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曾爱过你,想起就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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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碗清晨的卤煮火烧

1

教学主楼大厅的水池哗哗地流着水,有几只半死不活可供虐待的鱼儿,在里面没深没浅地游来游去。

我拿着手机,顺手脱下烦人的高跟鞋,脚踩在椅子上,头伏在双腿间,考虑要不要回这条短信。

我爱这个鹌鹑状的姿势,它让我满是安全感。

苍天可鉴,我是多么地憎恨高跟鞋,却又不得不穿。这一定是男人畸形的发明,用来悄无声息地虐待女人的。

“不开心。”想了会儿,还是回了,我太无聊了,需要有个人讲讲话。

“不开心那就算了,睡一觉起来,就开心了。”他很快回过来。

竟然不问为什么,我心想,觉得这人有点儿意思。

“睡一觉起来万一更不开心呢?”

“那让我请你吃顿饭就开心了。”

“吃饭会让我长胖,绝对会更不开心。”

“那什么会让你开心?”

这问题问到了我,我抿着嘴唇,挠挠头,听小池流水哗啦啦。

“可能这个时间的一碗卤煮火烧会让我比较开心。”我思考大概三分钟,想了一个很贱、很做作、很野兽派小清新的答案。

其实这是真话,昨晚喝的酒现在起作用了。再加上主动吸入的一手烟和变相吸入的二手烟,让我的胃开始有点儿疼,我隐约地听到它咆哮着向我索取食物的声音。

“哈,这比较难办。”他依旧回得很迅速,“回学校了?”

“嗯,刚进学校大门。不想吵醒同学,就在校园里坐会儿,等到六点出了晨功,就去吃早饭,直接上课。”

我把行程交代得索然无味,事实是,我目前的人生,就是索然无味的。

“你什么学校来着?”

“呃,蓟门桥附近的一破学校,不值一提。”我想保持点儿小神秘。

“那好吧,我明儿还有事情,补眠去了。不用回了,安。”

我看着他短信的最后一个字,笑了起来,很少见到中年男人会在短信后加“安”这个字的。

我摇摇头,把手机放到一旁,百无聊赖地抽完一根烟。

校园里很安静,空无一人,晨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氤氲起来。

学校的标志建筑金字塔笼在里面,藏在绿草和树丛中,很有点儿小梦幻的感觉。

我提起高跟鞋,光脚踩过大厅冰冷的大理石地面。

沿着学校被雾气打得有些湿润的木板路,很快走到了小金字塔下面。

我仰头看看金字塔,忽然想要爬上去。反正这时间,也不会有人看到,我不用顾忌自己是否淑女,是否被人八卦。

想到便做,我把高跟鞋往草地上一丢,三下两下便爬了上去。

俨然小时候在家乡跟男孩子们爬树打枣练下的扎实基本功,来到北京后养尊处优了这几年,也依旧没有退化。

到达顶部后,我如履薄冰地手扶塔尖。虽然坐不下来,可我依旧很豪迈、很古装、很女侠、很做作地大笑了几声。

心想,我这也算站在中国电影的顶峰了吧。啥张艺谋、陈凯歌、巩俐、章子怡什么的,都给我一边儿去吧。

2

从金字塔顶的角度望去,旁边那几裸被称为许愿树的树,茂密地长满了翠绿的叶子。

它们一副巍然不惊的样子,孤零零的,却也好看。这学校里的东西,总有一种孤芳自赏的美,笑。

话说这几棵树名字的由来,还是略微有些悲壮色彩的。

每年,电影学院在刚过完年后,都会迎来几万名潮水般的少男少女。

他们怀揣着自己的梦想,来到北京,来到北三环边上这个小小的学校,圆自己的电影梦。

可是面对他们的,是一百比一的残酷入选比例和终将退潮的命运。

一试二试三试发榜前,这些孩子便早早来到学校,等着那张可以决定他们未来人生的榜单贴出。

其中,有很多人便坐在这几棵树下,默默地许下心愿。

之后一年一年地过去,曾经在这几棵树下许下心愿的孩子们,有的进入了这所学校,跟身边朋友用戏谑的语调说起当年的故事。

而这些故事,又被传入新一代少年的耳朵中,在他们之间交口相传。

不知不觉中,这几棵树同这所学校一般,也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神话了作用,被人叫做了许愿树。

每年有无数的人在这几棵树下看着榜单贴出来,流下或幸福或悲伤的眼泪。

但之后每人的故事,也就只能冷暖自知了,他们的小小人生,才刚刚开始。

电影学院是个造梦的学校,但梦始终是梦,终归要醒来。

可梦之所以美,也是因为终将要醒来。

那些过关斩将,有幸进入这所学校的少年,在某个九月信心满满地在同龄人羡慕的眼神中进入这所学校,想要一展宏图。

可面对他们的,是许多冷酷又无情的现实,以及梦的终结。

你要面对骗去你的剧本一分钱不给,还骂你是打字机的老板们,潜了规则却不给戏演的制片人,以及把所有人当傻×使的更傻×的导演。

电影学院每年毕业差不多两百左右的本科毕业生,真正能够坚持留在这个行业的,也许只有少少的十分之一。

3

想到这些,我叹口气,完全没有了刚刚爬上金字塔时的万丈豪情。

略微沮丧地跳下金字塔,我坐在草地上穿上鞋子,口有点儿干,想去标放的自动贩卖机那里买瓶水喝。

这时,一辆宝马从校门口缓缓开进来。我心想,这年头,宝马也太多了吧,不知道又是哪位美女傍的金龟。

车子顺着路,竟然在食堂下面的空地停了下来。

傻×,我心想,禁止停车的牌子你看不见哪。

被南城街道大妈传染的正义感从我心底油然升起,我几步走过去,冒着被车主骂神经病的危险要制止他乱停车的可鄙行为。

“哎,这儿不能停车,没看见写着禁止停车吗?”我特红色娘子军般地嚷。

话音刚落,车门打开,一个略带笑意稍加熟悉的声音传出来:“我这么好的车也不能停吗?”

“甭说你这车了,直升飞机也不让停!你这人怎么……”我话刚说一半,就看到车主笑眯眯地走下来,卡住了。

宝马大叔赫然站在我的面前,憨憨地说:“我来让莉香小朋友变得开心点儿。”

我愣在哪里,仿佛被雷击中了,一句话都讲不出来。那句温柔的小话儿,轻易击碎了我心中所有不堪一击的小坚强,几乎让我瞬间融化在空气中。

他走到另一侧车门,伸手打开,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不知道莉香小朋友是否赏光呢?”

我笑了,故作无奈地摇着头,缓步而大方地走过去,坐进车里,伸头对他讲。

“要是逗不开心莉香小朋友,那你就剖腹谢罪吧。”

他不接话,只是抿嘴浅笑,把车门关上,坐回车中,熟练地倒车,开出学校。

“对了,听一下这首歌。”刚出校门,他打开车载音响。

前奏响起,我就笑了,差一点儿有眼泪落下。

是《东京爱情故事》的主题曲,小田和正的《ラブスト又一り一は突然に》。翻译成中文就是《突如其来的爱情故事》。

窗外的北京,薄雾开始散去,我隐约看到了一丝光。

4

车子从学校拐出来,从蓟门桥上了三环,一路往东行驶。

坐在车里我忽然觉得有点儿尴尬,心说这要是一人贩子,那么我也真是忒好拐卖了。

再往东走可就是通州方向了,不会给我搁通州狗市卖了吧。

小田和正在那里万分抒情地唱着,车中气氛一片大好,我忽然想起没告诉过他我是什么学校的,对他的神通广大十分好奇。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是电影学院的?”

“蓟门桥附近能教出你这样学生的‘破’学校,也就只有电影学院了。”他故意加重“破”字的读音。

“我这样的是什么样儿的?再说了,北邮和政法大学的研究生部也算在蓟门桥附近吧。”我嘴硬。

“可人家这两个学校的人从来不说,自己是蓟门桥附近的‘破’学校。”他语气中洋溢着笑意,再次加重了“破”字的读音。

“不对!我肯定有什么行为露出了蛛丝马迹。赶紧告诉我,不然以后我怎么混社会啊!现在北京城‘兵荒马乱’的,一个不小心就给人卖了。”

他笑笑,不讲话,继续开他的车。

“哎,装哑巴跟装孙子同样得被诛九族哈。”我一脸严肃。

难道是一天蝎座的?我心想,装神秘吗?看老娘怎么套你话。

“哎,你短信后面加个‘安’那一招,是跟谁学的啊?很时尚耶。”

“啊?什么?”

“就是刚刚咱们发短信,你最后一条,不是加了一‘安’字儿吗?你们这年龄层也时兴这个?”

“什么跟什么啊……”他明显被我问得一头雾水。

“喏,就是这条短信啊。”我拿出手机来指给他看,“你不是在末尾加了一特时尚的‘安’字儿嘛。”

“还是不懂……那是我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啊,你又一直没给我机会介绍自己。”他还是疑惑不解状,“对了,我真名儿许志安,现在就算咱俩正经认识吧,你叫什么?”

说罢,他单手握着方向盘,腾另外一手出来,做握手状。

我听了他的解释差点儿一口血喷出来,但看看他的衣服,好像很贵我赔不起的样子,还是把那口血咽了回去。

而后十分淑女地同他握了握手道:“那我叫郑秀文。”

“郑秀文?”他自言自语道,“好像在哪儿听过……”

而后他又疑惑地念叨了几遍“郑秀文”,直到我忍不住笑出来,他才恍然大悟状笑着摇头道:“没想到让你这小屁孩儿给忽悠了。”

“不然你叫我韩红也成,许志安也跟她传过绯闻,还申请合唱过呢。”我已然笑得跟朵向阳花一样。

“你跟韩红比,斤两差点儿,她估计得顶你四个。”

“我人小志气大,成不成?”

他又笑笑不讲话了。

我此生最怕的就是这一款,间接不接话沉默型的。

我最怕两个人独处的时候一片静默,那让我打心眼里觉得尴尬,于是我再次没话找话说。

“你这是带我去哪儿啊?我可还未成年呢,拐卖幼女可是重罪,开航空母舰都得判刑。”

“这就到了。”他缓缓地把车停到路边。我一看,貌似是北新桥附近的一个地方。

“下车。”他潇洒地拔钥匙出来,钥匙环在手指上兜转了几个圈。

“这是去哪儿啊?”我跟在他后面,满肚子疑问。

“你跟着来就行了。”他头也不回十分霸气地顺着路往前走。

“冷吗?”没走几步,他忽然回头问,把西装外套脱下,“冷的话你穿我外套。”

虽然真的是有点儿冷,但为了显示我女中豪杰的气势,我依旧摇头道:“没事儿,不冷,我很坚强的。”

他看看我,犹豫了下,还是把外套递了过来,“不穿就拿着。”他转头继续走。

“喂,我又不是用人!”我撇嘴,望着他的背影,想了想,还是把衣服披在了身上。

披衣服的时候,我十分小市民般地看了看领标,阿玛尼,还是GIORGIO(乔治)的。

都顶我一年学费了,我不禁吐了吐舌头,心想等老娘有钱了,就拿人民币做衣服。

5

顺着路走了大概两分钟,我们一直保持着一个奇怪的阵势,他头也不回地走,而我则像一个丫鬟般跟着。

他拐进一个胡同,转身道:“到了。”

奇迹般出现在我眼前是一个小路边摊。零散地摆着几张小桌子和板凳。

有夫妇两人在热气腾腾中忙活着,北京的天已经微微地开始亮了,至于卖的东西,我一看,竟然是……卤煮火烧!

我的心顿时紧紧缩了一下,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从那里,一直浮上来,浮上来,冲到鼻子这儿,酸酸的。

我赶紧深呼吸一口,反复告诫自己,小莉香,你是铁石心肠的代表,你是无视风花雪月的人,你是一个坚定不移的战士。

这样一想,鼻子那里的酸涩感,还有即将飘入眼中的雾气,顿时消失了。

我及时地从林妹妹变回了一个没心没肺的神经大条女。

“老杨,我又来了。这次带了个小朋友来尝尝你的手艺。”他好像跟摊主很熟的样子。

而那个被他称作老杨的人,则只是憨厚地讲了句:“来了啊。”然后冲我和蔼笑笑,当作招呼,就转身开始动手做他的卤煮火烧,手法十分利落,看得我一惊一惊的,心说简直是宫里御厨的范儿啊。

那几张桌子虽然看上去用了很久的样子,却被擦得很是干净。

而老杨夫妇那一身虽然朴素但整洁的装扮,更是让我对这个路边摊心生好感。

我当即就想,等老娘有钱了,就盖一豪华的楼,专卖卤煮火烧,到时候请他俩去坐镇,铁定大发。

正做我的白日梦呢,老杨媳妇儿十分热情地迎了上来,拿抹布擦了擦已是很干净的桌子,示意我们坐下,面带微笑地冲着宝马大叔客套说:“许老板,你可有一阵子没来了啊。”

他也微笑,淡淡地回:“最近事儿比较多,这不是一闲下来就来尝你们的手艺了。”

老杨媳妇儿打量了一下我,特真诚地说:“姑娘,你长得可真漂亮,跟电视上的明星似的。”

我这辈子被打击惯了,最经不起别人夸我,人一夸我,我绝对立马孙子。

这次也一样,对于老杨媳妇儿的夸奖,我十分不利索地“呃……”了一声,努力地挤出一个尴尬而灿烂的笑来,不知道该怎么接。

还好老杨媳妇儿并没有要我接什么话,她很快就给老杨打下手去了。

看着在晨光熹微中忙碌的两个人,我忽然有些感动,为这偌大北京城中,那一份难得的相濡以沫。

6

两碗卤煮火烧很快被端上来,那香味儿,简直绝了,给我《色戒》里的鸽子蛋也不换。

我狼吞虎咽了大概半碗后,却发现他只是微笑地看着我吃,而他自己面前的那碗,却只是吃了几口的样子。

“哎,你怎么不吃啊。”我看他一眼,继续“埋头苦干”。

“我老了,没小朋友那么好的胃口。而且,你有那么饿吗?”他递块手帕过来。

我顺手接过来,刚要擦我的油嘴,打眼一看,却发现是BURBERRY(博柏利)的。

我心想,这手帕都能顶一百碗卤煮的钱了,我可不敢用,于是默默地放到了一旁。

“呃,不用你的,弄脏了还得洗,我口袋里有手帕纸。”我手往包里掏,却很尴尬地只掏到空气。

“这个是新的,我没用过。”他又把手帕递过来。

我心想再不用人家该误会了,于是勉强接过来,用它擦了我满嘴的油。

每擦一下,我都觉得这手帕在流泪,人家是为富人的香汗而生的,却沦落到擦我这种穷鬼的油嘴。

苦了你了,手帕,我心道。

擦完后,我顺手把手帕塞进口袋里,跟他讲:“等我洗了还你,说好哈,我没钱干洗。就让你的手帕享受下本姑娘的玉手水洗好了,你得好好保存,等我红了可以拿出来卖。”

我大言不惭,他微笑不语。

我很快解决了一碗,而他面前的那一碗,依旧只是动了一动。

“你怎么还不吃啊?”我又重复了一遍。

“我吃饱了。”

“呃……你也减肥吗?”

“我胃不好,怎么样,你要不要再来一碗?”他转头要跟老杨说。

“不要了!”我连连摆手。

“那咱们走?我送你回学校。”

“那你这碗不吃了啊?多浪费啊。”

“不吃了,没几个钱。”

“那我吃。”我立即端了过来,一边吃一遍解释道,“我可不是贪吃,我是怕浪费。”

他又是无语地摇头笑笑,眼中滑过一波温柔,像是看到小孩儿顽皮只剩无奈的家长。

7

“呃……舒服!”连同他的那一碗下肚,我十分不像淑女地打个饱嗝,伸个懒腰,十足的南城胡同大妈范儿。

“莉香小朋友这下开心了吧。”他笑眯眯地看着我。

“开心!”我拖长了音大声道,引得老杨夫妇也好奇地看了过来。

“那么莉香同学要怎么报答我呢?”

报答?我心忽然一提,宝马大叔不会以为一碗卤煮火烧就要我擦干一切陪他睡吧,香水有毒也听太多了吧。

“这样好了,中午请我在你们学校的园中苑吃饭好了,我很久没有吃那里的红烧狮子头了。”

他的自问自答让我迅速打消了疑虑,并深深地感觉了自己心灵的不健全、不健康。

“没问题,让你吃一个丢一个,再打包带走十个。”吃饱喝足的我,笑嘻嘻没正经道。

“那好,一言为定!”他伸出手来,做一个击掌的手势。

“一言为定。”我十分大力又没心没肺地一掌拍过去,大有降龙十八掌的架势。

“啪”的一声,清脆的一声响,回荡在北京清晨略带冷冽却也新鲜的空气中,充斥在胡同里,把老杨夫妇都吓了一跳。

东方不知在何时出现了鱼肚白,胡同里又有客人出现了,老杨夫妇要开始忙碌了。

“该走了。”他起身拍我肩膀道。

“你怎么知道这地方的?”

他笑笑,淡淡地说:“我当初在蓟门桥附近的‘破’学校上学的时候,无意中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