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莫德雷德到达圣约翰花园的时候,他看到菲莉丝独自坐在喷泉边的一张长椅正中间。你要是不想让别人坐在你旁边,就坐在椅子的正中间,把手分开放在你两旁的位子上,让人明白你的意思。她一看到他,就稍稍往左挪了一下,确保他们还能占住长椅。
“我做了蠢事。”她说。
他咧开嘴笑笑。“你跟我说了,但我不信。你不是那种做蠢事的人。”
“谁都有犯蠢的时候。我们没空在这啰嗦了。仔细听好下面我跟你说的话。你要是有点准备的话,我们最起码可以减少一点损失。提前说一句: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
“继续说。”
“你记得我们昨晚谈的事吗?那个所谓的‘伦敦暗战’,你说你不相信那是真的?”
“我还在怀疑,但那是因为我没有掌握所有的事实。毕竟那不是我的调查任务。你当然有怀疑的权力,当你……”
“好了,闭嘴听我说。昨晚我告诉你‘在脸上多擦点膏药’之后,忍不住去想你和我说的东西。可是我不想告诉你,因为……”
“因为你认为我可能会沾沾自喜。”
“呃,你不是那种会沾沾自喜的人。也许以后你可能会变成那样吧。只是一想起明明你从头到尾都是对的,我却还对你发脾气,这实在让我有点难堪,差不多就是这个原因。”
“你不过是叫我去上药时口气有点急躁罢了。如果你管这种小事也叫‘发脾气’,那以后我们的日子应该会过得非常和谐。”
“不管怎么说,昨晚我满脑子都是那件事,根本就睡不着。”
他笑笑。“我开始觉得内疚了。”
“反正,今早我犯傻了,把你的话告诉了安娜贝尔。她想了几分钟——你了解她,她就是那种……深思熟虑的人——她说你的话有点道理。于是我们又告诉了亚历克,免得他再怪我们背着他做什么,然后我们一起去告诉了鲁比·帕克。”
“亚历克怎么说?”
“亚历克怎么说有他妈什么关系?”她喊道,“你不想知道鲁比·帕克怎么想吗?她他妈的才是你的上司,不是亚历克!”
“我尊重亚历克,肯定要考虑他的想法。”
她叹了口气。“他认为总的来说,你很可能想错了——谁会不惜采取任何手段,结果就是为了测验一下约翰·莫德雷德呢?‘简直是自恋型人格障碍加上《楚门的世界》式的对全世界的怀疑’,这是他的原话。但他也觉得那并非完全不可能,也就是90%不可能吧。然而,他同意我们应该告诉鲁比·帕克。”
“然后她真的大发雷霆?我想先做好心理预期,她的态度应该比你让我去上药的时候更生气吧?”
“她认为这不关你的事,而且觉得你在打击士气。”
“你为什么不在电话里告诉我这件事?我是说,如果她发现你偷偷和我见面然后提前警告了我,会给你招来更多的麻烦。”
“我没有遇到麻烦,这才糟糕!好吧,是没你那么多麻烦。而且,我不想给你打电话。可能会被偷听。”
“要是咱们派间谍监视自己的间谍,那就有点过分了吧。”
“我是说被人在背后偷偷听到,笨蛋。我不认为他们会监听我的我手机。听着,你在这种情况下还这么担心我,我真的很感动——这也是为什么你是一个模范男友——但是我真的觉得你应该好好思考一下你那了不起的计划。”
“我并不担心。如果埃德娜是对的,鲁比·帕克应该是要给我一点赞许。”
“埃德娜跟这事有什么关系?”
“我刚刚在侯爵酒吧见了罗伊·巴兹利。他给了我一叠文件。埃德娜和伊恩跟我一起去的,我让他们拿着文件先行一步,然后才来这儿见你。但是埃德娜在我到这儿之前,就从特雷西岛[53]给我打了电话,说我们有了突破性进展,反正就是那个意思。”
“那可真是恭喜你了啊。按你的心态,被表扬一次跟被批评一次可以直接抵消、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对吧?”
“我已经不太可能挨批了。我是说,她不会说‘干得好,约翰,你在与假新闻斗争的前沿干得非常漂亮。顺便说下,你对菲莉丝说的那些话让我很恼火,但是在处理巴兹利的这件事上你做得非常出彩。尽管你打击了每个人的信心让我极为恼怒,但是巨大的进展’……”
“行了,别犯傻了,志得意满的代价可是很大的。”她抱住他的脸,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然后站了起来。她随意地理了理头发,说道:“做好准备。”
她拿起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给了她三分钟的时间。如果被人看见他们一起进了楼,那她估计会有麻烦。
要知道,在前台签到的时候磨蹭三分钟还不如在公园坐着呢。话又说回来,其实每次签到基本都不可避免要花上几分钟时间。
可能她不会直接回去吧。
不过就算别人知道他们见过面又怎么样?鲁比·帕克知道他们在恋爱,所以她可能也知道他们会有所交流。
他好奇鲁比·帕克会是怎么想象这个场景的。
菲莉丝:帕克女士会收拾你的,但你完全是活该,你这个可爱的傻瓜。
约翰:我又怎么啦?
菲莉丝:尽管再来打击我的士气吧,还有安娜贝尔和亚历克的。
约翰:我犯傻了,我得为我之前所的那些事道歉。
不,不可能是这样。她就像《白鲸》里的亚哈船长那样,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你唯一能确定的,也是唯一有意义的,就是她总是对事物有绝对的控制权。
他最后给菲莉丝留了五分钟,然后出发了。他无时无刻不期望着埃德娜会再给他来个电话,证实他们的胜利。当然,需要先分析证据。在假新闻的斗争中,太容易遇到那种看似能够力挽狂澜的伪证了。
他突然想到:尤其是如果你在外交部工作。
会是那个原因吗?他真的像亚历克猜的那样,从一开始就陷入了自我陶醉吗?也许不是。也许他已经触碰到事情的真相了。第一次触碰到。
或者是类似真相的什么东西。
啊该死,不管埃德娜手里那些材料是不是真的。即使罗伊·巴兹利是真诚的——虽然这一点现在也不能肯定——他也应该先阻止她拿着那些材料去见鲁比·帕克。现在已经太晚了。
唯一的希望就是鲁比·帕克出于某些原因不在她的办公室。希望她去位于白厅的外交部了,或者是去趟位于马沙姆街的内政部,甚至是去切尔滕纳姆看看政府通信总部的工作状况也行。天哪,一场批评加上另一场批评会是什么?志得意满的代价很大。
当他来到泰晤士大楼的时候,一辆黑色的宝马7系停在大楼的双红线外。科林没有将它驱离,所以可能是政府车辆调度所派来的。这倒是个意外发现。可能鲁比·帕克刚从哪回来(好事),或者是正要去哪(不怎么样,但也不坏),或者是正在见客人(好事)。
但如果是第三种情况,那她就不是楼里唯一一个高级领导。他不被开掉的几率一点都没有减少。
他走到前台,好像他有工作要做。车辆调度所的司机——肯定是那人:一位体格健壮、衣着考究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手里拿着大檐帽,站在科林的桌子旁,脸上带着冷漠的神色。但当他看到莫德雷德的时候,明显表现出了兴趣。
当然,是因为他脸上的淤青。要是说跟昨天比起来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现在看起来更严重了。事实上,现在临近中午时分,泰晤士大楼前台的昏暗光线让淤青显得更加吓人。
“没有看上去那么疼。”弯腰准备签到的时候,他对那个司机说。他看到菲莉丝的名字签在倒数第四格里。后面是财务部的三个人:苏琪、海伦和马丁。这么说五分钟倒是也没白等。不算差很多,但也比没有强。
“别费劲了,约翰。”科林说着,一下抽走了签到本。莫德雷德还没来得及落笔。
事后回想起来,莫德雷德总觉得当时应该说点什么俏皮话,好掩饰一下自己的震惊。
可他当时只说出两个字:“呃,嗯?”
“你不用签到。”科林说道,“没必要,省得你还要再登记离开。”
被炒了吗?
“这个人是来接你的。”科林说着,指了一下那个司机。
司机伸出手来要握手。两个人都看得出来莫德雷德已经慌了。
“我并没想要吓到你,约翰。”科林说,“抱歉,在你提笔前我就该和你说的。”
“我被炒了吗?”莫德雷德问道。
科林大笑起来。“据我所知没有。好啦,别摆出那副样子了。你看上去就像是被疯狗给咬了一样。”
莫德雷德向司机伸出手,就好像要递给他一块抹布,准备两个人一起刷盘子似的。
“我们走吧?”司机说。
“去哪?”莫德雷德问道。
“鲁比·帕克要你跟克莱夫走。”
“也就是我。”司机说道。
“凯文呢?”莫德雷德问。
“克莱夫不是我们的人。”科林说,“没事的,约翰。你和凯文都没被炒鱿鱼。现在出发吧,祝你开心!”
司机带头走出了接待处,下了台阶走到车前。他给莫德雷德打开了后门,等着他。
“我们去威斯敏斯特宫。”他说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虽然他只是从科林那里听说自己没有被解雇,不过这情景确实也不像是要解雇他。
如果是的话,那就太他妈的虐了。
后座上整齐地放着一叠报纸。儿童尸体、英国脱欧、黛娜·库雷希、特朗普、特朗普先生、唐纳德·特朗普。真是令人惊讶,可能是破天荒头一回吧,英国报纸的头条居然这么关心美国。
米尔班克到威斯敏斯特宫有大概两分钟的车程,实在没必要专门派辆车来。根本没时间读八份报纸。显然有人在给他制造印象。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顺着圣玛格丽特街进入了议会大厦的范围内。和平时一样,游客很多。在警察登记他们的车、并给他们升起道闸的时候,有些游客趁机从车窗外向里头打量。克莱夫慢慢地开了进去,在大本钟一侧的职员入口前把车缓缓停下,下车给莫德雷德打开车门。
一位扎着领结、戴着塑料框眼镜的小个头中年男人在等着他们。他走近莫德雷德,和他热情地握手。“我是格雷厄姆·蒙哥马利,宴会活动办公室的代理主任。你一定是约翰·莫德雷德。”他说。
“很高兴见到你。”莫德雷德回答道。
显然是胡说八道。
话说回来,他也没有觉得不快——只不过是有点困惑。“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的问法显然不合适了。按现在的情况,只能等了。
蒙哥马利领着他上了两层楼梯,进了一间大房间。房间墙壁上装了护壁板,地上铺的是镶木地板,一场聚会正在这里热烈进行。参加聚会的人大都五十多岁,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真诚地交谈着,礼貌地笑着。
莫德雷德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这么想——鲁比·帕克可能在这其中什么地方。
不过她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严厉批评他。
不。不,她不在这儿。至少……他没看见。
格雷厄姆·蒙哥马利把莫德雷德带到了一个叫沃尔特·布鲁姆的人面前。那人身材矮胖,岁数和屋里的其他人差不多,是一名外交部的事务官。看到莫德雷德,他显得极其兴奋。莫德雷德发现从离开泰晤士大楼以来,他碰到的人一个比一个兴奋。克莱夫见到他很高兴,格雷厄姆很兴奋,沃尔特简直乐疯了。
沃尔特抓住他的手肘,从托盘里拿了一杯白葡萄酒给他,领着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屋子里那些熟悉得有些古怪的面孔似乎突然间表明了各自的身份,像是要让他更觉得这一切并不真实似的。他和特丽莎·梅,还有鲍里斯·约翰逊[54]握了手,他们两人似乎都认为他的到来是件大事。“我们的小约翰尼来了!”约翰逊说着,向他的同事们引见莫德雷德,好像他是位大人物似的,“英国最新的优质出口品!”说完他又假装自责地补了两句:“抱歉抱歉。这事儿还没最终确定!”他跟莫德雷德握了两次手,就像在等人照相似的,然后就走开了。沃尔特又带他去见了菲利普·哈蒙德[55],伊丽莎白·特鲁斯[56]和大卫·戴维斯[57],他们并没有表现出认识莫德雷德的样子,但是都很有礼貌。屋子里挤满了各种名人,可他们看上去都没有电视上或者报纸上那么高大,简直像是他们小一号的分身似的。
之后,大臣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大约过了十分钟,莫德雷德突然发现屋子里已经看不到认识的人了。他从进来之后就没有过什么有意义的对话,于是他看向布鲁姆。
“怎么回事?”他问,“我为什么来这里?”
布鲁姆大笑起来。“我估计你也在猜这是不是真的。”
“有点。好吧,确实挺不像真的。”他不想让布鲁姆觉得自己与各路部长见面是一种美梦成真,就好像见到娜奥米·克莱恩[58]或者是弗朗克·斯金纳[59]那种感觉。所以他尽量让口气不透露任何情感。
“跟我来。”布鲁姆说道。
莫德雷德跟着他穿过几道双开门,走进一条昏暗的走廊。往前走了有十步,布鲁姆转过身,给他开了门。“你先请。”他说。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巨大的办公室,放了六张椅子,其中五张都坐着人,身着西装。这些人莫德雷德在聚会上一个都没见过,尽管他们的年龄和气度暗示着他们可能也参加了聚会。他们都转向莫德雷德,随后一个接一个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