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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青草如玉(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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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土从镇重点中学高中毕业了。他没有考上大学,他不像哥哥蒙生那样勤奋刻苦,在老师和同学们的眼里,蒙土也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他经常跟社会上的一帮坏小子出入歌厅和酒馆,有几次还打着蒙生的旗号招摇撞骗。像蒙土这样门门功课落后的学生,能够考上大学的可能性几乎是零。对弟弟的不良表现以及高考落榜,蒙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法是弟弟反正考不上大学,复读就免了,不如跟着父母亲过活。

蒙土于是卷了铺盖回家,回到西滩。蒙土自己也许并不知道,这正是蒙生和宝元老汉都希望的一种结局。

宝元老汉坐在墙角的阴影里,利用半天的时间,利用十指大幅度变形的双手拧出了一根三尺见长的牧羊鞭子。牧羊鞭子布满精致的花纹,像一颗成熟的硕长的麦穗,这是用一副废弃了的马笼头精心改编的。其实,现在的牧民都骑着摩托车放羊了,牧羊鞭子早已失去了它的功用,只是一种象征性的工具,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但是,象征性有时却也是很重要的,它昭示着一种古老职业的存在、承传和延续。这一根鞭子就是为蒙土而准备的,宝元老汉和蒙生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了高度的默契。

蒙生说,爹,蒙土就跟了你老人家吧,替我尽尽儿子的孝心。再说你老人家置下的家业,也得有人继承。蒙生一口一个“老人家”,举重若轻的样子,又像是在说着别人家的事情。

宝元老汉说,我老了,是得有个帮手。这家锅大碗小的,想必你心里也清楚,我啥都带不走,都是你们的。

蒙生说,我不沾,你老人家供我上大学,足够了。

蒙生还有一层意思没说出来,怕蒙土留在镇上给他惹是生非,影响了他的前程。让蒙土回到西滩跟着父亲,等于是给他套上了一副笼头。

安排好弟弟蒙土的将来,这是蒙生去西滩的第二个目的,而且带着我这个老同学一同前往,日后即便有什么变故,我就是最好的证人。蒙生让我“深人生活”是假,让我充当这样的“第三者”是真,当然吃手抓肉也是真的,只不过是要付出某种代价的。我不得不佩服蒙生这家伙的精明了。同时我又在想,都说官场上只有两种人才能够得意,十足的草包和真正的智者。那么,蒙生属于哪一类呢?我当然相信是后者,这和我们是老同学是好朋友无关。

宝元老汉编好了鞭子,他对自己改编的作品是相当满意的。对宝元老汉来说,改编这样一根鞭子,简直是雕虫小技。他还会捻毛线织毛衣毛裤毛袜子,用的材料也全部是就地取材,羊毛和驼毛。曾经一段很长的日子里,宝元老汉一家人身上穿的与毛有关的东西都是他亲手编织的,其样式虽然显得陈旧,有待进一步改观,但就质量而言,完全能够经得起岁月的考验,一条同样是用驼毛或者羊毛织成的粗线单子,家传三辈子一点都不成问题的,至于蒙生和蒙土愿不愿意往下传那是另外一回事了。不信你去看看,现在宝元老汉老两口子冬天身上穿的还是十年前织下的毛衣毛裤,厚得跟毛毯似的。还是那句话,常将有时思无时,莫到无时盼有时。

宝元老汉站起身,活动一下腿脚,然后走出墙角的阴影。阳光很好,亮亮堂堂的,阳光里没有一丝灰尘,氧气充足得几乎用不着呼吸,自己就往肺腑里钻。宝元老汉很肃穆地在阳光下默立了一阵子,酝酿着情绪,麦穗一样的鞭子倒垂着,又仿佛一条活蛇悠悠地晃动。宝元老汉清一清嗓子,冲在屋里睡大头觉的小儿子蒙土喊一声:贼娃子,你出来。

这一声“贼娃子”,显然不是在骂人,而是满含着一个父亲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儿子的亲昵。没考上大学又有什么关系呢?不是有这广阔的西滩吗?宝元老汉喊罢后,头不回地登上屋旁的土岗。

这是一种仪式的完成。

睡眼蒙昽的蒙土随之也登上了土岗。他是三天前回家的,搭的是一辆经过西滩的卡车,下车后又徒步走了将近二十里土路,进门就栽倒在炕上,睡得一塌糊涂,那样子就像经过艰苦卓绝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功成名就了。登上土岗时,蒙土的手也开始颤抖了,抖得比宝元老汉在草场承包书上写下自己的姓名时还要厉害,眼睛里汪满清澈的泪水。神圣和庄重的时候,也会颤抖,也会流泪。

一开始,宝元老汉什么话也不说,任由蒙土站在土岗上泪流满面。宝元老汉想的是,儿子你面对的不是我这个老子,而是比老子还要老子的西滩。这西滩就是你将来的天,你将来的地,你将来的婆姨,你将来的娃娃,你是该哭上一哭的。后来,宝元老汉就发现有些不大对头了,蒙上的哭显然不是因为西滩这个天和地,那颤抖是无奈的,那泪水是悲戚的,这两样终于都没能逃出宝元老汉的眼睛。

宝元老汉说,老子给你占下了最好的草场。

蒙土说,我不要。

宝元老汉说,老子给您养下了这么多的牲畜。

蒙土说,我不稀罕。

蒙土哭得淋漓尽致,哭得昏天黑地,哭得没有了男人的模样。这两样蒙土都不要,究竟想要什么?宝元老汉始料不及,站在土岗上一时不知所措。他的胃里还没来得及充分消化的陈年酥油也例外地开始捣乱了,从口腔里涌出一股股难闻的味道。经过深思熟虑,宝元老汉认为他需要的不是第二个大学生(有一个就够了),而是一个能够延续自己牧民生涯的接班人,将他的辉煌事业进行到底。他要像拴住一匹儿马一样使儿子蒙土成为真正的牧人。作为牧人,自己也许并不纯粹,尾巴还明显地留在故乡东湖湾的麦地里。可是,蒙土却很轻易地否定了这种设想,无形的气恼使宝元老汉突然暴跳如雷起来。如果不是陈年酥油在肚子里捣乱,憋得宝元老汉浑身发胀急于排泄,蒙土的身上肯定会落下几记沉重的鞭子。也许这几记鞭子能够使蒙土回心转意,从此不再有邪念产生。

宝元老汉扔掉鞭子,急匆匆走下土岗,来不及有什么顾虑地蹲下身去。灼白的阳光下,被羊咀嚼过后的草根上,是一张撅着的精瘦而乌黑的屁股,那情形很像是草根上担着一条被风吹得半干了的羊胯。蒙土见父亲手忙脚乱地下了土岗,还以为是去寻找一种比鞭子更加有效的惩罚工具,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个十分滑稽的场面。蒙土忍不住破涕大笑,乘机一脚踢飞了鞭子,然后大踏步地走下土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