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道:“我原来一直以为,秦家人的付出,我们的付出,都是应该的,都是正确的。可是晚晚,原来一切都是我们为自己编的海市蜃楼。镜里繁华,身外浮名,我们要来何用?还抵不上寒素人家快活。和和乐乐,一世相守,何等简单,却又何等幸福!”
我看一眼沈小枫,柔声劝道:“可我们两个到底还在,对不对?等二哥日后再添几名子女,我们慢慢将他们养大,秦家一定又会热热闹闹的,对不对?”
“是,是……”
他这样敷衍地答我,只怕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秦家还能拥有寻常人家那种平凡的快乐。
尖刀上的功名,悬崖边的富贵,依附于九五至尊的荣华,华美锦衣装裹下贫瘠而凄凉的心。
其实我也找不到我和秦彻未来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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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礼部循旧例拟定的方案以及司徒永的批复,端木皇后终于在死后被追谥为宣敬太后,和宣德太妃一起附葬于先帝陵寝——位于孝慈山的泰陵。司徒永亲自送灵,有爵在身的文武官员、命妇当然得随行。
我正在病中,何况与先帝合葬并非姑姑本意,德太妃的棺椁徒具衣冠,因此秦家竟无一人随行。
腊月头里,司徒永临去泰陵前,又微服过来探望我。
我怕他不放心,起身陪他坐着,喝了两盏茶,却只挑无关紧要的话说了许久,然后笑道:“皇上,我并不妨事,三五年内大约还死不了,皇上不过出去十天八天的,不用担心。”
司徒永叹道:“十天八天,也指不定会发生什么。比如你小产险些送命,比如轸王悄然离开大芮,比如素素出事,比如你再度病重……都才是几天间的事?真怕十天八天后,我再也见不到你……”
因为司徒凌和淳于望的缘故,近月来他和我颇多隔阖。但随着我与司徒凌的决裂以及我的病情加重,这种隔阖又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他在我身畔静静伴着时,身上已全然不见了少年时的风流洒脱,眉宇间的冷寂里浮泛着浅浅的伤感。风卷树梢,有经冬的枝叶折断的声音,和落叶轻飘飘跌落地面的声音。
我轻笑着,执紧他的手,说道:“放心,越性把那些事都抛开,我反觉开怀许多。这些日子虽然虚弱,但旧疾发作时的时候反而少多了。”
司徒永凝视着我,俊秀的眉眼有分明的阴霾密布。他动了唇,欲待说什么,又沉默地低下头去,更紧地握住我的手。
这一年的冬天,真的很冷了。
笼着熊熊火盆的屋子,冒着热气的茶水,紧紧交握的两个人的双手……
可这个风华正茂的年轻男子,居然和我一样双手冰冷。
两人掌心尚余些微的暖意,却完全不足以给对方带来温暖。
许久,他才说道:“其实,我一直都觉得对不住你。当年自以为正确的决定,总在很久之后才发现错到离谱。可如果重来一回,也许一样会错下去。很多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当然更不知道别人要的是什么。”
这是这几****第二次听亲近的人用这样后悔的语调提起往事。我理解秦彻,但我看不懂司徒永的后悔从何而来。
我问:“皇上哪里对不住我了?和皇上一起走到今天,虽然艰难,但到底还能这样面对面坐着,捧着热茶说几句心里话,我倒觉得没什么可以后悔的。”
他便笑了笑,“你当然没什么可以后悔的。有时候你的手段虽然毒辣了些,但也毒辣得坦诚,从不畏他人评说,便有千夫所指,也活得坦荡。晚晚,这方面,我和司徒凌都比不上你。”
我心里一动,待要追问,料他不肯说的,只笑道:“难道皇上就不坦诚?我倒觉得,皇上才是我们三人中活得最坦荡的一个。”
他不答,侧身将窗扇推开一条缝,出神地望着屋外的落叶萧萧,忽然道:“华曦有孕了。”
我一惊,随即柔和笑道:“恭喜。”
他继续道:“我会把她留在北都皇宫,并会把最好的高手留下来保护她,但心里还是不踏实。”
“放心,定王也得去泰陵,皇宫内院也不是他的人可以来去自如的地方。”我心念一转,又道,“皇上心里大约也有些明白了吧?端木皇后之死,虽与淳于望相关,但并不是我指使。如今,我更不会因为把端木氏的仇恨转到端木华曦头上。何况……她其实和我一样,几乎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所幸我还有个兄长,她还有个夫婿,这日子过得便不算绝望。”
“我查到了一些,猜到了一些,还有不解的,无力再查,也无心再查……有些事,迷糊些更好。”他苦笑,“我一直以为他们两个都该是喜欢你的,至少,应该比我更喜欢你。可司徒凌够狠,淳于望也够狠。我不如他们。”
我叹道:“我也盼着我从未遇到过他们。”
他目注着我,忽然笑了起来,“我想着淳于望那无赖的手段就觉好气又好笑。如果下辈子一切还能重来,我一定抢在淳于望出手前先把你带走,远远离开秦家,离开朝堂,离开这九重炼狱般的皇宫……以我们俩的身手,必可策马天下,行侠江湖,笑傲风云。逍遥山水间,自在胜神仙,——未必比不上淳于望带你隐居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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