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静悄悄的,柳絮忍不住心里一阵发慌。面前的男孩子似乎不像一般的家丁。他的身上围着厚厚的貂皮披风,一张脸苍白如纸,眉目因着这副病容暗淡不少,漆黑的目光却在看着她时发出奇异的光。
“你是谁?”柳絮忙不迭跳下椅子冲到他面前,呀,他比她高出一个多人头呢。
男孩子喘了几口气,才慢慢道:“你是小玉的丫鬟吗?”
柳絮小小的心脏蓦地狂躁起来,这声音……是、是他,是他。
“我问你是谁?这是小姐的闺房你知道吗?一个男子怎可以随便乱闯女子的闺房?”
男孩子抿嘴笑笑,却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你、你病了吗?”小柳絮心头又没来由地软了。
“我……咳咳……”话没出口,又是一阵天昏地暗的咳嗽。
柳絮忙上前扶住他,见他咳得如此厉害,连她都觉得自己的喉咙痒痒的想咳了。
男孩子摆摆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座椅。小柳絮会意,扶着他亦步亦趋地走到椅子边。
“我不是生病……咳……是体虚。”男孩子轻轻坐到椅子上,露出两只雪白的手想解掉披风。
柳絮见状忙拉住他的手,“不要解,天寒,你还是别解了,体虚的人最会得风寒了。”
男孩子点头,将手缩进披风内,看样子他的确很冷。
“你等等!”柳絮起身,吃力地将房间一边的炭盆捧了过来,“这样好点了吧?”
“谢谢!”
“谢谢?”柳絮摇头,“身子都卖给林家了,做这些事就是应该的。”
“包括抚琴吗?”男孩子凑到柳絮面前问道。
柳絮原本架在炭盆上取暖的小手瑟缩了一下,迎面的热气让她感觉到难为情,“不包括……”
“你是新来的对吗?”男孩子伸手触碰了一下她的脸庞,“你的脸怎么啦?”
他吐出的气带着淡淡的草药味,温热湿润全都扑在了柳絮已经冻僵的小脸上。这冰凉的手指轻轻地一触碰更是挑乱了小柳絮的所有神经。
“是……是新来的。”柳絮吞吞吐吐道。
“你的脸……”
“摔的!”
“摔能摔成这样?”
柳絮认真地点头,“是摔的,而且我还把小姐跟苏少爷要吃的松子糕摔翻了,你不信可以找厨房的苗嫂对质。”
“对质?那太严重了,摔就摔了吧,只是以后要摔着也别摔着小玉的东西!咳……她这次没对你怎么样,难保下次不会对你怎么样。”男孩子终于将身子收了回去,靠在椅子上享受炭盆的温度。
柳絮点头,缓缓舒了口气。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的爹爹不爱她,她的爹爹不要她,她不想别人可怜自己,她承受不住别人投来的同情的目光。
“你到底是谁?”柳絮问道。
男孩子闭上眼睛,“旋扑珠帘过粉墙,轻于柳絮重于霜。你弹的琴很好听呢……念的诗句也很好听。”
果然是他啊!
“你……”柳絮困惑地看着他,“为什么不当场现身呢?”
男孩子“扑哧”一笑,“你说话太老成了,像个老姑婆一样。我不喜欢你这样。”
“那你喜欢我怎样?”
“我喜欢你念那句‘旋扑珠帘过粉墙,轻于柳絮重于霜’时的模样。”
“哦?”柳絮歪过头看着他,迷惑的眼神始终看不穿他。
“少爷……”裘帘后面有人轻轻唤了声,“晚宴已经开始,老爷喊您过去。”
“知道了!”男孩子应了声,又对柳絮道:“你叫什么名字?”
“旋扑珠帘过粉墙,轻于柳絮重于霜。”柳絮似乎赌气般也不将名字告诉他。
男孩子微笑地点头,慢慢起身,抚了抚身上的披风,才走出房间。
柳絮犹豫了片刻,便“咚咚咚”跑过另一扇裘帘门,扑在栏杆上一直观望。直到两个身影慢慢走出阁楼,她才大声喊道:“公子,你叫什么名字?”
然而那两人似乎没有听到她的问话,径自穿过皑皑白雪,消失在一片静匿之中。就像上次一样,只留给她一个风雪中的背影,然后慢慢淡化,慢慢消失。
雪地渐渐淹没在黑色中,雪已经停了,然而地上却覆盖上了厚厚的雪被。天上盈月明恍恍,与地面的雪地交相辉映。放眼望去,林府上下灯火点点,那些灯笼在夜风里不由自主地晃着晃着。隆冬的夜,来得那么突如其然,才一转眼工夫,天地已经融为一色。
“哈哈——”小柳絮掬手拼命哈了几口气,才站了这么会儿工夫,身子已经冻僵了。蹬着双脚回到房间里,她思忖着该干点什么。
“对了,小姐回来肯定要睡觉的,先帮她暖床吧。”四下寻望找不见炭斗,柳絮撩起裘帘,想去别的房间找找看。
才刚出门,迎面走来几个壮实的家丁,一把架起她。
“你们干什么?”小柳絮脚不着地,被架在半空中动弹不得。
“老爷找你问话。”
“老爷?”柳絮倒抽一口气,难不成白天的事情被发现了?她要被扫地出门了?不,不要,她才进来第一天啊!
两个家丁一路架着她不吭一声,柳絮自己心里直打小鼓,心虚地也哼哼不出半个音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早已连意识都差点冻僵的柳絮被狠狠摔在地上,来不及感觉疼痛,她已被面前的阵仗吓呆了。
厅堂里一堆衣冠华丽的人围在圆桌边,个个神色凝重。桌面上的各色菜肴香气扑鼻,冒着诱人的白烟。一罐热气腾腾的药盅放在一个男孩子面前,氤氲的水汽使他的脸显得模糊不清,伴随着阵阵咳嗽声,他将脸埋进手中的帕子里。柳絮身后站了一排家丁,统统手中拿了粗大的棒子,像是等着一声令下好把她全部分解掉。
“啪——”一声,不知是谁拍了一下桌子,柳絮赶紧把头垂得更低了,仿佛她看不到所有人,所有人便都看不到她。
“说!你为什么要做这事?”
柳絮咬牙,不吭一声。
“不说?给我打,打到说为止!”
原本跪着的身子被人一下踹到地上,来不及哼哼又有四根棒子架住她的双手双腿。恐惧一下子升到喉咙口,她喃喃轻呼道:“娘……”
“住手!”温润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响起,“不是她!”
小柳絮抬头,“是你?”
男孩子微笑着点头,“不是你,对吗?”
那目光直视着她,没有病恹恹的倦态,反而充满了坚定,令柳絮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一定是她啦!”林玉的尖叫声响起,“爹,是她啦!我跟及第哥哥都看见她在厨房的。”
“在厨房的不止她一个,为什么偏偏要怀疑她?”病公子依旧慢吞吞说道。
“我们家厨房从没出过事,她来一天就出事了,不是她还会有谁!”林玉不屑地看了一眼病公子,小声地加了一句:“要不是你来,也不会有这事!”
“小玉!”林老爷喝了一声,“不许对你念恩哥无礼。”
“林老弟,这事儿你就看着办吧!”许久不出声的苏家老爷只扔下一句话便沉默了。
林老爷咬咬牙,大手一挥,“给我打!”
“不要……”柳絮惊叫,但是第一记棒子早已应声落下,一下,两下,三下……
这寒冬,外头的雪被灯火照得晶亮,如同现在柳絮额头的汗珠,一颗,两颗……每一颗都让苏念恩的心紧紧地揪起来。
“够了!咳……”苏念恩激动地站起来,又引来一阵咳嗽。
“哥!”苏及第也站起来,轻轻拍打念恩的背。
众人一下子愕然,两个执棒的家丁一时也没了主意,停在半空中看着林老爷。
林老爷挥了挥手,“念恩啊,别动气,小心身子。”
“林叔,我说不是她就不是她!”苏念恩缓了口气,仍旧坚持。
“凭什么你说不是就不是?”林玉气急败坏,“你又没见过她!”
“不对,我整个下午都跟她在一起!”
众人皆惊,尤其是站在他身边的苏及第,更是一脸错愕,眼神里明明流过浓浓的黯然,却在一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次连柳絮都不敢相信了,身上的痛楚并没有麻痹她的神经,屁股上已经出现了殷红的血迹,但她还是忍着痛慢慢慢慢地爬到苏念恩脚边,紧紧抓住他的外袍,一双眼睛梨花带雨,缓缓落下一串眼泪。她摇摇头,她不想连累他,她不想小姐迁怒于他。
“你什么都别说!”苏念恩柔声说道,“她一下午都在弹琴,怎么会分身去厨房放这种东西?”
“好啊,你这个贱骨头还敢碰我的琴!”林玉毫不客气地一脚踹上小柳絮的屁股。
顿时,那股钻心的痛让她死去活来,她几乎要晕过去了,但是从手中衣袍里传来的淡淡草药香却令她万分清醒,清醒地看着这件到目前为止她还糊里糊涂的栽赃,也清醒地体会着面前这个男孩子竭力保护自己的感动,更不遗余力地清醒地承受抵抗着两股之间的疼痛。有一瞬间,她几乎觉得自己的屁股没有了,但是稍微动一下,便又是天翻地覆地痛。天,她不要这样,她不要这样,她不要这样在这么多人面前脆弱,她不要,她更不要别人的同情别人的救赎,这些她都不要。她想回家,她要回家……爹,爹……娘啊,娘……谁带她回家呢?谁来带她回家啊……
“小玉你……”苏念恩瞪大了眼睛看着林玉,一张脸因为气愤透显出粉红,或许这样激动地讲话,对他的身体而言,本身就是一个不小的负荷。
“不……苏公子,不要……”柳絮虚弱地摇了摇手中的衣摆,“这事是奴婢做的,是奴婢做的。”
“你看吧,连她自己都承认了!”林玉显然是幸灾乐祸。
“你知道是什么事?”苏念恩仿佛铁了心要帮她。
小柳絮愣了,“是……是……”
“你连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就胡乱认罪吗?要是我们今天说的是杀人的大罪你也认了?”苏念恩屏息低头看着柳絮,原本温和的笑脸沉浸了严肃,让柳絮觉得自己的认罪非常不理智,他那样帮她,而她却那么容易认罪了,活活辜负了他的好意。
“我在水榭下听你弹了许久的琴,难道弹琴的不是你,另有其人?”
柳絮咬唇低下头,要她安心地接受他的怜悯,让她眼睁睁看着他被自己牵连,她不想,可是……若是不接受他的帮助,她,恐怕今晚是没办法活着走出这间厅堂了吧?那好吧,就当欠他的,以后做牛做马来报答他。
摇摇头,柳絮闭上眼睛说道:“是,弹琴的是我。我……”睁开眼睛瑟瑟望了林玉一眼,她又继续说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苏念恩缓了口气,轻咳了一声,便执起筷子在面前的药盅里夹着什么,“林叔,府上哪个人养了什么动物您可知道?”
林老爷尴尬地摇了摇头,面对苏念恩不得不老实几分。虽然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而且还是病秧子,但气势已经不饶人。他手下打理着苏家三分之一还多的产业,苏老爷就等于明着告诉天下人,将来继承他衣钵的是苏念恩,而不是那个庶出的二子苏及第。
想到自己女儿跟苏及第,林老爷忧虑。苏及第算什么?在苏家只不过是个吃闲饭的家伙,苏家非但没有交给他哪怕是一间铺子,而且更连独立的资金也不曾拨予,要不是看在他们两兄弟的感情还算交好的分上,他才不会随意让女儿接近他。所以要是现在不积极拉拢苏念恩这个活财神,将来搞不好自己的那点商路子都会让他夺了去。幸好祖上积德,林家与苏家在上代就有往来,也省了他绕弯路,将来等林玉及笄,一切都好说话了。
但是小柳絮她并不知道苏家在林老爷眼中的位置,她一心担忧着病弱的苏念恩会遭到林玉的报复。看起来林玉应当很受林老爷宠爱才是,若是她毛起来,谁能奈何她?她不懂商家之间的厉害关系,当然不晓得苏念恩在林老爷眼中是什么地位。心里越担心,身体就越沉,思维也渐渐模糊起来。
各人打着各人的算盘,一时之间,屋内都静默下来。
“你这个死丫头说什么?”林玉觑了觑四周首先嚷起来,拿起筷子狠狠摔到柳絮面前,“明明已经承认了,为什么要否认?你……你还偷偷玩我的琴,我……我……”说着,小手掌已经扬到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