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护是博陵县的一个书生,出生于书香世家,天资纯良,才情俊逸,只是性格有些孤高清傲,平日里一个人读书习字,很少与他人来往,出入街馆郊巷,也常常是独自往来,这样的男子,可修炼做隐人高士,可若要求仕问官,就缺少了活络。
他深沉的个性,于这尘世的道路,显得太过于单薄,他是正扬起的月色,需要一枝玉笛来吹破,给他的孤凉,添一份烟火。
清明节这天,晴日暖醉,他一个人去都城南门外散心,一路走来,莺飞蝶静,微风轻拂,心一下子有了情意,再看这四周,草木吐绿,桃红柳戏,春色撩人好不热闹,他极爱这景物,可以让人放开了心地与之同欢喜同悲泣,没有遗忘。
不知不觉间越走越远,戏台上不过是几点锣鼓,一个转身,丢开都城,深入碧野,才有可能到得桃源深处。
崔护干脆放任自己尽情地享受疏朗春明,他沿柳深入,远处浓浓淡淡,只见桃林安然端宁地等他在更前处。这时,他忽觉口渴体乏,欲寻农户讨杯水喝。但他出来已久,此地并不相熟,而且人家散落,没有大的村子,只三三两两如星罗棋布,点缀在人稀鸟鸣的田园。
不由得想起小时候,每次回乡下老家,不管春夏秋冬,看天里四时风景,经常是遇不上行人,好像天地时空都只有自己,却不显荒凉,反而无比亲切,连田边的树木都显得贞亲,也不生恐惧,自有黄天厚土来护佑。
往远处看不到任何砖瓦墙屋,整个村子都被壮阔的树木围绕起来,且家家院子里几乎都有树,民间就是这样来繁衍的,跟树木分不开,南朝乐府民歌《西洲曲》里说,树下即门前。真是华丽得贴心,落到现实里也的确这样,无树不成村,这样才安得下身家。
崔护也得唱一句,南风知我意。他三转两转,柳条扶肩指路,桃花初绽香引,他可能已经记不清走过的路,因为他看见前面树掩花随露出了一户庄园。
占地很大,约有一亩,雅静至极,连悠悠白云都在这里停歇,真个凡人惊叹,仙人难料的去处。
不是因为它的富丽,它不沾任何贵气,一亩之地皆是桃树,遮掩着平实稳妥的小屋。
就因为这篱笆里的烁烁其华,让它在这个春日里显得那么不可求,静得没有人烟,静得,只待人烟。
不可求,好在,还可以遇。
崔护前去敲门,轻轻地扣着门扉,扣了很久,他想,这里应该是个老人,拾掇起这般精致,有这飘然的心情。有时候,得道高人和乡村拙夫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
他这个闷头读书的书生也真是规矩,连艳想一下的机会也没给自己留,可惊喜往往就是这么眷顾,里面传来询问,比这桃花的香气还要轻,是个柔柔的女声。
寻春独行,酒渴求饮。崔护老老实实地回答。
门开了,开的不只是这扇木,还有青春男女心里恍惚间等待的倾慕,更是一首诗有了定局,从此时光的快慢,就随明月流水,有了归途。
出来的女子正值妙龄,她布衣素裙,淡妆莲步,眉目清丽,脱俗的气韵顿时让桃花没了颜色。
此时,大唐正盛行富贵牡丹,人人贴钿倚红,难得见这素面女子,眼神清澈得如梅蕊间的露珠,她却又不似普通的乡下女子,面对生人没有那种生涩和慌乱,她把崔护让进门来,拈起衣袖,给他安顿茶水。
崔护一边坐着慢悠悠地喝茶,一边打量,这女子倚着一棵小桃树静静地站在那里,好像她是桃树的真身,而桃树是她的花容。
仓央嘉措有首诗句,美人不是母胎生,应是桃花树长成,已恨桃花容易落,落花比汝尚多情。
她不知道自己这清新雅致的一幕落在一个极有诗才的年轻人眼里,会是怎样的心潮澎湃出生动,她只是这样站着,极自然的。
崔护也自然生出了情愫,开始和女子说一些桃花染春风的话,她却只是默默不语,低头看着自己脚边瓣瓣落花,神色空朦,却又绝艳,让人怜惜。一时间,崔护也不敢再孟浪,爱花之人先要懂得护花,他怕自己一个不慎,伤害这柔弱而又素洁的心。
他只是凝神看着她,她间或也望他一眼,眼神对撞的一瞬间,情意藏不住,也抓不住。
他不敢想是不是可以相求,恐委屈了她。最是那深深的凝望,他几乎溺在里面,所以,只敢握住那一时一刻,再往深处,却想不分明。
他起身告别,她送他到门口,不胜之情,未语已千言。
崔护不住地回头,心里情丝一旦种下,就是一步一节地生长,正是清明时节,花草应约,蜂蝶成双,春情本就胜三分,他去哪里忘?
她又如何不等?
可他从此再也没有去过。
很多时候,怕的不是一个失望的打击,对于结局的猜想,大体里说,无非就是成和不成,有盘算的,就肯定有这个思想准备。之所以不再去试图争取,是因为怕失落的情绪,以后会无端地生出大大小小的契机,把那份失意撒播得处处皆是,在感情的空间里,他将举步难行。不如留一个没有结局的悬念,至少还可以想象,总有人说,没有遗憾的人生就是完美的人生,若这也是遗憾,那他情愿留着,留成日后可以回忆的出口。
可是这安慰也只给了自己一年,他拼尽力气也只躲了一年,那感情疯长得让他无处可藏,他一定要面对。
第二年的清明节,他又一个人匆匆赶往都城南庄,今年的柳芽桃花是早是迟,他一点都没有察觉,他要寻的是春天里的那个人,也许以后的岁月,只有她能带给他春天。
一路奔波到农庄,院门依旧,只是落了锁,锁得他心里寒霜顿生。
他在桃花树下坐了良久,纷纷然然的花瓣落了他满身满头,那个如桃花一样的女子,一直也没有回来。
怅然若失的崔护在门扉上写下了千古名句。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一次崔护没有轻易放弃,几天后,他又到了那户门前,却听得里面传来隐隐哭声。
崔护急切地敲门,出来的是一个老夫,老泪纵横地打量了下他,问,你是崔护吧,你杀了我的女儿啊。
那个女子为崔护而死。
崔护又惊又怕,慌乱中不知该怎样作答,想到她不在可能是因为嫁了人,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已离了人世,而且,是为了他。
原来,那女子果然不是普通的农家女,她识文断字,知书达理,已经成年但还没有许配人家,自去年见到崔护后,便芳心已动,心里有情但碍于礼俗,只觉崔护也对她有意,自会请媒人来谈婚配,不料他一走就再无回返,自己早已认定了他,她的痴心就这样一直被辜负,一年来,茶饭不思神情恍惚,清明节那天不过是出去散心,回来见门上的题诗,知道他已来过,而自己竟然错过,料定今生是再无缘分了,于是绝食而亡。
是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
崔护悲痛之中也深怪命运捉弄,他把那可怜的女子抱在怀里痛哭,口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我在这,我在这,我在这啊。
别怕,我在这,我这样抱着你,不让你孤单离去,我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多的苦,我和你一样,也是相思已成疾,只是没有想到,再见面竟是天上人间的分别,这是比死还要痛苦的心碎。
崔护的泪水留在女子的脸上,他用自己的体温暖着她的灵魂,更是用苦苦的呼唤让已踏上黄泉路的她,为了他,为了他们的爱情,再回到阳间。
有情人终成眷属,人世的磨难也都是为了团圆的相守,好像不经历那些刻骨铭心的离别,就无法换来珍惜的耳鬓厮磨。
他们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不是童话里的结尾,最痴心、最深情、最坎坷、最圆满的故事,就在民间,在身边。
这个故事出自唐朝孟棨的《本事诗·情感》,后来明代剧作家孟称舜依此创作了《桃源三访》,又名《桃花人面》,以大段的抒情独唱,细腻地表达了崔护和那个女子伤感、孤单、彷徨、凄凉的思念之情。
再后来,评剧大师韩少云与陈桂秋携手主演了古装戏《人面桃花》,扇子一展,水袖轻抛,就开始了探春寻情的路。
说姻缘天定,却是说它的不可选择,一定得是对面的这个女子,一定得是眼前的这个他,换了人就必然不是,除此别无选择。隔了再远也能相逢,用太多的不可思议去铺垫一个巧合,就是阴阳两别,也得或同生或同死,如此说来,姻缘簿上的指纹,大过生死簿上的功过。
生死相随的故事,最让人流泪心碎又赞叹的,莫过于南朝民歌《华山畿》,凄美动人,他们把爱情种在尘世,自己却永别繁华,如果你不信爱情,那就一定要来听一听这个山中女子对爱情的吟唱和痴情。
纷然红尘里,不要让她丢了你,你也不要忘了她。
华山畿,君既为侬死,
独生为谁施?
欢若见怜时,
棺木为侬开。
宋少帝时,有一南徐士子,从华山畿往云阳,在路上遇见了一个年轻女子,说不出具体的理由,但是心里非常喜欢她,只一时三刻便已相思成疾。回家后,母亲再三追问,他便秉明了原因,想那萍水相逢的女子在他心里烙刻得深,他的世界只剩下了她,即便无人问,但凡开口,也是与她有关的。
母亲连忙去华山找到这名女子,把事情的始末详细地跟她说明。这个母亲此番前来必定是为了儿子的性命,可她想出的具体办法我却无法猜透。这世上没人能比母亲更了解儿子的心思和想法,他病得汹涌,为保他一世安康,她应该首先想到的是婚姻,把她娶过门来,守在儿子身边,用爱情做生命的支撑,似乎没有比这更保险的事了。
原文中,讲述士子对女子的爱慕之情,用了“悦之无因”,读来只觉怦然心动,爱情开始得纯美,爱一个人,真的不需要什么理由,嫁给这样的男子,应该不会被辜负。
然而结果是女子脱下蔽膝交给这位母亲,悄悄地铺在男子席子下面,他的病果然痊愈。
可是他无意间掀起卧席,发现了女子的蔽膝,居然问也不问,直接烧成灰吞了下去,而命自然不保,临终前,他嘱咐母亲说,给我送葬的时候,要让车子从华山过。
我刚看这个故事时,读到这一段,脑子里闪出一百个问号,手却攥得紧紧地,大概但凡女儿便清贵,尤其终身大事面前,能有三分遮掩的,就不肯大大方方相见,用一个施了密咒的衣服去疗他心里的伤,却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身体好了到底是一件幸事,未来可以从长计议,君子好逑,也得有那个求啊,现成的路摆在那,去给那女子致谢还衣表明心迹,她也不是无情的,只是女心婉约,她说不得。
就是猜不透他的想法,宁可舍了这命也不去努力争取,他生来就是为考验那女子,是否能与他生死相随吗?
母亲带着儿子的遗体从华山过,行至那女子门前时,牛却怎么也不肯往前走了,拍打拉拽都不管用。
女子出来说,请稍微等一下。
她进屋沐浴更衣,梳妆打扮,一会唱着歌出来了,唱的就是这首《华山畿》。
众人惊愕之际,棺木忽然打开了,女子平静地注视着他,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与他并排躺下,棺木重又复合,任凭女子的家人再怎么敲打,始终不能令其打开。只有把他们合葬,称为“神女冢”。
她带着微笑,走向了她永远的归宿,面对死亡没有任何畏惧,原来视死如归竟是这样温柔,相爱的人,怕死的瞬间,好像唯一的珍宝被命运夺了去,怕身边再无陪伴的孤单,却不怕死亡以后,命运无欺只得认,大不了随他而去,同棺椁同墓穴,谁还能再分开吗?
故事有了传奇色彩,变得似乎不再让人信服,没有爱情的人看了或许更加麻木,这样的爱情世上没有,不过是《古今乐录》里的杜撰,一个为爱生死置之度外,一个殉情祭奠尘缘,让这首民歌有一个凄美的故事做依靠,历来悲剧更容易让人铭记。
可是,我信,我信故事,一如我信爱情。
还有一对墓里团聚的爱人,化成了沧海蝴蝶,伴着一曲《梁祝》翩翩流连,任岁月苍凉,他们永远长伴于明媚春天。
故事总有最浓最艳的一个回顾,似檀板清歌最激越时停顿的一段空灵,能把这表之不尽,使人一望就宁愿奔赴千里穿越光阴去重逢的一幕画在笔端,只有费丹旭绘得淋漓而从容。
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
这静是寄托着女子的妆容,瓣瓣生情,却含而不露,它是若即若离花,不应凡间数。
这幅画,宛然闻得到香气,什么都是缓缓的,绿阴夹道,骑马忘驰骋,只因身后,还有那个女子安静的目光,和桃花一样,远成一抹娇羞,他回望又回望,舍不得走出来。
才子佳人的邂逅,世俗得亲切而温情,也在这画中,直与性命相亲。
掩上画卷,外面夜寒星稀,我打开一首琵琶曲听着,只觉春意无限。
有一种欣然,悦之无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