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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苦夏(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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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

日头缓缓地爬上来,像出浴的婆姨红光满面,那半天的云霞便就是婆姨的微笑,感染了一道道沙梁,也感染了四面土屋和土墙围成的一个院落。早晨的空气很清纯,很凉爽,像从深不见底的古井里怡然释出,难得地有微妙的水意。盛夏的七月,沙漠里就早晨这一阵子甚觉轻快,叫人直想光着屁股满世界游荡去。

也只是那么一阵子,天就又热了。

李六十醒来时,婆姨已经熬好了砖茶,静等着伺候他吃喝。李六十对早晨的这一顿吃喝比较讲究,也是他多年当队长养成的习惯。按照李六十的经验,早晨这一段时间头脑清醒,很适合想一些问题。李六十有许多问题就是在早晨这一段时间里,一边吃喝,一边想“明白”的。

今天,婆姨端上桌的只是几个风干了的发面馒头,不见有一点肉星儿。

李六十不大高兴,问起,婆姨说没了,就剩几根干羊腿棒子和一坨羊油了。婆姨说着话,脸面上带了一丝忧愁,大约是为着往后的日子。李六十看在眼里,也没再说啥,这怨不得婆姨的,婆姨本就是个苦出身,日子过得够精细的,让他挑不出不是来。没有肉的早茶,当地牧人称之为黑茶,那没有肉的饭,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黑饭。李六十难免触景生情,想的是,过去我喝早茶总得有煮熟了的绵羊尾巴,用刀子割得薄如纸片,拿滚烫的茶水泡了,那个绵软和滑爽,养人啊。

我啥时候喝过黑茶,吃过黑饭?李六十自言自语。

李六十突然就没了吃喝的兴致,下了炕要出去,也不提鞋帮,鞋底像牛舌头一样忽悠忽悠的。有那么一阵于,李六十是忘了院落里还有个新来的毡匠。现在想起来了,耳畔却没有弓声。那弓声响了差不多半夜,是什么时候停的?这个狗日的毡匠,是在偷懒。被冷落了的感觉油然而生,李六十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出屋后,李六十看到的却是另外一个场景。

毡匠果然讲诚信。毡匠将第一条羊毛毡擀出来了。院落里一方醒目的白,很有些横空出世的样子。

已经灼热起来的阳光在一方白色上恣肆地流连,泛开的潮湿里有一股淡淡的腥臊,引得绿头苍蝇们闻风而至,在这温暖的羊毛白毡上嗡嗡嘤嘤,落下时像撒了一把绿豆。再看毡匠这个人,东倒西歪的,撸起的裤筒下,十根脚趾头叉得很开,有如分了瓣的紫皮蒜,挂着些淅淅沥沥的汤水。弹得稀疏的羊毛还要用水浸过,然后裹进竹蓖子里一遍遍踩踏搓动,边踩边搓边不断地浸水。这次用的是脚,工序虽然简单,费的却是牛大的劲。这手艺饭其实并不那么好吃,李六十知道这个。又想你是个毡匠,不擀毡做啥?还想当皇帝老子不成。

李六十两只手搭在腰眼上,一脸的平静和淡漠。

四周除过麻雀零星的唧喳,很静。

阳光照得院落一片灿烂。

李六十和毡匠在灿烂的阳光下说着话,中间隔一条刚刚擀就的四六羊毛白毡。

婆姨没有出屋。婆姨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呓语一声,梦般挪动到窗口,踮起脚把院落里的场景看了个真切。李六十和毡匠站在四射的光芒里,就有了一种气势,很像两个准备打架争斗的羝羊。那个毡匠是背对着婆姨的,婆姨看不见他此刻是啥样的表情。在这个寂寞的夏日里,婆姨已经很少听到有旁人说话了,自己的言语也变得比舌头还要短。院落里的场景,就让婆姨觉得特别亲近了。

老少两个汉子开始说话,还打着有些生硬的手势。

婆姨想,你们说,扯长扯长地说,我想听哩。

李六十:毡没擀瓷实,虚脱脱的。

毡匠:虚?啥叫个虚。找杆秤称,足够斤重。

李六十:没洗白,女人的臊尿浇过一样。

毡匠:陈年的羊毛,都是蛆攘剩下的,还遭了雨水。

李六十:我看你手艺不顶。

毡匠:大天白日说话,良心要紧。

……

婆姨听到这里,脸面悄然地泛红,轻巧着脚步将久置窗口的眼睛隐去,回了灶台边。心想,汉子扎到一处,就没几句中听的话。吵个啥呢?有话好好说么。咋说也是有人说话比没人说话强,有人说话,日子才像个日子。你们就说去,我给你们做饭,香香地做上一顿饭。

婆姨抿起嘴角笑了。就吃顿羊油泼辣子拉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