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装修成维多利亚风格的大房间,不过其间也有一两件注重实用和防火的器具:比如用的是百叶帘而不是挂幔窗帘,还有海绵坐垫椅子。窗前摆着一张大书桌,每面墙的末端都立着一组书架。已故国会议员的画像俯视着整个房间,仿佛他们依旧属于这里,并且随时都可能敲门进来。
莫德雷德走了进来,沃尔特·布鲁姆紧随其后。那五个人已经在站着等候了。他们穿着黑色的萨维尔街[60]定制西装,系着深色的纯色领带。很明显他们一直在谈话,不过并不是那种私下交谈。莫德雷德强烈地感觉到,看到他的出现,他们都有点如释重负。现在可以进行下一项议程了。
“先生们,这位就是约翰·莫德雷德。”布鲁姆说道。然后他顺时针依次指向那五人。“约翰,请允许我介绍两位政务次官,马丁·艾伦和拉杰·帕特尔;外交常务次官,伊恩·麦卡利斯特;军情七处蓝部主管,罗恩·特里赫恩;以及内阁首席私人秘书,盖伊·法伦。”
每个人在被提到自己的职位和姓名时,都与莫德雷德握了握手,然后布鲁姆便离开了房间。马丁·艾伦示意他坐下。莫德雷德注意到第六张——也就是他的椅子,被以一种奇特的角度放置着,正好使得大家都会面向他。
“你可能在想这他妈到底是在干什么,约翰。”马丁·艾伦说道,其他人听了有些发笑。
“我想的是‘发生了什么’。”莫德雷德回应道。
“我们要给你一个工作机会。”艾伦继续说。他很明显被选为了主要的发言人。“但是首先,我们可能需要给你简单介绍一下背景信息。”
“我们关注你的职业发展路径很多年了。”伊恩·麦卡利斯特说道,“从最开始在西伯利亚执行的、让你加入红部的那次任务,到最近一次在利比亚的行动。直言不讳地说,你给我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谢谢。”莫德雷德说。
“那么我就直奔主题吧。”他继续道,“最近我们一直在关注‘假新闻’现象。当然,也有可能是我们夸大了问题。而各家媒体也像往常一样,努力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在现在的英国,在2017年,足以让我们担心的‘假新闻’——我指的是在座的各位——也许并不存在。严格地说,当前我们对‘假新闻’的定义是指在临近大选与公投时,被系统性发布的、伪造的时事新闻。其目的在于按照一个既定的计划来影响大选或公投的结果,而我们有理由相信它们有能力达成其目的。”
每个人听到这一大段官腔时都皱起了眉头。
“重要的是,我们对‘假新闻’有一个定义,一个精准的、有价值的定义,它可以鉴定出真正的问题。”麦卡利斯特笑了一笑,接着说道,“而且还可以把它黑纸白字写进报告里。”
其他人又轻笑起来。
“在你说‘通俗小报这么做很多年了’之前,”麦卡利斯特说,“我料到你会这么讲,是的。我承认,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对的。但这意味着,如果处理得当,这可以成为一个新纪元的开始。这个纪元将与媒体现在所在鼓吹的‘后真相’[61]时代完全相反。摧毁‘假新闻’的手段和政治愿望可以创造出一个新的‘真相’纪元。”
“如果在《泰晤士报》或者《每日电讯报》头版看到本应出现在《侦探》上的内容,我会非常吃惊的。”莫德雷德说。
“我们可以进一步研究这个问题。”法伦说,“但是说到《侦探》,它的大部分内容并不是新闻。它并不像BBC、CNN那样采集一手新闻,而是挖掘关于新闻工作者的新闻。比如报道《太阳报》或者《明星》杂志的办公室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某一个政客多么不守诺言云云——因为四五年前,他其实是这么或者那么说的。大多数人对这样的消息并不感兴趣。当然这不是说这样的报道不重要。它们当然很重要,只是算不上主流。”
“那你们究竟为什么把我叫到这里来?”莫德雷德问道。
“几天之前,我们让你负责了一场针对假新闻的调查。”艾伦说,“我们在其中安插了一些谣言,并且把你排除在‘真实存在的’另一场调查之外,也就是针对所谓‘伦敦暗战’的调查。理论上来说,这场‘伦敦暗战’可能已经引发了一些假新闻。然而在24小时内,你就已经洞悉了一切。”
“所以美俄之间的对峙从来都不存在?”莫德雷德说。
“差点就存在了。”艾伦说,“我们无意中得知一些美国外交官在选举之后讨论这一类的东西,我们也因此得知可能会爆发一场‘暗战’。当然,过去这类事情也发生过,你也可能知道:2009年的以色列和伊朗,2013年的希腊和土耳其。这场暗战本可以发生,但是谢天谢地,它并没有。”
“好的谎言总是真假参半。”麦卡利斯特说。
莫德雷德把双手交叠起来。“我对那个背上最后插着两把刀的小伙子感到遗憾。”
“他会恢复的。”麦卡利斯特说,“你的同事身手太棒了,所以除非必要情况,否则她不会给对手造成致命伤的。我们不过是安排他揍你几拳。心理研究显示,人们在经历了暴行之后,会更倾向于相信那些关于暴行即将发生的预言。”
“然而这并没有扰乱你的思维。”法伦说,“在碎片大厦的会面也没有。当然了,是我们把关于首相候选人的错误线索透露给了媒体。正如我们所料,这引起了他们的恐慌。”
“那被安娜贝尔扔下楼的那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安全网接住了他,然后很快被带走了。”罗恩·特里赫恩说道,“事情都是按照预想的那样进行。施加一点念动暗示[62],我们救成功地让她按照我们设计的去做了。”
莫德雷德笑了,虽然他根本不觉得有趣。“我肯定她被震惊到了。”
“我们还没告诉她真相。”法伦说。
“等她意识到这个调查不过是个幌子,她自己就会发现真相的。”莫德雷德说。
“这有助于提升她的能力。”特里赫恩说,“被自己人蒙蔽总要好过被敌人蒙蔽。她应当感激我们——如果她最后自己发现真相的话。”
“无意冒犯,”莫德雷德说,“但是我依旧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被叫来这里。”
“我们想要你接受公共事务真实调查官一职。”艾伦说。
“我知道名字很难念,”在他有所反应之前,帕特尔接口说道,“类似的指派还没有先例,我们对职务名称也纠结了很久。如果你有更好的建议,我们乐于听取。我们想避免任何奥威尔式[63]的腔调,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叫什么并不重要。只有你会担任这个职位,而你职务的存在也会被列为顶级机密。”
“你会成为一名世界级的……‘技术人员’,我觉得这么叫比较合适。”法伦说,“你要辨别并且消除掉狭义上的假新闻,也就是伊恩刚刚定义过的那种。你会在军情七处拥有一个高级职位,级别上与你目前的上司平级,但是你的绝大多数工作都将在海外进行。我们会把你‘借给’关系友好的外国政府,防止他们被买通,同时防止我们失去盟友。让我们相信你是这个职位的最佳人选的并不只是你的调查研究天赋,也不只是因为你在过去几天里的表现,更是因为你广为人知的掌握外语的能力,在国外任何地方你都能轻松适应并融入当地环境。”
“为什么我们现在要讨论这个?”莫德雷德问道,“就像你们刚刚说的,我们最早要到2019年才需要开始考虑假新闻的问题。还是说现在就需要考虑?”
法伦宽容地笑了,仿佛这是一个可以被原谅的错误。“3月15日就是荷兰大选;然后4月23日是法国总统大选;法国议会选举在6月11日和18日;而德国联邦选举在8月27日和10月22日之间的任何时候都有可能举行;最后是挪威大选,在9月11日。”
“每一个都是北约不可或缺的成员国。”特里赫恩说。
“可以说是时不我待了。”麦卡利斯特说。
“如果特朗普总统的话是可信的,那我们就要开始支付我们的北约军费了。”法伦又说,“今后不能再靠美国挑大梁,我们要从现在开始加大对北约的贡献。而你也要参与其中。如果我们出力足够多,而美国又对北约继续丧失兴趣,那么到最后我们就可以变成主导力量。”
“这个机会绝对不容错过。”特里赫恩说,“让英国再次崛起。”
“而你,约翰,你可以成为其中重要的一员。”法伦对他说。
麦卡利斯特抬起一只手,说:“我们不需要你今天就决定。事实上,我们不会准许你现在就做决定。你有两星期的时间。在这期间,想一想我们提供的一切,然后决定你是不是愿意参加。只要你点头,这个职位就是你的了。但是我们不想在期限之前听到你的答复。”
“但是那时对于荷兰大选已经来不及了。”莫德雷德说。
“我不认为俄罗斯人会想阻拦海尔特·维尔德斯。”法伦说,“然而,如果我们需要你的话,我们会打电话的。先一步一步来。有问题吗?”
“所以你们围绕着我精心设计了这么一个局,而红部还成了这个局的一部分。鲁比·帕克知道这一切之后,你们有跟她谈过吗?”莫德雷德问道。
艾伦窘迫地举起了手。“我跟她谈过了。话说在前面,我并不是说她易怒。我已经尽可能地安抚了她,但是最后还是被骂得狗血淋头。我这个级别的人可很少会经历这种痛骂。”
“她完全失控了。”法伦轻蔑地说。
“要是我处于她的位置,也会有同样的感受。”莫德雷德回应道,“你本可以简单地选择信任她。”
“但是你很擅长阅读别人的细微表情,也很擅长察觉别人在肢体语言上的异常。如果不是担心你觉察出什么,我们可能会提前告知她。”帕特尔说,“我们向她这么解释,而她也接受了。当然,她还是很不高兴。甚至对于你的离开她都没那么不高兴。但是我们已经向她保证,类似的事情不会再出现。我们也会遵守诺言。说她是军情七处最好的部门主管毫不为过。”他尖锐地看了法伦一眼,接着说:“我们不能承担疏远她的损失。”
“我有点明白了。”莫德雷德说,“但这些并不能说服我。”
“所以我们才强制性地给你两星期宽限期。”特里赫恩回答。
莫德雷德看着地面。“还有一个问题。我想搞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再回泰晤士大楼……”
“如果你不想的话,根本没必要回去。”法伦说,“我们已经跟鲁比·帕克打过招呼了。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完全是你的个人时间。如果你想过两周的带薪休假,悉听尊便。如果你还想回泰晤士大楼工作两周,那也可以。或者过两者的结合。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大概两小时之前,我在格兰比侯爵酒吧从罗伊·巴兹利那里拿到了一些文件。当然,它们被包装成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内幕消息。因为我不想让自己显得很蠢,所以要是能及时看到那里面是什么,那对我的工作应该会很有帮助。”
现场突然一片寂静,五人彼此交换了困惑的眼神。
“罗伊·巴兹利是谁?”法伦问道。
莫德雷德看着他们。他们正摇着头面面相觑。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他。
“只是一个信息源,正好跟另一个调查有交集。”莫德雷德说道,他笑了,“不过这并不重要。那么《每日信报》呢?”
再一次,他们面露困惑之色。
“我觉得,从你在碎片大厦的会面,到今天这里的会面,在这期间发现的一切事情你都可以不要当真。”法伦说,“都是些错误判断。很可能在每一个调查里都会有这些东西。当然我并不是这方面专家。”
莫德雷德点了点头。房间里又是一片寂静。
“没有其他问题了吗?”艾伦问道。在短暂的停顿后,他咧开嘴笑了。“那两星期之后我们会再联系你。”他站了起来,大步走到电话机旁。“沃尔特,麻烦你进来一下,然后把莫德雷德先生送到他的车上去。谢谢。”他转向莫德雷德。其他人已经站了起来开始找自己的大衣,又小心地不表露出着急要走的样子。“很高兴见到你,约翰。相信你会仔细考虑我们的提议。回去的路上一路顺风。我明白,这次面试让你从一无所知到厘清事情的原委,整个过程一定消磨了你不少的耐心,所以在此感谢你能如此……宽宏大量地来见我们。向鲁比带去我最衷心的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