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离晚饭时还早得很,你们这么快就忙上了?”柳絮眨巴眼睛,看整屋子的人忙做一团,撩人的香味不仅刺激着她的味蕾,更让她饿了一天的肚子不自觉地叫出了声。
“咱们现在做的是药膳,最讲究火候。苏家每回来做客都得这么办。材料都是苏家自己带来的,咱们就是出出劳力。”橱娘抹汗将一盅灰色的药盅放到泥炉上,开始轻轻摇起扇子。
“哦……”柳絮吞吞口水,依依退出厨房端着松子糕往回赶。
红肿的双手托着高脚盘,漫天雪花落了她一身,也落在了面前香甜可口的松子糕上。柳絮提起袖子盖住松子糕,不让雪花再度飞到糕点上,谁知雪被下的石子狠狠地绊了她一脚,她一个踉跄,盘里的松子糕跟随一抖,便抖落了一块。
“啊——”柳絮惊地呼出了声,瞪着雪地上的松子糕发愣。
怎么办?少了一块小姐会知道吗?应该不会知道吧?反正还有这么多在,小姐一个人怎么吃得完。想着,柳絮跨过松子糕,等等……既然小姐不会知道,那么……她退回到松子糕旁,蹲下身捡起来,犹豫地放到嘴边。
“好香好浓的松子味!”柳絮开心地自言自语,“从来没闻过这么香的松子糕……”薄薄的小嘴唇轻轻开启,小心地咬下一小块松子糕含在嘴里,“真甜……”
“哼,竟然躲在这里偷吃我跟及第哥哥的松子糕!”对面竹丛中突然走出一个女孩,“我早就看你不是规矩的人了,偷偷跟着你才发现原来是个小偷。”
柳絮吓得立刻丢掉松子糕,连连摇头摆手,“不,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是小偷,我不是……”
“我?”林家小姐逼近小柳絮,“你是奴才,是狗奴才……”
“我……奴……奴婢不是小偷!”柳絮退后几步,惊恐地看着林小姐。
“你居然敢偷吃我跟及第哥哥的松子糕?!”林小姐撩起手掌“啪”一声挥在柳絮早已肿胀的脸颊上。
“啊——”痛上加痛,柳絮禁不住双手扶上脸颊,“哗啦啦”整盘松子糕连盘翻落,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
“呀……你你你,你竟然打翻了及第哥哥最爱的松子糕?!你……”林小姐怒气噌噌噌地上来,两只手轮番打在柳絮身上,“你这个狗奴才,狗奴才……”
“小小姐……奴婢不是故意的,小姐……”柳絮知道不能躲,咬着牙应下捶在身上如同雨点般的拳头。
“小玉?”门洞里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穿着宝蓝锦袄,脖子上围着雪白狐毛,双眉挺拔,目光里却有着不可琢磨的轻佻。
“及第哥哥?”林玉停下捶打,转头跑到苏及第面前跺脚娇嗔道:“这个死丫头把你最喜欢吃的松子糕打翻了!”
“没事没事!”苏及第疼惜地捏了捏林玉粉脸,“这么冷的天你还到处乱跑,当心你爹又把你关起来!”
林玉吐了吐舌头,“还不是因为你今天过来啊,我叫厨房做了你最爱吃的松子糕,哼!现在全部被这个死奴才破坏掉了!”
“不碍事!”苏及第摘下自己脖子上的狐围圈在林玉细白的脖子上,“我带了另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去厨房就知道了!”苏及第扬了扬手中的布包,拉着林玉从柳絮面前走过。
柳絮微微低下头,只觉得有一道****的光直射向她的后脑勺。她挑起余光瞟了瞟,苏及第正注视着她,她赶紧又将头埋得更低了。
“及第哥哥你看什么呢?”林玉已有几分不高兴。
苏及第回过头,“没什么,我们走吧。”
等他们走过了,柳絮才缓缓吐了口气,轻扶着脸颊,心里阵阵酸涩。她以后的日子就是这样了吗?那好吧,就是这样了!与其在家里被爹爹打,不如在这边被别人欺负,这样反倒不会心痛。只是,那个及第哥哥,是他吗?是吟出她下句诗的人吗?脸儿微微发热,柳絮摇头甩去不应该有的想法,着手捡起雪地上的松子糕,往厨房走去。
厨房远远传来阵阵银铃般的嬉笑声,柳絮端着糕盘刚跨进门,就见林玉跟苏及第捧着一个小木盆跑出去了。
“大嫂!”柳絮将糕盘放在桌上唤了一声,“小姐去哪里?”
“啊?大概回水榭了吧!”橱娘未抬头,这会儿她已分身乏术,一人照看着好几个药盅。
“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不用,你快回去吧,省得待会儿小姐找不到你,你又……”橱娘抬头瞥了一眼,惊呼道:“哟,这小娃,谁把你打成这样的?”橱娘一把搂过柳絮,恨恨又道:“哼,不用说又是那个不讲理的林大小姐了。”
“不……”柳絮笑着摇头,“不是的,是我不小心摔的。我把松子糕都弄脏了,小姐她……她没有打我。大嫂……可不可以再做份松子糕啊?”
“唉,你是头一天进林府,怪不得会帮她说好话!这里边的人呀,只要有个脑袋的,见了她就知道要绕着走。你是专门伺候她的,以后可要小心着点了!”橱娘心疼地拍了拍柳絮脑勺,“松子糕等会儿我叫人送去,你先去敷点药吧,这脸肿成这样,晚上让老爷见着又要受罪了!”
柳絮为难地杵在原地,“大嫂,我……我没有药!”
“唉,你看看我这记性!”橱娘转身小跑到隔壁房间拿了包东西塞到柳絮怀里,“这个给你,里面的药得敷在脸上,这里头有薄荷粉,你敷起来的时候会感觉冷,要忍住知道吗?还好我晓得小姐的脾气,总是备着这些药的。对了,你饿了吧?”橱娘伸手从旁边冒着热气的蒸笼里拿出两个热气腾腾的黄金卷一并塞给她,“哪,千万别让别人看见了。”
柳絮眼里突然起了水雾,一颗心被手里的黄金卷煨得暖暖的。她点点头,转过身,突然听到有个伙计说了句:“苗嫂真是菩萨心肠,你就不怕小姐算计到你头上啊……哈哈!”
小小的身子一僵,她会连累别人吗?
“去去去……瞎说什么啊!小娃子乖,别听他们胡说,快回去吧!”苗嫂将她推出门外,又交代一句:“以后有什么困难来找苗嫂好了,知道不?”
柳絮背着身点点头,迈开小腿,一步步走开。
原来对她好是会连累别人的……苗嫂那么好,不,不,她不能连累她……不能!那么,最终只会剩下她的是吗?不是吗?她的生活得她自己过,而她的命运得她自己承受,是的,是了,她的命运啊,这是她的命运。
回房敷完药,柳絮一刻都不敢怠慢地往水榭赶。冷风扑面,与敷在脸上的药像是起了反应般瞬间变得冰冻无比,整张脸几乎都麻了。好在苗嫂给她的两只黄金卷多少起了点作用,让她的身子不至于又冷又饿。
穿梁绕柱,这林家的府邸真是大得让她惊叹,幸亏她已将水榭的位置打听清楚了,不然怕是摸到天黑也摸不到。柳絮走了半盏茶的时间才来到水榭。水榭真是水榭,水榭是座亭亭立于水上的阁楼。这隆冬时节,水面已经结了层薄冰,但透过平静的冰面不难看出水下生存着各色的植物,甚至动物。水榭隐在修竹围成的茶花园内,园里凿了个人工湖,水榭便是立在湖的中央。若是春夏秋季这里边的景致应当十分迷人才是,可是这隆冬初雪的庭院不也别有一番风味吗?
柳絮放慢了脚步,一路欣赏过去,呀,这里边还有一人粗的大枫树呢?
“伴木朽兮丹心不死,虽凋零兮热血依然,曾何时兮傲霜骄紫,笑从容兮无撼九泉。”忍不住兴上心头,柳絮陶醉地念出了声。
女子是应养在深闺,吸纳水之轻灵,罗养地之精华,那样的女子才是大家闺秀,举手投足都将是风情万种。她的一手女红应是绣龙描凤别鸳鸯,而她的女红则是爹身上那件补了又补,补了还补的破衣裳。她的满腹经纶定是夜夜风花雪月时,用来伤春悲秋的,而她的呢?爹爹是个穷酸秀才,天天都是伤天天都是悲,可是容不得她去伤去悲。从小喜爱读书的她就此绝了书缘,断了书根,她哪里还有资格去风花雪月?她只能期盼着每月能存下点小钱,若干年后能将自己赎出去。
可是该怎么样呢?难道不应该是“伴木朽兮丹心不死,虽凋零兮热血依然,曾何时兮傲霜骄紫,笑从容兮无撼九泉”吗?当然,当然应该了。丹心不死,希望就在的,希望既然在,那么万事都有可能!
阁楼里传出的嬉笑声打断了她的思路,她望着水榭大门,一男一女从里面跑出来。
“小姐,苏少爷……”柳絮微微福了福身。
苏及第好奇地将目光锁在柳絮脸上,“你叫我苏少爷?”
柳絮迷惑,难道不是吗?
“能不能再叫我一遍?”苏及第脸上挂满了笑容,看着柳絮的眼光也开始变得欣喜跟异样。
“苏——苏少爷……”
“哈哈哈哈……真是好听!”苏及第遏止不住地大笑起来,然后捏了一下林玉的鼻子道:“她的脸肯定又是你干的好事!下次出手轻点,你看人家也是细皮嫩肉的。”
“怎么,你会心疼啊?”
柳絮面孔热了热,慌忙低下头去。
“喂!装什么装,赶紧去里面给我照顾那几只乌龟,要是有什么差错,我就画花你的脸!”林玉威胁道。
“是!”柳絮别过两人,匆匆走向水榭内。
“及第哥哥,不准你看别的女人!”
“女人?她算吗?哈哈……”
狂浪的笑声跟无心的评论直戳她的心,她不是女人,她才十三岁嘛!可是十三岁的她,已经懂得太多了!
林老爷果然爱女心切,原本以为坐落在湖心的水榭定是冰冷极了,没想到这水榭却是异常温暖。走廊上燃着青檀,香味渗透悠远,卧房朝南,雕花拱门垂下密密的裘帘,将外面的冰冷与世隔绝。房间陈列着各色小玩物,密密麻麻摆放在红木雕成的花架上。只是旁边的琴却落了一层灰,好像很久都没有抚过了。柳絮红肿的小手轻轻抚上琴弦,“噔——”一声,浑圆的音色便四面荡漾开来。
家里的琴是以前娘嫁给爹的时候爹送给娘的。听娘说,爹为了买那把琴讨她欢心,夜夜都给人抄书,家里没有灯油,他便跑到夜店门口抄,直到人家赶人。可惜啊可惜……那把溢满了爹爹对娘亲爱意的琴,在不久前被爹爹拿去换酒喝了。
柳絮的心重重的,仿佛拨不开的绸绒,只是这绸绒并没有给她半点温暖。
“娘……”轻轻唤了声,柳絮找来琴油,给每一根琴弦都细细上了层油。
搬来一张沉重的木椅,柳絮小小的身子跪在椅子上,欣慰地抚上了琴。琴音仿佛春意一瞬间将外面的雪花融化,如丝般划过冰面、雪被、竹丛、风间……有道春雨润物细无声,可她这琴声可谓“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润物是无声,但那隆冬的冰却也忍不住“嘶嘶”融化了。
“姑娘,你好琴艺啊!”
蓦然的一句话立即止住所有的美妙音律,柳絮的四周仿佛瞬间被冰霜包围,似乎外面那股凛冽的气息从裘皮挂帘的缝隙里直扑她而来。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