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官以为他没看到,急急使着眼色,示意他身畔的侍从上前禀报。
我却早已注意到他从茶水上方徐徐升起的水汽间投来的目光。
从我一现身,他便在注意着我,只是用眼睛余光悄无声息地观察着,甚至……权衡着。
他应早已预料到我会来,我却完全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
这个看似温雅无争实则心眼无数的南梁轸王,行事之莫测委实让我心惊。
我甚至开始后悔不该冒失过来,如此轻易地落入他的算计。
但此时已容不得我退却。
侍从低头说了一句什么,他已放下茶盏,抬眼向我笑了笑,“昭侯,久违了!”
他的眼睛是一贯的幽黑清寂,即便笑意微微,都像一池看不到底的深潭,等着谁一时不慎,自投罗网一跤摔落其中。
我沉下脸,也不客套,径在一侧坐下,说道:“轸王殿下费尽心思在宫中来了这么一手,不就等着这一刻吗?”
他盯着我,忽然又是暧昧一笑,说道:“想见你一面委实不容易,还真得费些心思。”
他缓缓摩挲着青花瓷的茶盏盖子,白皙修长的手指温柔灵活,蓦地撞入眼帘,竟与当日在一起相亲相偎时抚.弄我躯体的动作相似……
心里蓦地一荡,顿时乱了,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
早已过了二八少年怀春的年纪,怎会忽然生起这样旖旎的念头?
并且,我和他在一起时,总是针锋相对的时候多,几乎不曾好好相处过,几时又曾那般相亲相偎过?或者,是偶尔回忆起来的那三年夫妻生活片段?
那厢早有人送了茶来,我匆匆端了茶盏,低头啜茶掩饰。
甫才入口,已觉味道有异,慌忙吐出看时,才发现根本不是什么茶叶所泡,而是某种花茶,入口薄凉,略有清香。
——春天时他和相思一起哄我喝的什么花茶,就和这味道有相似之处。
应该就是那个可以解忘忧草药性的解忧花所泡。
忽然便有种冲动,想将这花茶一气饮尽,看看我那消失了三年的岁月里,和他究竟有过怎样的纠缠。
腹中又稳稳地疼,我半口也不敢尝,若无其事地将茶盏放回案上,侧头向一旁的侍女道:“我不喜欢喝花茶,也第一次听说有人以花茶待客的。”
侍女愕然,觑了一眼淳于望神色,悄悄将那解忧花所泡的茶撤了回去,换了一盏碧螺春来。
淳于望开始眉眼间尚有玩味之色,待见我一口也不肯喝,神色便冷了下去。
我便知从引我到这里,到不经意间的小小动作,全都是他有心的设计!
他甚至还懒懒地笑了笑,“我本以为你会爱喝这茶,我本以为你至少还记挂着这茶,原来全是我会错意了!你想要的,早已不是原来的了?”
他的话里有话,我却不敢细想,也不敢回答,淡淡地转开话题:“轸王殿下,本侯今日来,不是为了和你叙旧,而是为了前晚薨逝的端木皇后之事。”
略一偏头,我向屋中侍立的官员和随从说道:“都退下。”
众人神色也是一紧,都知这些宫闱秘事多听一句便可能招致杀身之祸,连忙退了下去。
淳于望身畔的随侍却看着淳于望,待他示意了,这才退出殿去,轻轻掩上门,在门外值守着。
当日我被囚轸王府时便见识过,他的王府外松内紧,规矩之大、戒备之严并不下于如今的定王府。如今跟在身边的,必定都是他的死士了。因此虽晓得他的人在外可能听见,我也不避忌,径自问道:“你到底和端木皇后说了什么?又……又为什么那样和皇上说?我若与司徒永彼此猜忌,你又有什么好处?”
他倾听着,慢悠悠道:“你的问题还真不少,不晓得该先回答你哪个。”
我僵硬着说道:“若你愿意从头到尾一一回答,我也愿意一一洗耳恭听。”
关上门窗后,屋内有些昏暗。窗棂透入的阳光斜斜打在素砖的地面,平素看不到的灰尘酿作了金黄色,不紧不慢地在空中飞舞,无声无息地把高大的屋宇切作了无数快,阻隔于我和他中间。
淳于望似在凝望着我,又似在凝望着飞尘,缓缓道:“其实我也没和端木皇后说太多。秦家的女儿快入宫了,她唯一剩下的女儿面临失宠,并且很可能她这个母亲惹下的仇恨受受到秦家迁怒。但她若死了,秦家还不至于再去对付一个已经无依无靠并且从不干涉政事的端木贤妃。”
“就这些?”
“这些我当然没说。我想得到的,她也想得到。我只是告诉了她软玉的身世,以及一桩宫闱秘事。”
“软玉?宫闱秘事?”
“软玉是芮人,举家被人害死后才逃去了南梁。她姓吉,若和定王提起,也许他还会记得她。”
“这和皇后的死有什么关系?”
隔着若明若暗的光线,他浅淡的笑意仿佛飘浮着,我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只听到他悠悠地说道:“或许……没关系吧?我只是找了个借口让皇后选择这种方式死,让司徒永疑心你,让秦家小姐入宫也不能起到她该有的作用。”
“端木皇后……是自尽?”
我还是不明白他在想着什么。
“你这是在让司徒永陷入困境。他是你的盟友,也是你身处大芮的保护者,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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