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龙浩渺再次来到贺府门口,定定神后才郑重的扣响了大门上的兽形门环。这次他既没有拜帖,也无人引荐,实在有些唐突,但平白无故接受了如此贵重的东西,龙浩渺觉得实在不妥,反正,他认为很有必要登门向人家道谢。
仆人开了门,见到他后有些惊讶。龙浩渺说明了来意,仆人请他稍候,这就去通报。几分钟后,上次接待他的叶青出来与龙浩渺见面,他仍旧西装革履,干净利落,并告诉龙浩渺贺先生同意接见他,这就引他去见贺先生。
龙浩渺跟随叶青进入了府邸,穿过了庭院,来到院落一角。此刻,贺先生正坐在石凳上喝茶看书,旁边一棵大树不知生长了多少年,即使在盛夏里,也可以遮得整个角落见不到多少阳光,大树下,石凳旁,到处长满了青苔,这里简直寂静得让人感受不到一点现世的浮躁。
贺先生让龙浩渺过去坐下,叶青适时退下。龙浩渺说明了来意,并诚挚的表示了感激,贺先生微微一笑,告诉龙浩渺不必如此,言语里没有一点在意之心。
他为龙浩渺倒了一杯茶,轻描淡写的说起话来:“其实这些你不必放在心上,有些物品固然贵重,但于我也鲜有用处,常年搁置未免有负物品的盛情,我不过是它们的保管者,这点我很清楚。古物有它自己的脾性,试图占有那是狭隘的想法。”
“只是,我不过一个学生,无故受此大礼,实在有些唐突。”龙浩渺说
贺先生笑说:“我不告诉你价值,就是不想让你这么拘谨,你看,这下也破坏了。”
“很抱歉。”龙浩渺说
贺先生见龙浩渺仍然有些拘束,便又开口道,“其实,有些东西虽然好,但我也不能时时捧在手里,要实实说起来,它倒比不过我手里的这本书了。你们学校也是名校,我相信校方定会保护好它的珍贵。”
龙浩渺怔怔的看着贺先生,不知如何说好。
“喝点茶吧,这茶不错。”贺先生说
龙浩渺看着眼前的茶杯,良久才端起茶来,若有所思的闻着茶香,走起了神来,随后,不由自主说了句,“好香啊~”
“是吧。”贺先生微笑,“我上次就觉得你挺懂喝茶的。”
“我其实不懂。”龙浩渺说,“只是小时候常跟姥爷喝点儿,但也不是什么名贵的茶。”
“喝茶就是要有你这种状态,闲来无事,随意发呆。”贺先生说
听到这里,龙浩渺一下笑了出来。
“说实话我挺喜欢你这孩子的,上次见你的时候就一直寻思送你一件什么礼物,只是,一时间还没有……”贺先生说
“不用不用。”龙浩渺赶忙说,“您的慷慨解囊我已经非常感激了。”
贺先生并没有回应龙浩渺的推辞,只笑着说,“等下你留个电话给叶青,下次还想过来时候,提给他打电话就行了,不然会在外面等很久。”
“真的吗?”龙浩渺有些受宠若惊
“当然。”贺先生微笑
“谢谢您。”龙浩渺说
此时,叶青从外面走来,俯身向贺先生轻声道,“拍卖会的书,沈先生给您带回来了。”
“他过来了吗?”贺先生问。
“没有,是天儿送过来的。”叶青回答
“这样啊。”贺先生问,“有上次说的那本残本吗?”
“有那本!”叶青说,“不过情况比之前预想的还不乐观,已经改成金镶玉了。修书手艺还是很好的。另有一部《六经图》,大八开六册原装,天禄琳琅旧藏。”
贺先生愣了一下,“是两年前那部?”
“嗯。”叶青说。
“周礼东竟然连这个都出让了?”
“是的。”叶青说
“我知道了。”贺先生若有所思,“放到书房去吧,我晚点过去看。”
“好的。”叶青说完,安然退下。
贺先生若有所思,转过头来才发现龙浩渺正端着茶杯正浅浅的微笑。
“在笑什么?”贺先生轻轻问道
龙浩渺立马止住笑意,说道,“我记得,天禄琳琅好像是乾隆爷的御宝吧。”
“对啊,怎么了?”贺先生笑问
龙浩渺放下茶杯,“也没什么,只是想起以前读梁思成的书,说乾隆爷简直是个文物破坏者,什么东西上都要印上些‘天禄琳琅’、‘乾隆御览之宝’。”
贺先生听完不禁笑起来:“你还读梁思成啊?”
龙浩渺微笑说,“我们家万安爷爱古建,所以,我也打算往这上面下点功夫,往后和老人家对谈起来才能真正有话聊。梁思成思想体系成熟,观点极富远见,阅读能使人有所增益,是位不错的老师。”
贺先生听得在心,继而问道,“那你是怎么看待自己考古学这个专业的?”
龙浩渺一听,不由哑然失笑,“其实我自学考古以来,听过不少人说过,我们就是打着正规军的旗号,做着和盗墓人同样的事情——反正都是把人家坟墓给破坏了。从前我也是这样想的,因为好奇,所以才想以正规的身份下去考察。不过,渐渐接触多了以后,才对这一行业有了比较清醒的认识。由于考古学的兴起时间不长,所以,大多数人并不理解考古的真正意义,而在我们‘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古代,人们对各类传承都是不注重记录与保护的,这就造成了许多技艺一旦失传,后人真正想要理清脉络时,便很容易错漏百出。别的不说,单以您收藏的古籍为例,传统古书在做稽考时,通常都是以书注书,但若前人的注解本身就是错误的,那么,再据此作注,难免就会越错越离谱,但如果这种时候运气够好,恰好碰上那个时期的古籍出土,便可轻松打破这种长期以来以书注书的谬误。因此,我认为考古学还承担着一个重大任务,那就是衔接传承。”
“怎么讲?”贺先生问
“其实纵观古今,真正好的东西大多数都是被我们自己人给毁了,就以我刚刚说的古建举例,今天我们能见到的古建筑,至久不过唐朝的一些零星,再远一些,便几乎没有了,这在我们研究它的体系和脉络上,不得不说是个极大的弊端。而考古不光是基于保护传统,还涉及到未来我们继承和传递的问题——因为我们的当下将来也会成为历史,所以,弄清我们国家几千年的体系是非常有必要的,因为,我们现在的国家往后的格局有多大,在当下这个起步期的开局就是至关重要的。”
贺先生点点头,随即又问:“那你觉得怎样才能做好一名考古学家呢?”
龙浩渺想了一下,说:“考古学是门牵涉十分广泛的行业,所以,考古学家必须以博学为前提,但成天埋在书本里肯定是不行的,必须得深入到社会各个阶层。至于如何做好一个考古学家。我认为,首先考古学家得是个历史学家,这不光是基于专业的角度,更因为明古才能鉴今,才能对自己国家的当下和未来有比较清醒准确的判断;其次,考古学家得是个文学家,一件文物光是我们知道它的价值那还不行,还得让大众都知道,一来有利于激发大众对于文物的保护意识,将来哪怕再遇乱世,也不至于再出现当初敦煌文物被大批量运走,而官民对此皆持莫衷一是的态度,而从另一方面讲,考古学家还承担着给人以启思,激励世人创造的责任,因此,我们不仅要写得了学术论作,还得要写得了与人亲近的文学作品才行,这样才能将我们古来优秀而又沉寂的文化介绍给大众知晓;而由于我们通常最能接触到古代最顶尖的艺术品,所以,如果我们能在某一领域的艺术方面有所深入修为,那么,在论述其内质方面,就能有更迅速更准确的切入点;除此之外,由于我们接触的往往都是第一手最原始的资料,所以,考古学家如果能顺带是个摄影师,那就更好了,因为这样才能做更全面的第一视角记录。当然了,博学才能众彩,但如果学而不化,不能深入浅出给人以启思,便是我们失败了。”
“可是照你这么说来,你们的专业性质这么强,一般想要进入岂不是很难?”
“不难。”龙浩渺说:“考古主要面对的是文物,但文物实际上只是一种延伸,真正重要的是人。”
“怎么讲?”贺先生问
“不论文学、诗词、医药、建筑、雕塑、桥梁、甚至武术,它们都是历史的侧立面,同时也是切入点,你只要掌握到其中一点,就能迅速切入我们国家悠久且富有画意的东方之道。”龙浩渺说,“而我们只要稍微深入,就很容易发现,其实千百年前人们所想的东西,和我们今天的一模一样。”
“那考古对你来说是什么?”
“是科学。”龙浩渺说
“你们都研究过什么了?”贺先生问
“我们大二在敦煌实习过,之后做过一年敦煌的专题研究。未来我和龙柯会计划分工,我着重研究古建,龙柯专攻园林。”龙浩渺说,“我的计划是,先用一年钻研《营造法式》。虽然建筑学并非我所长,从实践方面来讲欠缺非常大,但我相信一旦钻研进去,未来对我的专业会有成倍的裨益。”
“可是这些东西这么偏,你们这么小的年纪,是怎么耐得下心去学习的?”贺先生问
龙浩渺听罢,不由会心一笑,“其实当初我们在选定考古系时,万安爷就告诉过我们一句曾文正的话,叫作:‘但行耕耘,莫问收获’。从小在我们家,想做什么都是被允许的,不过做了就得坚持,这是规矩,而我们打小就是这么做的,所以也没觉得多难受。”
贺先生点头认同。
龙浩渺接着说,“其实我们这个时代各方面条件都很好,又有许多像梁思成这样的前辈指引,所以相对而言,我们要做什么都是比较容易的,只要能耐得下性子静得下心。”
贺先生对此很赞同。两人就这样不紧不慢的交谈着,贺先生所问,龙浩渺几乎知无不言。贺先生耐心倾听,也适时为他斟茶饮用解渴,龙浩渺有时讲得很多,牵涉也比较广,观点也很深入,但贺先生对此不仅都能理解,还能适时发表自己的看法,而这些见解都很独到,一些甚至是龙浩渺至今尚未领悟过的,因此,对谈起来对龙浩渺启发不可谓不大。
“对了,你会断代吗?”贺先生忽然想起来什么,便在桌子上几本书翻动起来,最后,从一本《文心雕龙》下找出一个小东西来,递给了龙浩渺。
龙浩渺接过来一看,是一只金镶玉的小鸬鹚,观其神态惟妙惟肖,手法简直巧夺天工,精湛细腻之外,握在手中更是恰到好处。这样高品质的东西,即使放在古代,也不是一般人能买得起的,绝对是上层阶级消遣时的随身把玩之物。
龙浩渺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个金鸬鹚,心里默默揣度着,虽然隋唐是古代雕刻史上的巅峰,但此鸬鹚背上的玉质已退化成石,颜色几近土黄色,只怕年代还会更早。不过,龙浩渺此阶段对各朝代的雕刻技法并不是很熟悉,而鸬鹚上面又无半点文字信息,于是,只估摸着说了句:“像汉晋那段时期的。”
“不错。”贺先生浅然一笑,“是西汉的。”
而龙浩渺虽然对这个金鸬鹚十分好奇,但自知说话做事不可像上次那般莽撞冒失。所以,尽管他特别喜欢这个金鸬鹚,但也并未将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只捎带看了一眼后,便将它轻轻放回了石桌上,转而问道:
“您也进拍卖场的吗?”
“怎么,不像吗?”贺先生笑问
“不太像。”龙浩渺说
贺先生笑笑,随即解释说,“我是不去的,一般都是阿幼去,我这发小,天南地北的跑惯了,如今我大多数的书都是他带回来的。”
“现在古书都靠拍卖了吗?”龙浩渺问
“嗯。以前主要是古籍书店或者私下收购,现在好书基本都上拍卖场了。”贺先生说
“有点儿怪怪的。”话虽如此,但龙浩渺知道这也是大势所趋,毕竟这样才能利益最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