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狂风大作,楼宇内呼啸声此起彼落,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苏念恩端站在廊外,背手而立,风吹起他的袍尾,身形异常消瘦。院中花草发颤,任风蹂躏,原本经过一春的滋养而越渐茁壮的花蕊“呼”地被风打散,仿佛在一瞬间枝头群花,败落萧风中。
“少爷,”苏安取了件披风披上他的肩头,“您还是进去吧!您这样,苏安心里也难受。”
“咳咳……”苏念恩回过身来,望住苏安,“苏安,你跟了我几年?”
苏安不知他有何用意,瞥头思索了片刻,“二十年了吧,打从少爷两岁起,苏安就跟着少爷了。呵呵……那时我也还是个奶娃子呢!”
“二十年……我们是一起长大的。”苏念恩轻轻迈开脚步,一步步仿佛都在思考般,“我的身体,你了解吗?”
“少爷,”苏安皱眉道:“依胡大夫之说,您的毒三副药便可除,为什么现在又这样问了?”
“咳咳……我原本身体就虚弱,这几年虽说有了起色,但毕竟底子差。这次中毒必定伤了元气……咳咳……”苏念恩望出廊外,一枚含笑的花骨朵滚到他脚边,他拧眉轻笑,“不知还能不能好起来。”
“能,一定能。”苏安扶住苏念恩的身子急道。
“苏安,”苏念恩又怔怔望向苏安,“如果我不是苏念恩,不是这苏家的大少爷,你还愿意跟着我吗?”
苏安扁扁嘴,别过脸,“如果少爷不是少爷,苏安又怎么会认识少爷。”
如果少爷不是少爷?苏念恩垂首笑道:“是我糊涂了。”言罢,便缓缓踱进房。
如果他不是苏念恩,或许,更不会认识柳絮了。苏念恩想着,心里一抽,不由自主地动手倒了杯热茶,他的心在想起她的那一刻,居然会是那么痛,那么无措。想起刚在大厅外的那一幕,他的手不禁抖了抖,他能放手吗?柳絮的心,真的飞到了苏及第身上了吗?一桩桩疑问难解。还有林玉,她究竟又想怎么样?她究竟是想把柳絮怎么样?而自己,为什么在见到柳絮跟苏及第一起在大厅外的时候会做出让林玉留下来的决定?是自己在发脾气,是自己在向柳絮示威,还是自己心有不甘?也罢,自己的眼睛盯住林玉,总好过她处处去发柳絮的难。
屋子外“噼啪啪啦”一阵响,雨点打在墙头,打在屋顶,打在植物的叶上,发出撩拨人烦恼的声音,乱乱乱!
蓦地,他一放杯子,“刚才林玉叫柳絮做什么?”
苏安一愕,“去买梅肉。呀,这可糟了,柳姑娘走的时候应该还没下雨吧……少爷,少爷你去哪里?”
苏安还说着,苏念恩就急惶惶起身奔出门外。
大雨已然滂沱,地面雨水将刚才的残花落叶冲得狼狈至极,这雨来得猛,来得凶。雨水“哗啦啦”仿佛是从天上泼下来,地上一时难以行人。天际几丝白光闪过,晃如天空破了道口子,明晃晃的闪电出其不意地在各个角落出现,这场初夏的雷雨,来得恐怖,气势汹汹。冷不防,“轰隆”一声,一个惊天响雷劈下,伴随着天际“旮旯旮旯”的声音,似乎在周围都埋下了炸药,危难一触即发。这第一声雷经过一个秋冬的沉寂,正以如涛的魄力朝人间涌来,接下来,雷声便开始在四面发作。好一场酣畅的雷雨!
与此同时,苏家的另一处屋子里,却无人关心这雨下得如何。
林玉倚在床榻上,半眯着眼,对于来人无动于衷。
苏及第站在一旁,细眼正迸射阴鸷,“你给我起来!”
林玉幽雅地一转身,拿背对着苏及第,手上的拳头却是紧了又紧。
“林玉!”苏及第上前一把将她从床上拉起。
林玉缓缓抬头,眸子里流光异彩,“小叔子就是这样对我的吗?”
苏及第一愣,“你真以为你是我嫂子吗?如果苏念恩承认你,你就不会住这偏厢了!”
“你希望我跟他住一起?”林玉垂下头,哼笑几声,“那可怎么办,不能如小叔子的意了。”
苏及第大手一置,把林玉扔回榻上,“我警告你,你的责任是抓住苏念恩,让柳絮对他彻底死心。如果再有今天这样子的事情发生,我就……”
“就?就把我怎么样?”林玉直起身子望住苏及第。
“就把你杀了!”苏及第冷笑,“不要妄想我会对你生情!”
“好,”林玉伸长了脖子,眉眼一笑,“我答应!”
苏及第细眼一眯,泄露几丝迷惑,她当真这么容易就答应了?
“但是,你也要做到承诺,事成之后,将得到的苏家财产分给我们林家四成!”
疑惑转瞬变为明朗,果然是林家的女儿,识时务!
“这个你不用担心,苏念恩那里,我早已做了手脚。事成,自然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林玉突然变了变脸,“柳絮在你心里就那么重要?哪怕是我爹把提成从三成加到四成你也不介意?”
苏及第转身,随手掸了掸身上衣物,“这个,你就用不着管了。”说完,便大步出了屋子。
她真是问了个蠢问题!林玉纤纤柔荑猛地捶在床榻上,她林玉的东西,谁也不准抢!
大步踱出门外,外头雨势已成密帘。苏及第微皱了眉,这么大的雨?雨点随风飘进游廊,他的身上浮起点点潮湿,不一会儿袍脚便已湿透。他加快了脚程,三步并成两步消失在尽头。
街面上人们抱头鼠窜,这雨可下得真够大的,才跑了没几步就全湿透了。人人赶着跑进商铺的屋檐下躲了起来,人一多,也开始七嘴八舌谈起了天。
“唉,可能是王掌柜那一家的冤魂在作祟了。”
“是呀是呀,一家老小就这么死了,能不冤嘛!”
“说来也真奇怪了,成衣铺一向就忌火的,怎么就会烧起来?”
“你们看,那姑娘怎么回事?”硬生生插进来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众人撇了话题纷纷把目光投向街面。
柳絮单薄的身子上衣服里里外外都淌着水,但她依旧面无表情地走在街上,也不跟众人一样,先避一避风雨。长发成缕成缕垂至腰间,一张脸白得吓人,嘴唇发紫,目光呆滞。
“姑娘,这么大风雨,你倒是先躲躲啊!”有人不忍地喊道。
脚步依旧不急不缓地踏在地面上,溅起微小的水花。躲?躲得掉吗?
“姑娘,姑娘……”
“没想到这姑娘长得这么标志,却是个聋子!”
“你看她眼大无神,兴许还是个瞎子呢。”话题开始围着她打转。
正热热闹闹地谈着,突如其来一阵狂风,刮得众人不得不撩起衣袖遮挡扑面的雨珠。
柳絮慢慢走着,也不为这狂风所吓。突然眼前一黑,脚步戛然止住。
“哎呀……王掌柜索命啊!”有人惊叫。
柳絮缓缓起手扯下刚才随风扑到脸上的东西,双手不禁颤抖不已。
“那东西据说在王家衣铺的废墟里成堆成堆呢!”
“哪有这么邪门,你会不会看错啊?”
“我是老了,眼睛可没花。那上头的金色蝴蝶,我死也不会忘记的……”说话的人打了个哆嗦,又道,“昨天夜里,这东西可在王家衣铺里乱飞呢!”
“越说越悬乎……”
“是了是了,我也听说有这事呢!现下他们一家是阴魂不散啊……”
那绣着金丝蝴蝶的帕子躺在她的手心,绿色的部分已经不完整,帕面上沾着稀稀拉拉的木灰。乌黑的眸子里渐渐有了波动,她的瞳孔慢慢放大,最后一提步冲到正兴致勃勃谈天的众人面前,“你们说什么?这帕子是什么人的?”
原来这姑娘不聋也不瞎,众人惊呼,可被她的质问吓死了,“这个是前面那王家衣铺的东西,怎么飞这里来了!”
“他们怎么了?”黑眸里春水荡漾,她咬牙问道。
“昨夜大火,全烧死了!”
“是呀是呀,一家五口,连着那裁缝,全死了!尸体还躺在衙门呢……”
身子禁不住地打了几个猛颤,死了?手掌用力紧了紧帕子,她纵身又奔入雨中,狂奔着往回跑。
“原来这姑娘不聋也不瞎,却是个疯子!唉……”
风更肆虐雨更密,她一路狂奔,冷意从每一个毛孔里侵入,她从未觉得如此胆寒。
雨水模糊视线,额上的发贴在脑门上,将雨水引流到她眼睛里,鼻子上,嘴巴中,满头满脸的湿。她跌跌撞撞地冲向苏府,不管这大街上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她。蓦地,就在她模糊的眼睛里,两个身影正站在苏家大门底下看着她。那个身穿月牙白坎肩,拥有一双轻佻细眼,看似轻浮纨绔,实则攻于心计,城府极深的男人是谁?不就是苏及第吗?
柳絮没有多想,冲上台阶,一把拉起苏及第就又跑回大街上。
旁边执伞的人微微颤了颤,一双漆黑的眸子看着他们远去,沉沉呼出一口气,带着点点喘息。
“少爷!”苏安打着伞从大门里跑出来,寻着苏念恩的目光将两个人跑远的身影一下子收到了心里,他吞了吞口水,似乎欲言又止。
她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就拉走了苏及第?苏念恩想着,神情还没有从错愕中恢复。她冒着这么大的雨既然回来了,为什么又要拉着及第出去?而且一句话也没有说?隐隐从柳絮反常的行为里嗅出一股异样,但他却说不清楚是什么。
“少爷!”苏安又猛地拉了苏念恩一把。
“苏安?”苏念恩方才回神,苏安会追出来也是必然,自己竟然执意要为柳絮去送伞,也难怪他会如此急。他暗笑,既然他懂送伞,在这里遇见苏及第也就更不是怪事了。
苏安走到苏念恩的另一边,为他挡去不断飘进来的雨珠,吞吐地道:“有一件事,不知道苏安当不当讲。”
“有事就说吧!”苏念恩轻笑道。
苏安看了看主子又垂下头去,“少爷就少记挂着柳姑娘了吧,柳姑娘她……”
黑瞳殊地敛住,“咳咳……说下去。”
“昨天我带胡大夫去柳姑娘那儿,正好撞见她……跟及第少爷抱在一块!”苏安闭上眼睛不敢去看苏念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