儿请两位吃个饭,两位给小的一点面子噢。”心里想,若谢警官知道是自己偷了他的家乐福纸袋,非把自己撕成碎片不可。
“一给你打电话,你就关机,存心跟我作对是不是?”陆浩然说。
“不知道银川贼娃子多,一下飞机,还没出机场呢,手机就给偷了。”柯兴华说,“是小偷关了手机,要怪小偷不好。”
“你去高淳荷叶村干什么事?”陆浩然问。
“有人叫我跟一个人。”柯兴华道。
“从什么地方开始跟的?”
“正洪街。”
“录像上没看到你的车子。”
“我借了朋友的一个出租车。”
“停在那个黑丰田的后面?”
“没错。”
“可看上去司机是个女的。”
“不好意思,小的会一点儿化装术。”
“那个黑丰田里头有两个人,对不对?”
“没错。”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这个四川佬表面上油腔滑调,仿佛胆小怕事,却蛮有主心骨,不好对付。
陆浩然说:“这个案子很严重,作案人用的是罕见的C4炸药,而且使用手法娴熟,查明这种炸药的来源,是我和老谢的事。我们已经抓到一个姓戴的嫌疑人,虽然相貌一致,但手纹、指纹对不上号,只好把他放了。在探头录像中,开车的那个人看不清脸。如果有他的照片,就容易找到破案线索。”
柯兴华说:“这两个人我都认得出来,我的电脑里有他们的照片,可惜我接的活儿每一单做完,就把全部信息都删掉了,保护人家的隐私权。若把他们两个叫到跟前来,我肯定认得到。”
“讲一讲他们的相貌特征。”
“那是一对双胞胎,个头都不高,一个尖耳垂,一个圆耳垂。”
这就够了,就要他这句话。其他情况,他不会透露半个字,打死也不会讲。于是叫他赶紧回家,抱老婆孩子去。也客气一下,谢他一下飞机就过来。
“别点头哈腰了,装什么可怜相。前天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还没去机场呢,却跟我讲你在银川了,糊弄我,耍小聪明。”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柯兴华点头哈腰退出去。
小郑、小芳已经坐上沈阳至哈尔滨的动车,圆耳垂的戴正就在这趟车上。
是现在就把他控制住,还是等他跟尖耳垂的兄弟联系后再捉拿?这要好好权衡一下。
既然小郑、小芳都保证不会把戴正跟丢,还是放线钓鱼为好。
那部黑丰田给小李、小兰找到了,它停在皖南黟县的一个停车场上,可惜那儿没人看管,也没探头,只好走访周围的群众,看是否有人看到了那个驾车的人。假如那车子就是戴正的尖耳垂兄弟开过去的,那么寻找尖耳垂的范围就大大缩小。
“这边没什么事了,我们也到黟县去。”谢子维说。
“不谋而合,我正这么想呢。”陆浩然说。
谢子维的电话响了,是王菲打来了,叫他马上来古平岗一趟。谢子维说他正要去黟县查案子呢,王菲生气了,啪嗒挂断电话。陆浩然要谢子维去古平岗跟王菲碰头,若无重要事情,再去黟县也不迟。他自己这就走,另带两个人去。
“有啥重要事情呢?”谢子维不以为然。
“王菲要跟你复婚,这就是重要事情,你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陆浩然要成人之美。
宗天佑来士林雅阁会所吃中饭,脑子里想不出哪个人既有钱又有魄力。甘士榕陪他吃鹅肝喝洋酒,两个人蛮谈得来。甘士榕说,半小时内打二百万过来,这里只有一个人做得到,宗天佑点了点头,明白他讲的是窗口那边的那个香港人。
宗天佑知道那人叫解世海,虽然在傅厚岗有个小洋房,却常住金陵酒店,去香港的时间多,来这里的时间少。也常有漂亮女人陪伴,常出入于奢华场所。本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去了香港才发达起来。彼此都知道名字,也一起给一家衣服店剪过彩,却只是点头之交,并无更多的来往。宗天佑是这个会所的老会员,解世海则刚入会不久,是头一回在这里见到。
上海的老房讲,解世海一个账户上的现款就高达一千二百万港元。
“他下午会在这里打一小时台球。”甘士榕说。
“不知他对玉器有无兴趣。”宗天佑说。
“你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在商言商嘛。”
没想到一头长发的解世海竟走过来跟他们打招呼,说他认识宗先生。甘士榕盛赞宗天佑打台球打得好,于是解世海请宗天佑下午一起去台球室。
甘士榕说:“宗先生做生意也做得好,是出了名的老生意人。跟他打台球,要当心他给你下套子,叫你买他的假古董,骗你口袋里的钱。”
解世海哈哈笑道:“宗先生的事早有耳闻,很是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