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们查这件事。”甘士榕哈哈一笑。
是用了非法手段获取的,甘士榕并未矢口否认。他讲这是一个不够光明但完全必要的商业行为,银行愿意把那个楼置换给他做酒店,他必须事先研究该楼的建筑结构,所以通过秘密渠道获得它,这是迫不得已的事。
“若有惩处,甘愿受罚。”甘士榕起身给客人的茶杯续水,水际线停在0.618处。“银行出让该楼的真实意图,我们并不清楚,所以秘密调查是确保我们不受损的一种必要程序。”
“甘先生认识一个姓卞的人吗?”谢子维又问。
“谢警官讲的是鼓楼那边的卞孝萱教授?”甘士榕反问道。
“不,我问的是金陵中学的数学教师卞思诚。”
“不认识。”
“你的祖父是本地人,对不对?”
“没错。”
“请教他老人家的大名。”
“他叫甘惠仁。”
“是恩惠的‘惠’,仁义的‘仁’,对不对?”
“正是。”
“你知道他在美军顾问团做过事吗?”
“知道。”
谢子维要见一见他的祖父,甘士榕表示遗憾,讲他祖父嫌这里热,回芝加哥去了,怕是过了大热天才会过来呢。又问能否通电话,甘士榕也摇了摇头,爱莫能助。“我爷爷背耳,有七八年不听电话了。”
更多的话也问不出来,更多的话也不好问。你问得越多,人家越清楚你的底细,只好告辞走路。查这个甘士榕,也成了当务之急。陆浩然起身时讲了一句“这茶叶不错”,甘士榕要旗袍姑娘给他们一人两盒带回去,扔到他们的车子里。甘士榕说:“送两盒茶叶犯不了行贿罪,拿两盒茶叶也犯不了受贿罪。”
出了士林雅阁会所,陆浩然立马给新街口银行打电话,问那个卢姓分行长认不认识甘士榕,是否跟他谈过置换银行大楼的事。姓卢的听了哈哈大笑,说那是一次吃饭喝酒时讲的一句玩话儿,谁也没当真啊。
送走刑警后,甘士榕叫人把现金会计叫上来。会计吓得脸都白了,额头冒出一串冷汗来。
刚才他接到女友的电话,说刑警队来查建筑图的事,估计行长马上会找她,要扣她的工资奖金呢,要她卷铺盖走人呢,讲话声音哽咽起来。
“赵会计,跟你讲一件事。”
“甘董您讲。”
“如果你女朋友遭银行辞退,一时没地方去,请她来我这里上班。”
“谢谢,谢谢!”
赵会计是热泪盈眶走出这个房间的。他跟女朋友的拍拖,都拖了七八年了。假如女朋友为他的事丢了银行工作,会恨死他。现在没事了,这边的门童也比银行收入多。赶紧给女朋友打电话,安慰她几句,叫她下了班一起吃馆子去。
宗天佑接到一个神秘电话,请他现在来公花园看一样东西,请他一个人过来。说话声音陌生,肯定没见过这个人。做生意就是这样,你若四平八稳,只能做小生意。你要做得大,就得担风险。既然答应人家一个人去,就一个人过去。公花园人多,谁会在那地方绑架人?
昨晚叫张萌搞了一次同学聚会,去吃状元楼。交通局的杨宗保来了,国税局的穆桂英来了,还有王大春,还有白毛女,还有顶顶重要的上官莉莎。见了面,才晓得自己是认识莉莎的。一次学校春游,去梅花山玩,她迷了路,正好碰到宗天佑,知道她是邻班的,知道邻班有个女孩叫上官,只是对不上号。于是众人在席间取笑道:“为何你们两个都是单独行动?说不定在学校里就有隐秘行为呢,应该坦白交代才对,应该罚酒才对。”吵吵嚷嚷,很是热闹。
两个人彼此敬酒,座位就挨在一起,单独讲话比旁人多些。慢慢就讲到了工作,讲到了小孩,讲到了家庭。最终水到渠成,就讲到了莉莎的先生,干刑警的陆浩然。不过也不会讲得太多,毕竟是第一次一起吃饭。再说莉莎也矜持稳重,不像张萌那样爱咋呼。彼此给了手机号码后,一起跟众人说笑喝酒,就完事了。
今天的天涯网站居然有这样一条醒目新闻:
和氏璧在南阳卞家村露面,北大教授专程一探究竟!
也贴了六张传国玺照片,分别是它的六个面。
十年前,就有人写过和氏璧是南阳独山玉的长篇论文,现在竟有直接的证据。
但很快就有图像专家跟帖子,认为这六张图片,是利用图像技术虚构的,放大十倍就能看出其拼缝的痕迹,认为造假者对PS的运用不够纯熟。
宗天佑停了车,往公花园那边走。那个神秘人好像认识他,正躲在暗处看他。走到公花园门口,神秘人来电话叫他往池塘边的茶楼那边走。进了茶楼,又叫他往楼上走。到了楼上,又叫他坐里面一张茶桌的里面一个座位。这里全是仿红木家具,茶水也便宜,但上午来这里喝茶的人不多。楼上算雅座,有几张茶桌有人,有几张没人。茶水小姐走过来,问他喝什么茶。他掏出香烟盒,说等个人,茶待会儿点。
茶水小姐一转身,就看到她身后站着一位老同志。老人手里拎着一个纸袋子,里头插了一份《早报》,像是过来喝茶看报的。看他走近两步,好像腿脚有毛病。但腰背却挺得直,好像军人出身。
“有个东西宗先生可能要看。”老人坐到外面的座位上,依旧挺直腰背,坐如钟,且眼睛炯炯有神。
“如何称呼老人家?”宗天佑探身打问。
“鄙人姓卞。”
“卞和献玉的‘卞’?”
“正是。”
两个人点了茶,要了一碟葵花子。茶水小姐走开,老人从纸袋里拿出一个紫檀木盒子。
抽出盒盖,推过去给宗天佑看盒子里的东西。
这就是楚文王于公元前六八九年命名的和氏璧。
宗天佑装作谨慎的样子,从包包里拿出放大镜细看,每个面都看到,每个字都看清楚。
他是相信自己的第一感觉的。他明白这不是一块普通的玉石印章,可能根本就不是玉。看上去十分温软,拿在手里却感觉比和田玉还刚硬。镶金的那个龙角,做工十分精细,唯有皇家工匠,才能做成这个样子。
关键是李斯的字。宗天佑对小篆的研究,领会了父亲数十年的心得,一看就知道哪个是李斯的字,哪个是李阳冰的字,从没看走眼。实际上,只看“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八个字中的“寿”字,就知道这是李斯的字。刻这八个字的工匠是孙寿,其刀法纯熟,无半点拖泥带水,当今最好的治印,也远不及这个。
而且,兽纽的雕刻既细腻又大气。五个龙头参差错落,各具形态,却杂而不乱,无繁缛感。当今最好的玉石雕刻,也没有这种功力。孙寿的巧夺天工,以前只在秦汉史料上看到,今儿才亲眼目睹,令人叹为观止。
宗天佑在欣赏这个东西,爱不释手,但脸上却没有丝毫兴奋表情,像一个正要解剖尸体的法医肃然冷漠。
老人也随他看去,随他看多久。老人一语不发,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宗天佑的手,连抿茶时眼睛也从茶杯口瞅过来。
宗天佑是一个商人,不是一个强盗,他的任何获取,都用的是智慧和财力,而不是野蛮和暴力,蠢货才会这会儿拿起这个东西往楼下跑。别看这老头年岁大了,腿脚也不灵便,但他的气势,却是威风凛然,镇得住人。没有十分的把握,人家不会在这种地方给你看这个东西。
大概看了一刻钟时间,宗天佑便把盒子拿过来,把东西放进去,插好盒盖,推到老人跟前。他抿了一口茶,拈了两粒葵花子儿,朝老人点了点头,表示有兴趣谈。
3
卞思伍怎么也想不到就要拿走和氏璧了,就要给宗天佑打电话了,宗天佑说过,东西拿过来就给他二百万,不会少一分钱,不会慢一分钟,岂料背后竟有人给他后脑壳打了一下,就昏过去了。这可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个人是谁呢,是祖宗显灵吗?
叫人奇怪的是,六度巷那边的边门被拔了门栓,显然思诚是从这里出去的。现在和氏璧在思诚手里,左轮枪也给他拿走了,怎么办呢?幸好念在同宗兄弟的分上,他没把自己打死在供祖宗的地下室里,不然这会儿自己正在烂皮肤呢。
扫了院子,吃了早点,喝了一壶茶,也没想出个办法来。
只好给甘士榕打电话,两个人去御道街碰个头。
甘士榕刚挂断这个电话,刑警就来了,问建筑图的事。看来戴氏兄弟还没抓到,或者抓到了还没跟警察讲到自己。警察怀疑甘士榕跟卞思诚有关联,说明警察搞错了侦察方向。卞思诚跟卞思伍是同宗兄弟,同是和氏璧的保管人,但卞思诚对戴氏兄弟抢银行的事并不知晓,警察怀疑他没道理。眼下卞思伍尚未引起警察注意,说明事情并不严重。假如当初甘士榕跟戴氏兄弟说自己姓一个别的什么姓,不讲姓甘,就好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戴氏兄弟是骆驼介绍的,自己不讲,骆驼也会讲。
可警察怎么知道爷爷的名字,并知道他在美军顾问团做过事?
假如警察了解到甘士榕爷爷跟卞思伍的父亲是美军顾问团的同事,问题就大了。
现在必须跟卞思伍见一面,又不能给便衣跟踪到,于是叫了三部车子往外走,甘士榕坐最后一部。即便有便衣跟踪,也很难盯得住他。
御道街这边古木参天,绕过一个个明代石兽,往阴凉的树林深处走。都十点钟了,还有人在这里打太极拳呢,也有谈恋爱的男孩女孩彼此捧着对方的脸端详。甘士榕跟卞思伍来过这里,坐木凳上闲聊。卞思伍先到的,脸色苍白。这大热天头上还戴了个帽子,脑袋给人打了。
这个老家伙蛮有心计,他竟雇人跟踪戴氏兄弟,手里竟有一把左轮枪,都拿到和氏璧了,却转眼间得而复失,到了这会儿,黔驴技穷了,没有办法了,才一五一十讲给甘士榕听,才明白同心协力才对。显然自己昨晚研究那个音乐盒,绞尽脑汁猜曲谱密码,是白费心思了。
“眼下和氏璧在卞思诚手里。”
“怎么才能把它弄过来?”
“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呢?”
“绑架他的闺女!”
茶楼里挂了几个吊扇在转,窗户都开着,窗格子是冰裂纹,从窗口看得到外面的池塘和睡莲。那个紫檀木盒子仍摆在茶桌上,卞正杰也拈了两粒葵花子磕起来。他摇摇头,不抽烟,也不介意宗天佑抽。
显然二爷的偷梁换柱,防的是卞正杰,不是太爷。
这么多年卞正杰装得像,可二爷比卞正杰更装得像。好像没事一样,其实呢,早给卞正杰下了套,看他什么时候往里头钻。幸亏思诚对自己没有戒心,不然白忙活了。
显然宗天佑是行家,明白这是和氏璧,确凿无疑。
“老人家讲个价好吗?”
“宗先生是内行,看得出这东西至少值多少钱。”
“请老人家开价。”
卞正杰伸出五个指头,宗天佑只伸出三个,彼此谈不拢。
“好东西没得讲价还价的。”卞正杰笑道,“若宗先生嫌价格高,就算了。也是图个方便,在本地唯有宗先生识得这个东西,就先给宗先生看。若宗先生没得兴趣,只好拿到外地去。”
“假若这刻儿就打钱过来,老人家愿意降到这个数吗?”宗天佑再次伸出三个指头。
“顶多去掉这么多。”卞正杰指着食指的一半处。
“老人家是军人出身?”
“当过几年兵。”
“难怪老人家说一不二。”
夜长梦多,应该现在就拿到手。
宗天佑知道自己账上顶多二百五十万现款,可这个倔老头却非要他拿出四百五十万不可。虽然宗天佑在本地信誉极好,但立马要借到二百万现款并非易事。朋友中有几个有这么多现款啊?又不让出去打电话,且电话里也讲不清楚,且只给半小时等候时间。
想来想去,只好求救于士林雅阁的甘士榕。以前他们两个有过这样的通融,但数目没这么大。果然甘士榕说他有困难,此刻他在外头不方便,再说会所的账上,也没有这么多现款,假如明天这个时候,就会有款子打给他。两个人都有银行金卡,但现在银根紧,透支额度少得可怜,办抵押手续要花很多时间,远水解不了近渴。
怎么办呢?
价钱还是五百万,先付百分之五的定金。
这定金是二十五万元,必须今天打到这个账户上。
给你保留一周时间,容你从容筹款。
假若违约,定金就不还了。
宗天佑笑道:“不用写到纸头上,不必那么麻烦,相信老人家金口玉言。”
于是,卞正杰报出一个银行账户,户主叫庄香柳,是女人名字。
好家伙,二十位银行账号竟脱口而出,没有记错一个数字。
剪子巷这边的老房子,十年前就说要拆了,又说不拆了,又说差的要拆,好的不拆,到现在也不见有动静。庄香柳从小就住在这里,住惯老房子了。早上把马桶拎到门口,由倒马桶的婆婆去倒,自己锁了门往麻将馆走,早点也在麻将馆吃。她是怕拆迁,不稀罕住楼房用抽水马桶。一拆迁老邻居就散了,找不到麻将搭子了。
上家要吃五万,香柳就碰五万,碰断你这小**养的。上家只好把手里的四万、六万全打出去,牌竟越发顺了。上家居然自摸和了,对门埋怨香柳,说她不该碰五万,把自己的将头也碰掉,害得旁人也出账,不是多事吗?
麻将馆老板娘讲:“香柳你舅舅来了。”香柳赶紧起身,拖着拖拉板儿走了,不玩了。乡邻都知道香柳的这个瘸腿舅舅是她的财神爷,隔些日子就会来一趟,给她送赌麻将的钱。这个女人也够呛,都四十出头了,也没嫁人,也吃不了苦,也没啥本事,就会碰麻将。幸好香柳有舅舅帮补帮补,才推死人过街,过得过去。不过剪子巷这边全是小麻将,赢也赢不了几个子儿,输也输不了几个子儿,消闲图个乐趣罢了。
舅舅在她的屋子里给她抹桌子扫地呢。香柳把扫帚夺过来,扔到遮马桶的布帘后面,挽着舅舅的胳膊,央舅舅带她吃馆子去。舔舔了嘴唇,要吃烤鸭。眼下连蔬菜也要好几块钱,好几天没吃荤菜了。再点一个师姑偷和尚,箍桶巷那一家的最好,它的水面筋是正宗无锡水面筋,肉馅儿是香葱嫩笋马兰头肉馅儿。再来一个烧圈子,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