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先生点头赞同,继而说道:“你上次也看到我的书房了吧,其实说起来,我这辈子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唯一支撑到现在仍旧不变的,就是对古籍的收藏。从前旧时期我们家藏书很多,但大多数在战乱逃难时散落了,后来每每听起我爷爷讲起书架上一架一架的书,我心里就是一阵仰慕与惋惜。如今书房里的书几乎都是这几十年间我慢慢收回来的,实实说起来,连从前的一半都没有,不过我很知足了。说起来我这辈子没什么需要自己动手的,都是别人在伺候我,唯独是书,是我在伺候它。”
“但能在这么短时间可能找回这么多书,只怕过程也绝不容易。”龙浩渺说
贺先生笑起来,“说起来还真让你见笑了。我向来闲散惯了,要不是藏书,我这一生都还不知道怎么过的。”
听到这里,龙浩渺不禁灵机一动,“那您书房里有罗纹纸的书籍吗?”
“有啊。”贺先生听到这里,一下来了兴致:“要不咱们去书房,我再给你叨点古籍知识。”
“好啊!”龙浩渺欣然答应
于是两人起身,并同穿过了小院,朝后院走去。快走近书房时,龙浩渺这才第一次看到贺先生书房的堂号,名字叫作——意無阁。
来到书房,两人闲聊着,贺先生很快从古籍中找出一本罗纹纸本的书来,递到龙浩渺手上。
龙浩渺接过手一看,果然和程颖之前所说一致,是令人印象深刻的纸质。
贺先生见龙浩渺看得出神,便问:“怎么对这种纸感兴趣了?”
“没什么。”龙浩渺抬起头来微笑说,“只是之前听人提起过。”
贺先生见龙浩渺兴致盎然,便另找了好几种其他种类古纸的书籍递给龙浩渺看,顺便又给龙浩渺讲起了各朝代的造纸技艺的不同。
而龙浩渺此前还从未接触过古籍与古纸这一块,所以,对此十分感兴趣。贺先生见龙浩渺听得认真,于是,便又给龙浩渺讲了不少关于古籍收藏方面的知识,以及历来藏书家的个人收藏偏好等等。
龙浩渺听得津津有味。虽说古书收藏是个离大众很远的东西,但它对我们国家古来顶层文化的价值不可估量,因此,贺先生愿意讲,龙浩渺自然也就也听得格外上心。
“如今许多古纸技艺都失传了。”贺先生说,“其实这些原本都是很好的东西,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尝试着恢复古纸的造纸技艺……”
“有进展了吗?”龙浩渺抬头问
“算有一点吧,你来。”
贺先生将龙浩渺引到另一个房间,刚一推门,龙浩渺便看见里面摞放着堆积如山的大量纸样。
“这也太多了吧。”龙浩渺不禁惊叹道
贺先生笑笑,“其实都还不成熟,古代造纸技艺太过高超,我从十几年前开始投入研究,也陆续找来许多老师傅,再结合现代科学与工艺,但直到现在也只能恢复到这个地步,各方面与古代比较,相差甚远。”
贺先生说着,随手抽出一张纸样来,递到龙浩渺手上,确实无论从工艺流程到美学美感上,都不如刚才书房里贺先生递给他的那本古籍纸张那样好。
但龙浩渺知道,古纸之所以好,是因其有着一条非常严谨的传承脉络,而贺先生能在断代如此严重的情况下,短短十几年间就恢复到今天的地步,背后所下功夫想必异常艰辛,前期的失败品只怕也不在少数。
“您有专门的厂房吗?”龙浩渺问
“嗯,在郊外。”贺先生说
龙浩渺见眼前如此大量的纸样,心中不禁有些敬佩起贺先生来,如今社会风气浮躁,能真正沉下心气来做这种不为人所熟知的事情的人,其实不多。
“那您是怎么想到要做这些的?”龙浩渺问
“起初也是因为藏书吧,渐渐对这些断崖式的手工艺产生了愧疚,它们曾经达到了那样高的顶峰,如今却几乎断送在了我们这几代人手里,这让我觉得很可惜,所以渐渐就萌生了想要复原古纸的想法。”贺先生说
“那您觉得值得吗?”龙浩渺问
贺先生听来不由一笑,因为这正是他刚刚才问过龙浩渺的问题。
“你知道,曾文正还有另一段话吗?”贺先生说
“什么?”龙浩渺问
“凡读书之人,需重三点。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有志,则断不甘于下流,有识,则知学而无止境,有恒,则学无不成之事。凡此三者,不光可用在读书之上,以一推万,用在任何事情上都是适用的。”贺先生说,“当初我们国家是痛下决心脱胎换骨的,前进时自然要一鼓作气,不能瞻前顾后,把过往的辉煌通通丢掉也好,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是,在这些被我们丢弃的传统里,确实有许多是经过长期岁月沉淀下来的珍贵智慧,白白埋没了可不行,所以,我希望至少能在趁它们完全消失之前,将它们赶紧捡起来,将来才好为我们国家所用。”
龙浩渺默默听来,心中不由一股擂动之感直涌而来。从另一个方面来讲,龙浩渺是真看出贺先生爱书之人。
“那您现在研究得怎么样了?”龙浩渺问
“其实我们现在觉得困难,主要还是因为可供参考的资料太少,我国自古就有着最为严密的师徒传承体系,因其口口相传、不立文字的特性,也就使得它极易受外源因素影响——比如战争的爆发,这让很多像古纸这样的传统技艺极易造成断代,而一旦失去这样的体系,再想找回这么高的水平,几乎难于登天。”
龙浩渺一路听着,心中对贺先生的尊重不觉更加多了几分。于是,他也更加认真的看待此事,想从实质上为贺先生提一些意见。
“您有没有忽略掉一件事情?”龙浩渺说
“什么?”贺先生问
“其实古人之所以能如此用心,大多就如我刚刚所言,是因为国家在建国初期就建立了一个相应完善的体系,人在这样的环境下,就很容易专注于某一个领域,再经过长期大量的累积后,社会就很容易出现高质量集中性的创作品,而一旦失去这种环境,势必就会退脱掉许多积极性和创造力。”龙浩渺说,“当然了,没落的时代也能出一个两个特别了不起的艺术家,但那仅仅是艺术家的个人修为,跟国力绝不相关。毕竟,盛世绝不出孤品。”
贺先生听完,默默点起了头。
龙浩渺继续说:“此外,还有一件事情也是我最近才发现的渊源。”
“什么?”贺先生问
“不唯艺术,甚至是一个社会、国家,它们作为有机体,都是会不断生长的,绝对没有倒着往回走的道理。”龙浩渺说,“所以,我认为任何的复古都必须是一种创新,否则它一定会难以继任,最终沦落到博物馆里。”
“有理。”贺先生点头认同,“不过你小小年纪,是怎么注意到这些的?”
“我之前在读梁思成的时候,有捎带关注过一段时间古代的工匠体系。”龙浩渺微笑,“因此,我认为真正重要的,与其说是找回这样的传承体系,不如说是重新创造出这样的传承体系。”
贺先生认真听着。
龙浩渺接着说,“但这就不光涉及到古纸的复原与创新的问题,而是整个国家体系的构建,否则,以我们当下的状态,就算设计出来顶级的纸品,给谁用还是一个问题。毕竟,我们在文化上的断层非常严重,而如此价格昂贵的东西,作为商品,它跟当下的社会还有些脱节的。往大了说,这不光是我们传统手艺的没落,更是长久以来整个国家体系的没落,而如何推动我们国家体系的重新构建,才是真正中国精神的抬头。”
“说得好。”贺先生听来十分精神,“你现在有接触专业学术性的书籍吗?”
“也读一些。”龙浩渺说
“那以后你有什么需要的,只管来我找我,就算我没有的,也一定帮你找来。”
“好的。”龙浩渺微笑
“对了,我之前拜托你的事情你考虑得如何了?”贺先生问
龙浩渺一听,知道是说程颖的事。而此事他已事先与古琳商量妥定,所以,这次回答十分干脆利落,“我这几天倒是有点空,只是,不知道她是否肯与我同行。”
“这个不用担心。”贺先生说,“我上次跟她说起过老周家里这个周末有个宴会,这孩子仿佛很有兴趣,如果你愿意同去,我等下就给老周打电话。”
龙浩渺想了下,“既然如此,我愿意同去一次。”
……
这天,龙浩渺留在贺先生家吃了晚饭,并敲定了周末与程颖去参加聚会的事宜,虽然这次他没有再见到程颖,不过龙浩渺也不甚奇怪。反正她是来去自如的。
饭后,龙浩渺与贺先生又闲聊了许久,临回去已近夜里十点,贺先生特地嘱咐叶青开车送龙浩渺,临走,还特地送了龙浩渺许多纸样,好让他带给家中万安爷练字。因为两人对谈时,贺先生曾数次听龙浩渺提及万安爷,知道老爷子素有练字的习惯。
车开到学校停下,已是十一点有余。
龙浩渺正解安全带准备下车时,叶青适时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来,顺势递给了龙浩渺。龙浩渺抬起头来,定睛一看,竟然是下午见过的金鸬鹚,于是,立时想起贺先生说过想要送他礼物一事。但此物过于贵重,龙浩渺断无收下之理。
于是,开口即拒了。
然而,听到龙浩渺拒辞的叶青,却丝毫没有将金鸬鹚收回去的意思。他微笑看着龙浩渺,只轻轻地说:“你觉得你要是不收下它,我今天能回去吗?”
此语柔软坚定,龙浩渺一听,便知贺先生是铁了心要送给他了。可此物实在贵重异常,龙浩渺实在不愿平白无故再承盛情。只是,如今夜已至深,两方面权衡之下,龙浩渺又实在不愿为难叶青。于是,在思索挣扎了一番后,才终于郑重地从叶青手里接了下来。
叶青见龙浩渺收下,笑意逐渐漫散开来,“周末下午,我到学校门口接你们。”
“好的。”龙浩渺说完,正准备要下车,突然间又停顿下来,继而转向叶青: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什么?”叶青问
“……”龙浩渺犹疑着,“程颖跟贺先生是什么关系啊?”
叶青看着龙浩渺,答:“亲人。”
“侄女?”
叶青抿嘴微笑,同时轻微点头。
“明白了。”
龙浩渺下车关上车门,低头和叶青道了别,并看着叶青的车渐渐开远,这才收拾起了自己的情绪,怔怔地看了看手里的金鸬鹚后,才朝自己的小区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