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罢,两人身形凝定,素衣尚在风中飘动,朱砂梅的花瓣如一枚枚小小的红蝴蝶,翩翩在冷风中飞舞,然后飘落。
地上,落红无数。
他久久凝视我,我亦静静地看向他。
舞剑时的酣畅尽意渐渐消逝,原来压在心头的沉痛令人更加难受,恨不得即刻扑到他的怀里痛快淋漓地大哭一场。
但失态的前一刻,我已低下头,拉过在相思的手,轻轻道:“相思,外面冷,还是回屋子里去吧!”
相思一直在旁拍手叫好,此时闻得我说,立刻乖巧地应了,牵了我回屋。
她甚至还很懂事地回头向她的父亲喊道:“父王,快回屋里吧,娘亲的手好冷好冷!——不是说,练剑后会很暖和吗?为什么娘亲舞剑后手更冷了?”
淳于望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跟在我身后进了屋,然后把我领到火盆边坐了,紧紧把我拥在怀里。
这一回,终于没甩掉相思,她很讨巧地把小小的身子窝在我们中间,很是得意地靠在我身上,舒适地叹了口气。
许久,淳于望道:“我在你腰间看到了装着解忧花的锦袋,我记得那是我让司徒永转交给你服用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忘了该记得的,却记起了该忘的。但解忧花明显有让人恢复记忆的功效,你可以试试。”
我笑了笑,“司徒永到临死时才把花给了我,因为他知道我不能服。不过闻得久了,觉得这花味儿挺好的,所以一直留着了。”
淳于望叹道:“司徒凌到底没放过他。”
“他的权势太大,司徒永也不会放过他。走到那个位置,命中注定其中必有一个人逃不过劫杀。”
“你呢?”
“我?”
“你和司徒永走得太近,秦家兵权握得太紧……而你根本不甘心做他的皇后。”
他将手指穿过我的发,“否则,你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对不对?”
他的心思极灵敏,既知我已是大芮皇后,自是猜到我突然出现在这里极不寻常。
我默默靠在他肩上,轻声道:“阿望,我想念你和相思了。就这样。”
“就这样吗?我们就这样……一家三口相偎着过下去,可以吗?”
我抱住蜷于我怀里的相思,倚着他的胸膛,闭了眼睛感受这一刻的宁谧安乐,不去回答或思索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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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得很快,快得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可惜我们永远没有颠倒乾坤的力量,无法挽回流逝的时光和消失的快乐。
我望一眼西边山头渐渐淡去的日光,黯然叹息。
淳于望正用红泥小火炉泡着茶,以江南名士特有的细致和优雅。
他道:“过来尝尝吧,引的是那边的山泉,以往你最爱喝的。”
我走过去,端过小小的瓷盅,却没有立刻喝,只摩挲着瓷盅上精致的梅花纹路叹道:“阿望,我也希望我能自私些,抛开那什么家国,什么道义,安安乐乐过我自己的小日子。可我偏偏放不下,偏偏认为有些人的生命比我自己的生命还重要。如果牺牲他们苟且偷生,其实生不如死。”
我笑着望向他,“我曾以为你并不懂我,现在我才明白,也许最懂我的就是你。想来你不会让我把痛苦和遗憾带到坟墓里。”
他脸色苍白,眉宇间已见惨痛之色。
我低了头,便要喝茶。
他忽然伸手,一把夺过我的茶盅,随手把茶倾到地上,说道:“这茶凉了,我重给你倒吧!”
他没有重倒,只把他跟前的那盏茶放到我身边。
我捧了,默默地喝着。
相思觉出了父母间的异样,捧着茶盅纳闷道:“娘亲,你在说什么呢,为什么我听不懂?”
我温和地笑道:“一些做人的道理。等你长大了,就会懂了。”
“噢!”相思小大人似的点头,“我这么聪明,长大了一定会懂!”
这时,淳于望忽淡淡道:“有些道理,女孩子家不懂更好。这本是男人的事,何必要相思懂!”
我怔了怔。
他磕下茶盅,缓缓道:“我淳于望对天立誓,我妻子秦晚若有任何闪失,我必以大芮皇族所有人的性命相殉!”
他锁在我脸上的目光,清寂中带了隐忍的焦灼和痛恨,竟是一瞬不瞬。
我心中一跳,干笑道:“轸王清名满天下,当日听说我坑杀五万柔然人那等愤慨,竟看不出也有这样狠辣的时候!”
淳于望弯一弯唇,笑意冰冷,“晚晚,你忘了我是什么出身了?”
我打了个寒噤。
轸王,父亲是南梁孝文帝,母亲是前朝公主,母族在朝中备受排斥,他却赢得上下交口好评。在帮助南梁承平帝夺得帝位后,他明明处于半隐退状态,却悄无声息地掌握了南朝相当多的兵权……
忽然发现,原来他所站的位置从一开始就比我超脱得多。
我还在朝堂上为支持哪一方殚精竭虑时,他已经冷眼看着自己两个皇帝兄长在眼前灰飞烟灭;甚至,他的出生,本就代表着一个曾经的皇朝灰飞烟灭。
于他看来,再大的权势,再高的地位,再多的荣华,都不过如此而已。
所以他宁愿带着自己的小美人隐于山间,只求自保;所以黎宏再怎么撺掇,他对于争权夺利,依然冷冷淡淡,从不热心。
是我,是秦家,看破这一切时,已经太晚,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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