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眉妩·惜芳菲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春风吹得游人醉,直把杭州当汴州……”
水袖流云,轻歌曼舞,轻盈起舞的舞姬姿态曼妙,欲遮还掩之中,美色如花,顾盼生辉,令在座的宾客如痴如醉,流连忘返。
美酒在手,佳肴入口,醉卧香榻,摘牌点曲,赏舞品歌……
这便是楼外楼,名动江南的乐坊,不过在两年前兴起,短短时日,却迅速独占了江南风月之色鳌头。
众人趋之若鹜,王侯富贾心甘情愿一掷千金,不仅因为内中的乐师和歌姬皆是百里挑一的可独当一面的人物,更重要的是,楼外楼中,有位风情万种的执事,但凡幸而见过她的人,一致称道乃是世上难得的妩媚佳人,人美,音美,乐艺更是令人沉迷难以自拔。
而且,还有一个非常婀娜动听的名字。
名唤,慕容倩影。
楼外楼,风雨阁,且花且香,五彩轻纱曼绕,独揽一方天地,如梦如幻。
“蒙公子,你说,这是西域胡笛,嗯?”
轻纱后,媚人如骨的嗓音,似嗔似娇。
一纱之隔,半卧的曼妙身姿若隐若现,似近还远的距离,令人遐想无限。
立在纱外的蒙公子气息有些不稳,微红了脸,“此笛曾是西夏王妃珍爱之物,据说陪葬入土,家父出资万金才购为己物。”顿了顿,加强了语气,刻意后面的一句话,“世间,仅此一支。”
“是吗?”半合的凤目张开了来,眉眼如画,风情无限,“韩心。”
“是,执事。”韩心会意,撩开轻纱步出来。薄纱半掀之际,微露内中伊人芙蓉面。
蒙公子的眼瞳不自觉地猛缩了一下,额际渗出了密密的汗水。
——只见一斑,足以惊为天人。
“蒙公子?”
听人唤自己的名字,失神的蒙公子方回过神来,但见韩心已走近身前,自己却拿着胡笛兀自怔愣,着实失礼,忙将胡笛交由韩心带进去。
“果然是支好笛。”纤手抚过笛身,镶嵌其上的七彩宝石熠熠生辉,世间难得一见。艳红的唇角向上弯成优美的弧度,低低的笑,好生妖娆倾耳,“如此,多谢了。”
“千金易得,知音难求。”受宠若惊,有些飘飘然,那位蒙公子情不自禁地小小上前一步,说了句很俗气的话,“只要,慕容执事喜欢。”
即有女婢拦住,原是自己太忘情,已然接近了前方的红纱。
惶惶然地退下来,好生懊恼,怕如此行径引得佳人误会,以为自己是孟浪轻浮之人。
“我自然喜欢。”缓下来的语气娇柔慵懒,顿了顿,“只是,令尊若是知晓你私拿了他的藏品,怪罪下来,蒙公子,你岂不是会吃了苦头?”
蒙公子愣住,表情瞬间僵硬下来,讷讷地开口:“执事你——”
“千万不要误会,我绝无意窥试。”如丝媚眼中,闪过一抹狡黠,语气调侃,“只是听客人们说,令尊家产万贯,却斤斤计较,就是一文钱——啊,蒙公子,失言了。”
年轻的脸憋得通红,双手紧握成拳,粗声粗气地开口:“这支笛,我赠予执事,便是执事的了。回去我爹要问起,铁口说不知,他又能拿我怎样?”
话音刚落,眼前红纱忽然被拂开,倾国丽颜,凝脂雪肌,令他不由得呼吸一窒。
半边松散发髻,金色发簪摇摇欲坠;大红裙衫华丽逼人,圆润双肩敞露;细长的绸布吊穗,饰于裙幅周边,莲步轻移,便是荡漾无数。但见她仰起了粉脸,轻启唇齿,如水翦翦秋瞳,足以溺毙自己的神志,“岂不是委屈了你?”
“不,一点都不……”香气入鼻,心旌荡漾,忍不住探出了手,痴妄碰触眼前的温香软玉。
——一顾倾人国,但求佳期,魂销无数。
造次的举动被止住,还来不及反应,柔荑抚上自己的面庞,柔滑地留下温柔无限的痕迹。
脑中轰然一片,痴痴幻想就此天地合,停不了这一刻的温柔。
“蒙公子,你的好意,我记得了。”比手还要柔滑的语调,沁人软侬的语气,见面前的男人已是沉浸温柔陶醉地回不了神,慕容倩影微微一笑,收手,拂袖,宽大的裙摆摇曳,红纱再度垂落,模糊了婀娜身影,断绝了纱外人的痴望。
只是一颦一笑,百尺钢,顷化绕指柔。
铜匙插入锁眼,房门应声而开,放眼望去,一室琳琅满目,较之四年前,又丰厚了若干。
“倩影说这间房太小,准备将厢房打通建库房来装。”环视被堆得满满当当的房间,芝兰对沉默着的穆冬时开口,顿了顿,又道,“楼外楼,被她经营得很好。”
“我知道。”穆冬时迈步走了进去,见内中陈列因为物件的增多而略显不规整,需侧了身子小心翼翼才不至于触到周边,他皱了皱眉,开口淡淡说了三个字:“乱了些。”
“我看倒是乱些好。”芝兰跟在他身后,拾起被随意丢在地上的一双鼓槌,眨了眨眼,唇边抿着一丝笑意,“即便是偷儿入室,也道是不入眼的东西,才这么没个摆设。”
“芝兰……”
“穆公子,别多心,我只是随意说说,没当什么真。”打断他,芝兰顺势转移了话题开去,“倒是谁能想到,这偏僻宅落中的珍奇乐器,足以买下整座杭州?”
听了她调侃的话,穆冬时抿紧了唇,“我收集这些乐器,不是拿来变卖的。”
“倩影收集这些东西,也不见得是喜欢。”芝兰将鼓槌轻轻放下,凝视穆冬时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费尽心思收罗又束之高阁不见天日,有谁知道?值得吗?”
“芝兰,你在教训我?”反问,声音沉了下去。
没有惶恐,没有不安,芝兰的表情未变,“我只是在问你,因为我猜不透。”
“那就不要猜了!”紧绷绷的语调,显然不喜欢她再追问下去,望着正前方集架上堆放的乐本,穆冬时拂袖,“你先出去。”
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慢慢远去,穆冬时在举步维艰的有限空间中再向前了几步,伸手,想从上架抽出一本来,谁知随意一动,力道或大了些,连带着若干乐本也齐齐掉落下来。
下意识地,他眯了眼,抬起另一只手去挡,噼里啪啦声不断,砸在头顶和手臂,脚下动了动,又踢到了其他什么东西,顷刻间,他重心不稳地朝一旁倒去,忙抓了近旁的支撑,暂缓停住。缓了一口气,正准备站好,不想“啪嗒”一声,稳住自己身形的力道忽然消失,好生疑惑地望过去,见自己手中,抓着半支翡翠箫。
扑倒在一堆乐器上,高低不同的乐声此起彼伏,他低咒一声,撩起衣袍,正要起身,冷不防,又是一本乐本掉下来,落在面前,砸起扬灰尘,窜入鼻中。掩袖,半蒙了脸,拾起来略略一翻,见裁边都已卷了起来,是被翻阅了不下数遍留下的痕迹。
眼神些微有了变化,他忍不住沉思起来,暂时忘记此时倒在地上不太好看的姿势。
藏青布轿停住,轿帘被揭开,一双手扶住倾斜的轿杆,婀娜身姿包裹在雪白斗篷袅袅而出,径直走到僻静宅院前,扬手,挥了挥,“明日一早,再来接我。”
拉住门上的铜环,轻轻扣了三下,竟有斑驳的铜漆掉落。
微蹙眉,改日果真得好好修整,免得老宅子年老失修,哪日当真轰塌了下来,少了这地方,有些事,还真不好办。
一面想,一面等,直到听见内中一溜小跑的碎步,伴随着清脆的问声:“谁呀?”
揭开斗篷的头盖,露出如云秀发,华贵的妆容下,是恬淡的笑容,“洛姐姐,是我。”
便闻得那脚步声加快了些,下一刻,大门应声而开,露出笑得好甜的洛儿,“小姐,快些进来。”
“这么久,是不是存心不让我进门?”捏了捏洛儿的鼻子,慕容倩影瞪她,边走边解下斗篷。
“小姐,我哪敢?你能来,我欢喜还来不及呢。”落下门闩,洛儿吐吐舌头,跟在慕容倩影身后,好是乖巧地接过她的斗篷,“只是——”
本想说说原委,不想慕容倩影的心思全然不在这里,她只是急急加快了脚步,忙里偷闲地给了洛儿一句话:“你先把东西搁着吧,我去去就来。”
“好——吧。”跟不上慕容倩影,看她越走越远的背影,知晓她要去何处,洛儿也就不再跟从。站在原地,她耸耸肩,莫可奈何地嘀咕:“这么急,我还想告诉你穆爷过来了呢……”
今日好生奇怪,房门居然没有落锁,不知是兰姐姐大意还是洛姐姐马虎,待会儿,可得好好提醒一番才行。
推开虚掩的门,慕容倩影打燃火石点了烛台,掌灯移步找到方寸之地,解下腰间系着的锦袋,打开来,取出方才不久才收为囊中之物的西域胡笛。
漂亮的丹凤眼眯缝着,摇曳的烛火中,笛身上的七彩宝石流光异彩,证明了本身的价值。
“若你不是世间难得,我定不会要。”她开口,把玩笛身,全然没有顾及一旦失手落地会造成的损坏,“只是,不知合不合他的意?”
“我不喜欢。”
凭空响起的声音,吓了毫无防备的慕容倩影一跳,手一抖,那只据说万金购得的胡笛坠地,笛身即刻摔出斑驳的裂纹。
“谁?”慕容倩影拿起烛台,转过脸去,盯着前方的蒙蒙黑影,低叫道。
“不过数月未见,就这么善忘?”朦胧的烛火照耀出一片狼藉,以及,一名倒在狼藉之上更加狼狈的男子,“我听说,楼外楼的执事,可是八面玲珑的呢。”
“楼主!”慕容倩影掩口叫起来,着急地想要过去将他扶起来。谁知心太慌,加之步子太急,忘了自己此刻还身着花彩长纱裙,并且是身处横七竖八的环境之中,所以,理所当然地,一个趔趄,正巧倒在穆冬时的脚边。见掉在地上的烛台险险地滚滚过去要燎着一地的乐本,她顾不得出丑样子,鼓起腮帮,一口气吹灭,这才松了一口气。
顷刻,一室黑暗。
“都说红袖添香夜读书,倩影,我们现在这样,算是什么处境?”果真女大十八变,当年,见她豆蔻模样,料到年长必是美人胚子,但没想到,惊鸿一瞥,那一身艳丽红纱之下,岂能单以美来形容?
看来,他忽略了一点:楼外楼能声名大噪,除了她的运营手腕和乐技舞艺之外,她的风情绰绰、妩媚妖娆,更是男子愿意飞蛾扑火的主因。
听他如此说,慕容倩影的脸微微红了红,也庆幸是在黑暗中,他看不见她的尴尬。
她是喜欢他来的,喜欢他看自己不断添置的乐器,隐隐的,为他的赞许开心。只是,这一次,太突然,令她还来不及换下这身装束,已被他在暗中尽收眼底。
悄悄拉了拉了衣领,拢到脖颈处,她摸索着站起来,弯腰探手触到穆冬时的臂弯,低言道:“算是倩影驽钝,怠慢了楼主。”
“此番来得急,没事先与你说。”一分借她的力,九分暗中撑地,站稳了,随即,眼前火光一显,又有了光亮。
他的口气平稳没有变化,她却能从字里行间敏锐地察觉有异。慕容倩影手中拾拣散落在地乐本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他,“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发生。”穆冬时笑了笑,“我只是想要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听他口气严肃,料想不寻常,慕容倩影小心翼翼地问道。
“一件乐器。”穆冬时瞥了她一眼,“我要赠给我大哥。”
慕容倩影有些诧异地看着他,连自己都没有发觉语气古怪了起来,“你大哥?”
“怎么了?”
“不,没什么——如此,极好。”她低了头,不敢将心中的疑惑据实说出,怕踩到他的隐痛,若他生气。——穆王府的小王爷只有一个,那个庶出的穆冬时,穆王爷根本就不屑一顾,差前使后,就当护卫用着呢……
楼外楼中,街头巷尾的蜚短流长被看客津津有味地拿出来调摆,自然,也不乏南京穆王府的风言风语。
传闻,穆王府的小王爷穆秋时身子羸弱,常年闭门不出深居离秋苑……穆冬时不好乐,既然如此,她大概能揣摩出,他天南地北收集名乐曲谱和奇珍乐器,或许是为了穆秋时。但,这一室费尽他心血收罗的东西,却从没见他带走过一件。如今,他突然说,他要送他大哥乐器……
“倩影?”见她低垂臻首,半晌没有出声,穆冬时唤她。
“啊?”慕容倩影应声。
“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她下意识地问。
“我大哥曾教我:器乐贵乎于人,人正则乐清,人礼则器名。雅乐配俗人,乐之浑浊;名器配庸者,器难成鸣。”穆冬时答非所问,目光扫了一眼之前滚到一边的胡笛,“我要带你去见的人,是一个真正拥有绝世名器之人。”
西湖聚景园,丝丝垂柳,盏盏花灯,夜色中,点点流光,异彩纷呈。
“聚景园被人买下了吗?”柳浪桥头,乔装跟从的慕容倩影涂黑了脸,着小厮打扮,颇为好奇,悄声问走在前方的穆冬时。
“是被买下了。”穆冬时忽然停下脚步,望过去,目光专注地停驻在对岸的某一处,“那个人,叫冯晓白,人称公子小白。”
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一名男子被众心拱月般围在中间,难为七嘴八舌之间,他还能保持得体的微笑。
只是比一般的公子哥儿多了几分耐心和涵养,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还不出去!这地方,是你能来的吗?”
身后突然传来喝声,她回头望去,但见桥头小小骚动起来,锦衣华服之人纷纷避让开,几名家丁,正在追打一名蓬头垢面的乞丐。
乞丐被堵截,无路可逃,直接冲上桥来,却被一根棒砸中了腿,哀号一声,趔趄着狼狈倒下,抓在手中的半拉烧鸡就这么甩了出去。
慕容倩影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起来,眼角扫了一眼穆冬时,发现他并没有注意她,于是暗中伸出脚去,正准备给那帮凶神恶煞的家仆一点颜色看看——
“住手!”
不大的声音,却有着不容抗拒的威力,身侧有人影过去,蹲下身,无视乞丐身上的邋遢,伸出手,去触摸他的伤腿。
“公子!”
近处的随从紧张得变了脸色,忙奉上了锦帕,递过去。
冯晓白接过,却没有用来擦拭自己被弄脏的手,而是随即覆在乞丐的伤腿之上。不理会周遭若有似无的抽气声,将锦帕沿着伤处绕了一圈,又紧紧系住,他这才抬眼望后方呆呆站着的几名家仆,“我不是说了,聚景园三日开放,任何人都可以进来?”
声音仍旧是不大,语调温和得只像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可是,公子——”为首的家仆面露难色,嗫嚅地开口,“他是乞丐,还偷东西……”
“我还说过,这些膳食,准备了来,是要布施给杭州城的百姓。”冯晓白扶起哀哀叫着的乞丐来,全然没有注意青衫之上,沾染了油污的指印。
几名家仆噤声。
“冯七。”短短二字,不再多说。
近旁的一名看似沉稳的男子走上起来,唤人从冯晓白手中接过乞丐,随后对几名家仆耳语了几句,便先行离开,但见家仆们垂头丧气,跟了他退下去。
慕容倩影悄悄地收回自己的脚,对公子小白的印象,开始有所改观。
“他祖上,是开国皇帝重用的谋臣,辞官归田,五代积善。”穆冬时以只有慕容倩影能听到的声音缓缓开口,“官商二界、黑白两道,受冯家恩惠的人为数不少,到冯晓白,大凡有不定的事,都会由他出面作善举。”
“他,有什么名器?”慕容倩影的目光随着冯晓白的身影移动,低低地开口问道。
“秋波琴。”仅有的三个字,在她耳边细细泛滥,口气缓缓的,“倩影,替我从他手中拿来。”
温热的气息从耳根拂到面颊,慕容倩影怔了怔,心跳快了些,觉得脸上烫了起来,忙伸手去遮掩,谁知那方的冯晓白不知为何,突然转头一瞥,正巧跟她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一时不知该如何闪避才妥帖,她只能维持这等姿势,愣在原地。幸而,他只是瞧了她片刻,随即露出温和的笑意,而后调转了身,任由旁边唠叨了半天看起来是总管模样的人为他替换上了干净的衫子。
他,为什么要对她笑?
一张拜帖,香气袭人。
“楼外楼?”水榭之上,冯晓白将手中的鱼食再抛撒了些,从冯七手中将拜帖接过来,翻开来,视线落到下方的落款,微微笑起来,“啊,是那位据说色艺双绝的慕容执事。”
来苏杭之前,即已听说了楼外楼的大名,以及慕容倩影魅惑人心的本事。本计划这南下一遭,必要去楼外楼领教,不想,慕容倩影倒先来找他。
正想会会这位佳人,她亲自上门,倒有些意思——拍了拍手,冯晓白步出水榭,顺带问身边的冯七:“去回话,就说今日午后,我恭候慕容执事。”
“公子……”沉默的冯七绷紧了脸,开口唤了一句,欲言又止。
“怎么?”冯晓白回头看他一眼,“有话但说无妨。”
冯七终是挤出一句话:“慕容倩影,有些蜚短流长,公子你要见她,恐怕……”
“这些倒不必计较。”冯晓白摇摇头,打断他的话,“既能惹人闲人闲语,撑起楼外楼这块金字招牌享誉两江乃至名传京师,总有过人之处,有些本事。”顿了顿,下了一步石阶,抬手攀折下近前的碧绿柳枝,“况且,冯七,你知道,美人,我还是乐意见的。”
雅致的明黄宫裙,忠实地勾勒出凹凸的身体曲线;明珠坠额,娥眉淡扫,独有红得耀眼的唇色,触目之下,惊艳有余。
“雅闻公子小白,妾身慕容倩影,有礼了。”红唇上扬的弧度,不愠不火,恰到好处。
娉婷身姿,一举一动之间,倾倒若干。
冯晓白低咳了两声——纯粹不得已,是为了唤回看美人入神了的总管记得给客人看座。
没反应,倒是身边的冯七,跨前了几步,引了座,及时解围。
“我慕执事大名已久,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冯晓白不着痕迹地将快要被斟满的茶杯转移到另一方,莫可奈何地拍了拍小厮的手背,抬眼仔细打量慕容倩影,见她凤目妙然,眼波流转,他以手支面,指尖不经意地在额际划过,只一刻,便有了然的笑意。
“入楼外楼的客人尽是如此说我。”齿如扇贝,娇笑连连,“都说公子小白与众不同,但不知,能以另外的说辞来赞美妾身吗?”
听她如此说,冯七的脸色沉下来,正要说话,不想冯晓白轻轻对他摇了摇头,他便只好狠狠瞪了她一眼。
“难为执事如此爽性,我便直言也罢。”她不领情,冯晓白也不恼,起身离了位,径直走到慕容倩影身前,在众人都还没有领会出他的用意之前,忽然伸出两指,勾起她的下巴,半俯下身,对上那张媚人芙蓉面,“我听说执事的媚人功夫了得,今天见了你,更想亲身一试——”言语间,手指一路向下滑动,到了颈间,似乎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知,执事的意思?”
吸气声此起彼伏,总管好歹神志清醒张大了嘴,连冯七,也是一脸的惊诧。
和风细雨的嗓音,孟浪轻浮的行径,眼神又正直干净,不带半分龌龊。
凝望他的眼眸,慕容倩影笑意更浓,素手按住他流连的手,“公子直接,不似他人,转弯抹角,好生厌烦。”
冯晓白收回手,抚掌而笑,“我与执事,正好兴味相投。”
“那倒是。”慕容倩影眼神一转,近旁的韩心唤来身后的两人,呈上红绸覆盖的一件东西。
“公子知晓,楼外楼是乐坊。”慕容倩影起身,抿笑对冯晓白开口,纤指轻拂,红绸滑落,露出黑色的琴盒,“既然如此,送公子的见面礼,便是乐器。”
冯晓白揭开琴盒,内中,是一把精美的瑶琴,七弦色泽由浅入深,底座还唯妙唯肖地雕刻着绿绮丝桐图。
“染指琴,小小意思,不成敬意,送与公子,还望笑纳。”
冯晓白含笑,长指抚过琴弦,音质优雅纯净,堪称上品,“染指琴在琴器中算得上排名前十,执事还说是‘小小意思’,可见楼外楼的实力不可小觑。”
“只是排名前十而已,不算首位。”慕容倩影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偷偷地扫了冯晓白一眼。
合上琴盖,冯晓白抬眼看她,“听执事的口气,似乎知道魁首?”
“自然是秋波琴。”慕容倩影莲步轻移,再靠近了冯晓白一些,贴近他的耳,吐气如兰,“而且,妾身听说,目前的琴主,正是公子你。”
“执事果然是有备而来。”
“那,不知妾身是有此荣幸能一睹秋波琴?”与冯晓白之间的距离仅一指之隔,她星眸半敛,暗自算计,没有注意贴着自己鬓发的冯晓白似笑非笑的表情。
“有何不可?”
慕容倩影微愣,冯晓白回答得过于爽快,太过顺利了些,出乎她的意料。
“冯七,你听到了?难得执事感兴趣,快随总管去,拿秋波琴过来。”
冯七扫了一眼慕容倩影,也没怎生说话,依冯晓白的话,跟了总管便去。
“公子直爽,连这种名贵之物,你随便也应了外人观赏。”慕容倩影轻笑,对冯晓白开口。
“公子小白就是这等脾气,对人不对事,入眼的,即便要了命,也是眼都不眨。”冯晓白的手,绕过了她的腰去,触到台几上的琵琶,“偏偏执事,又正巧对了我的胃口。”
慕容倩影臻首低垂,粉面含羞,敛合的目光微有异样,语气却是坊间娇滴滴的调笑,“妾身看公子小白,倒是个多面郎君。”
“执事笑我不是正人君子?”冯晓白笑起来,挑眉,瞧她额间摇曳的明珠,搁在她身后的手,闲闲地拨弄了琵琶弦,“我是正人,却不当君子。”
有人咳了咳,眼角瞥到去而复返的冯七抱了红木匣回来,冯晓白耸耸肩。近旁小厮搬来琴台,冯七开了匣子,稳稳地放下。
“这,便是秋波琴?”慕容倩影上前一步,站立琴台边,自上而下看那把外传据说是琴中魁首的秋波琴。琴身约莫长三尺,黑漆琴首,镶长方白玉,古朴典雅。她看了一眼冯晓白,后者颔首,征得同意,她微用力,四指拨动琴弦,浑圆敦厚的琴音悠悠然地荡开了去,久久不绝于耳。
媚眼中精光一现——莫怪穆冬时要这把琴,果然是圣品。
“冉冉秋波回眸,琴音余韵妙然。”立在她身后,冯晓白微微笑着,“我猜铸琴师,必定受了红颜蛊惑,才留下这把绝世名琴。”
慕容倩影收了心神,回过身来,颦笑绵绵,风情尽在眉眼间,“公子又如何知晓?”
“如何?”冯晓白暗地里叹了一口气——难为她说他是多面公子,依他所见,她这百变红颜,裙下之臣,为数不少,“就凭执事这一笑,我便愿将这琴拱手相赠。”
慕容倩影的笑僵住,有些不自然起来,不过仅是短短一瞬,她便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错愕,半真半假地试探:“公子说笑吧?”
“我家公子,从不说笑。”这一次,开口说话的是冯七,“公子小白一诺千金,你大可不必怀疑他的信用。”
语气不善,慕容倩影侧目瞧那个浑身上下看起来硬邦邦的男子,似乎对自己很有成见。
“抱歉,冯七说话一向直,没什么恶意。”冯晓白将琴匣合上,推到慕容倩影身前,“执事,礼尚往来,这把琴,是你的了。”
简简单单,弹指之间,她便是这名琴的易手主人,多么不可想象的事。
贵为楼外楼的执事,一年多的磨砺,她绝不相信真若他说的与她一见如故那般简单。
究竟是公子小白果真慷慨豪爽,还是——
秋波琴触手可及,她却开始犹豫,抬眼看冯晓白,他眼神朗朗,瞧不出算计。
正因如此,才更警惕。世间只有两种人能做到攻心之际处之泰然,一是高风亮节问心无愧,二是精明奸诈狡黠之极。
他是前者,还是后者?
“执事,你不会看不上吧?”冯晓白的笑意如春风拂面,暖意微熏。
“当然不是。”话说到这分上,她自是不能再拒绝,而且,这么好的机会,她也断然不可能放弃。示意韩心将秋波琴收起,她再盈盈参拜,表感谢之意,“承蒙赐琴,公子是楼外楼贵客。”
“拙物一件,讨执事欢心,不胜荣幸。”冯晓白分寸得当地轻触她的手肘,将她搀扶起来,目光梭巡她的丽颜华服,微微一笑,贴近她圆润的耳垂,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喃道,“还是如此装束适合你,扮相不好,糟蹋了自己。”
话中有话,别有深意,慕容倩影好生诧异,错愕地盯着他,“你——”
冯晓白抬手,衣袖适时地遮掩了她失态的表情,旁人望过去,只见二人亲密,还以为他在为她拢发。
“过目不忘,也是公子小白唯一可取的长处。”已能揣测她未出口的下文,冯晓白点点头,张开双手挡在她的面前,仅露出她的一双眼睛,“虽是短短一瞬,这样的眼神,我认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