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淘古玩的最大魅力在于能花小钱赚大钱,在于它能给你一个想入非非的发财梦。
古玩市场里,人头攒动,涌动着形形色色的淘宝人。男人、女人,老的、年轻的,都瞪起眼睛,怀着期待的心情,带着几分焦灼四处找寻着。这些惯于起早贪黑的古怪人,一边逛市场,一边享受发现的乐趣。别看他们没穿名牌,没戴名表,可是,这些其貌不扬的人里面,千万富翁可不少。总之,这一行身家不菲的人多得是。
这些人中不少是小商小贩出身,也有一些原本是驮了筐子下乡收破烂的破烂王,他们没有文化,没有多少见识,更没有多少资本,可是依旧在古玩行里跌打滚爬,慢慢成了行家,也发了家,有的还成了大玩家。在他们实现发家梦的过程中唯一能仰仗的就是不怕吃苦,用最原始的走街串巷的手段,到处铲地皮。
铲地皮是古玩行里的行话,通俗地说就是下乡收货。而亲自到农民手里购买古玩的那部分人,统称地皮客,也叫铲子。不管是骑着破自行车,还是骑着摩托车,还是开着汽车下乡的,都是地皮客。借助某些交通工具,是为了走乡串户方便,一路吆喝着穿梭于农村田间,收遗留在老百姓家里的老东西。
说句实话,下乡去收古玩,那是件苦差事。农村是广阔的世界,天地博大。哪怕你天天骑自行车,一辈子也转不了多大的地方。而农村遗留下来的古物其实并不多,有时候转了几十户人家能发现一点破烂,可以说就很不错了。所以下乡人就得大海捞针似的四处搜索,不怕风餐露宿,不怕风吹日晒,不怕霜打雨淋,整日颠簸在坑坑洼洼的农村土路上,在老百姓中间游荡。当然了,收货人不可能整天在一个村子里闲逛,而是要走进很多村子里。有的时候,每天的行程能达到上百里,这都是一米一米走出来的。
为了节约成本,铲子们都住几元钱的乡村小旅馆里,中午啃几个馒头或者吃一袋乡间小铺里买的劣质饼干,再向村民们讨口热水喝。说句不好听的话,几乎跟乞丐差不多。那种风餐露宿的生活,我经历过,真是不堪回首。不容易,真的不容易,每天蹬自行车都要蹬上几十乃至上百里,一天下来腿都累断了。所以,现在回首往事,我可以说我是从最艰苦的境遇里走过来的。
前面已经说过,我是借了老婆一个月的工资,才开始做起来古玩生意的。之后我先是在网络上赚了点钱,可是眼力很差,再加上爱幻想,老是天真地想做发财梦,等到钱多一点的时候,就想赚大钱,于是总想买件像样的玩意儿。那时候人穷啊,想钱想得厉害,发财心切,买货也就发狠。在古玩行里有了这样的心态,被古董骗子坑就是早晚的事。你不踏踏实实地学点鉴定本领,只凭想当然做事,还愿意相信古玩贩子的假话,能不倒霉吗?
现在我想起来这一段历史,还是痛心疾首,那真是坑得干脆、坑得彻底。就这样,辛辛苦苦赚到的钱打了水漂,我又成了真正的无产者。可是。既然我已经走进了古玩行,那就算是找到一个出路,就得坚持下去。我在高昂的热情激励下,走上了下乡的路。
那一年,刚过了正月十五,我就跟一个常年铲地皮的叫六子的家伙搭伙去了农村铲货。我们的组合很古怪,我对古玩一窍不通,六子虽然干了差不多有十年,但是因为没文化,所以至今还是半瓶醋。他之所以愿意跟我搭伙,就是以为我有钱。他买了货,可以随时卖给我。那时我有年轻人好玩的心态,还拿了单位乐队的铜锣,在村子中心卖力地敲起来,烘托热烈气氛,引起村民注意,扩大影响力。那时,村子里民风淳朴,闲坐在大街上的老年人听到锣声,还以为来了耍猴的,要赶过来瞧热闹。闲散在家的农村妇女也跑出家门,探头探脑地围过来,打听闲事。他们听说我们是收古董的,也没有抵触情绪,反而都很热情,争着通风报信,说东家道西家地告诉你谁家有古董。有的人还自告奋勇领着我们去,劝人家卖。可是现在的情况就不乐观了,已经不是我敲着锣下乡收货的20世纪90年代初了。因为农村的大街小巷、角角落落早被各地的古玩贩子踏过了多少遍,浮土都被踩成硬路,老物件也没剩下多少。而且农民们也有了眼界,知道自己手中的东西价值不菲,不会轻易就贱卖了。总之一句话,收货的难度变大了。
还是回到当年吧,让我把故事说完。当时因为刚过了年,所以我们并没到远处去,而是在陵县以东、德平镇以西的小范围内收货。对这一片区域,我的同伴是熟悉的,他长期在这里游荡,买过一些东西,也知道谁家还有遗留物。而我是完全不懂行,到哪里都是迷迷糊糊的。
其实我的同伴眼力也很有限,他也只对瓷器和铜器认得好一些。前头说过,他跟我合作,是有算盘的。他一方面想把收来的破破烂烂马上卖给我,既不压本钱,也能赚快钱。另外,万一碰上好点的东西,可是他口袋里的钱又不够,那也可以让我搭伙。我呢,对他的小九九是一清二楚,但并不说破,只是乐得坐享其成。因为我知道,市场上假货遍地,自己下农村的经验又不足,不管怎么考虑,这一趟要是能买到真东西,价格又相对便宜,那总是幸运的。于是我不跟他计较,反而认同了这种合作方法。
眼力不济,身处弱势,所以我只得往远里看。不计较小得失,不怕破费小钱,如果让他赚点眼前的小便宜,我就能获得他的好感,也能顺带得点好处,有什么不可以呢?于是我主动承担起各种杂费,管他吃、管他住,就连他开的摩托车,都是我花钱去加的油。就这样我们在当地转了两天,但是收获并不大,于是两个人就商量着去济南西郊串乡。
去济南西郊,是有目的的。六子相熟的一位铲子,年前就在这里花五百元买到了一件黄花梨条桌。这个物件虽然动过手,但是他照样赚了七万多元。而且据说那里还能碰到新石器时期的东西。虽然我对新时期石器的印象只是来自于中学历史课本插图上那看不清模样的石斧,但是这东西对我的吸引力还是巨大的,还是让我向往的。当时我想,要是这一趟能买几件真品把玩一下,一定十分有趣。
当天傍晚,我们就想赶回家,稍微准备一下,好采取下一步行动。谁知走在僻静的乡间小路上,竟出了意外,延缓了我们的行动计划。
大约七点钟,六子用摩托车载了我,奔驰在村后头的小马路上。乡间的夜色来得快,虽然时间不晚,小路已被暮色吞没。
农村人习惯早睡,太阳刚落,就关门闭户,准备吃饭钻被窝了。村子里的灯光很少,星星点点,光线很弱,所以村子里黑乎乎的。村后的小马路上光线晦暗,能见度差。六子的摩托车灯坏了,一直没修理,就无法照明,我们只好摸黑往前赶。乡间很冷,我们两个人都冻得够呛,只是偶尔说一句闲话。突然,迎头驶来一辆摩托车,驾驶员居然是一位年轻的醉鬼。他已经喝迷糊了,根本没按交通规则走马路右边,而是顺了左边没头没脑地开过来。谁都没想到,在空旷的农村土道上居然也会发生车祸,可是事情确实发生了。两辆对开的摩托车快速靠近,等到大家发觉时几乎要撞上了。六子猛按喇叭,但对方都喝得晃晃悠悠,根本反应不及。只听“咣”的一声,我们就撞在一起了。好在双方行驶速度都不快,人员没有大的受伤,只是六子受了点小伤。就这样,我的老伙计被送进了德平二院,还意外收获了三千多元伤病赔偿。真是没想到,买卖古董没赚钱,出个车祸还发笔小财,哪说理去!
好在这件小插曲对我们去济南郊区铲货没造成任何影响,没几天我们就成行了。然而此行对我来说并没像网上开店那样初战告捷,而是遭遇当头一棒,买第一批货,我就亏到吐血了。到了当地,我们遇到一位开推土机的老头,是杜庙村的,地地道道的山东人,说一口纯正的济南话。看他面相和善,说话又挺实在的,可没想到他卖假货的本领真不白给。当时我花了八千多块买了他一堆货,其中原始社会的石器,包括石斧、石手镯倒是真的,可惜值不了几文钱。而余下的瓷器全是劣质货,如果花小钱拿网上去卖,也许能赚点钱,可花大价钱买,就是蠢到家了。唉,都怪我眼力不济,也是发财心切,又糊涂轻信,上了大当。
古玩行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给买货人做向导的同行,是按成交价的10%拿提成的。就是那位和我一路同行的六子兄弟,怀着私心,为了区区几百块的提成,一路撺掇我买了八千多元的假货。让我觉得万幸的是,那十几个原始社会的石头斧子是真的,才这没让我血本无归。但这回我还是亏大了,第一次出门就上了大当,是我受到的第一个血的教训,也切实感受到了受骗的痛心。
回来之后,我开头还心存侥幸,盼着能捞回本钱,可是到北京古玩城转一圈,心都凉了。那些原始人费心费力磨制且在地下保存了几千年的石斧,潘家园古玩城的商铺里论口袋卖,一百元一个,要多少有多少,还随便挑。而我却花了数倍的价钱把它们背回来,现在就是捶胸顿足也没用了。自打我重新审视古玩行、一心想经营老货以后,因为心态过于浮躁,再加上自己发财心切,这直接导致我之后的古玩路坎坷重重。有再好的发财梦,有再美妙的理想,在古玩行也是没有用的,你必须踏踏实实地学好本领。尽管我热切地期望着,但好运气却没有到来,几百块变几十万的魔术也没有在我身上重演。
读过书的朋友应该知道,济南章丘出土新石器时代龙山文化的文物,而山东日照的龙山镇是龙山文化的发源地,常有相关文物出土。如果单论文物价值和历史价值,原始社会的东西应该很值钱,可是市场上的古玩交易价格和它的内在价值并不合拍,很多时候是由人的喜好程度决定的。一般来说,都是购买的人越多,价格就越高,这就造成原始社会的文物反而并不值钱。而在济南西郊的杜庙村附近,随村东的小清河延伸到泰安地区的大汶口,都有原始文物出土。名不见经传的小清河滋润了龙山文化和大汶口文化。事实证明,杜庙村的小河必是龙山文化的一块极大的聚居地,数千年前,在这里生息繁衍的原始人很多,而且文明程度高,制造了太多的精美器具。这里不仅有精美的石器,还有骨制品、贝壳、兽角兽牙之类,尤其是各种各样的黑陶、彩陶、白陶器都达到了极高的工艺水平。
我初到此地,虽然亏了不少钱,但是心里很兴奋,因为亲眼见识了山东龙山文化的厚实和广袤,更亲身领略到了龙山文化的璀璨。在杜庙村附近,我们不时会发现一些精美的原始文物,像是巨大的玉铲、鸡骨白的漂亮玉环等。其他如玉凿、玉鱼、玉辣椒,还有精美的墨玉戒指,都是精美的好东西。最特别的当数黑陶和红陶,它们都有着富有想象力的奇妙造型,令人叹为观止。此外,彩陶器物也是与众不同。像是壁薄如纸的精美蛋壳陶、漂亮的白陶,这些精品物件可能连现代人都很难做出来,而它们上面涂抹的奔放的绘画跟马家窑文化全然不同。要知道这可是最原始的手工制作,是用最粗陋的工具在最艰苦的条件下制成的。虽然处在几千年前的蒙昧中,可是原始艺术家们的创造力真的是令我们这些现代人敬佩不已。可惜好东西价钱贵,随便一件就几千块,我没实力买,只能枉自嗟叹。
我和六子到了陌生的济南西郊,只能到处撞。穿过一段乡间土路,路过一个数年前挖掘的大坑,里面有许多隋唐时期的青瓷碎片。为了便于学习研究,我就蹲下来捡了一些。无意中一抬头,我发现远处正在挖水库,推土机的声音非常清晰。这下我的职业敏感性起了作用,心中也立刻唤起了一丝希望,我们立刻赶到工地想打听一下是否挖到了什么。可惜结果仍然是一无所获,不过也不是完全失望。开推土机的人告诉我们一个令人惊喜的信息——泰安地区宁阳县某地,老百姓挖土挖出了好多青铜剑和白玉蝉,东西都被村民们自己收了起来。出于对赚钱的渴望,我们没考虑太多,根本没想到购买这种出土文物是违法行为,而是情绪异常高昂:无意中得到的好消息,难道不大快人心吗,难道不是好运气正向我们招手吗?
说真的,我们太兴奋了,大有杜甫听到官军收复蓟北的消息之快乐心情。古玩行最注重信息,信息意味着机会!有了信息就得马上行动,谁都想赶在别人之前买下那些大放光彩的好东西,而有了好东西赚钱就是稳的了。汉墓出土的青铜器,还有汉八刀的白玉器,都是少见的宝贝。农民们不懂行,花不了多少钱就能买来,这下不知道能赚多少呢!信息就是命令,我们不顾一身风尘,玩命地蹬着租来的自行车,退掉济南肿瘤医院近边的小旅馆,马不停蹄地奔赴长途汽车站。
功夫不负有心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我们终于打听到了传说中的那个村庄,找到了出土青铜剑的地方,那是一个古墓群。很多人都以为古墓都掩埋在多少米深的地下,而我看到却是一个一个高出地面的山包,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高出地面的古墓。古墓群被掩埋在厚厚的土层里,形成一座方圆数里的土山,呈大馒头状,至少二十米高。平缓的土丘顶上种满了松树,谁看都是一个大土堆,若不是乡民们挖土,根本想不到这里居然会是古墓群。古墓全部用石头砌成,十分规矩,如同现代居住的两室一厅,有主墓室,还有侧室。墓道口大开,就在地面上,距村子里的住家不足三十米。我们瞅瞅四下里无人,战战兢兢地钻进墓道里,探查一番,发现墓中空空,只有泥土。
既然是这样庞大、这样高档的墓群,那看来我们就是来对了,发财是稳得了。于是,我们又神神秘秘地钻到村子里,在胡同里吆喝收古董。我们一边打量着紧紧关闭的院门,一边算计那些好东西会在谁的家里。我们装出有实力的老古董贩子的模样,准备找村民收购,迈出发财的最后一步。可是情况大出意外,一切都和我们设想的不同。村子里静悄悄的,没人出来跟我们接洽。而且村子里笼罩着一种瘆人的气氛,仿佛哪里不对。转悠半天,终于有一个老头拿着一个清代的铜帽顶子,出来和我们做买卖。其实我当时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还是买了下来。做成买卖之后,再打听消息就简单了。和老头一打听,我们才知道原来墓穴被发现、文物遭哄抢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而且文管所得到消息之后,马上就来到村子里,收缴了文物。当时有几个参与倒卖文物的村民还被判刑三年,刚刚放出来还不到一星期。
据村民们猜测,古墓里掩埋着一个武将,他生前地位很高,所以墓里才会出了很多好东西,不管是青铜的,还是玉的,反正是真不少。一开始确实是有个村民在挖土的时候发现的,很快发现古墓的消息就传开了,村里仿佛炸了锅,村民们疯了一样跑来争抢文物。没抢到的急了眼,就打其他墓的主意,准备大肆开挖。这个时候,文管部门赶来了,他们封锁了现场,收缴文物,还把新挖开的窟窿重新堵死,并且贴出了布告,表示私挖古墓一定严惩。这是动真格的架势,村民们怕了,就没人敢以身试法了。
文管部门说只要大家把文物还回来,就不追究责任了。农民们胆小怕事的多,多数人把文物捧到文管所去了。有几个心眼活的,藏起了几件,把漂亮的白玉蝉偷偷拿出去卖了。白玉蝉是含在死人口里的冥器,可是好东西,是罕见的汉八刀工艺,而且是质地温润的和田白玉。在汉代能有和田白玉可不得了。相信战国时期和氏璧的故事大家都听说过,为了一块玉,两国甚至大动干戈。所以,白玉蝉在古玩行是抢手的好东西,古玩贩子转手就赚到几万块,而农民虽然只赚了上千块钱,但也是偷着乐了。仅几天工夫,三倒两倒,白玉蝉差不多到了边境。警察也不是吃素的,早根据蛛丝马迹顺藤摸瓜,张开了大网等着,在出境的时候把几个倒卖文物的家伙抓了现行。文物截回来了,两个村民和一个古董贩子被追究了刑事责任,判了有期徒刑。
原来有这么一段公案!村民一边说,一边偷偷往四周窥视,好像作案中的贼那样警觉。不过,他很愿意讲这段故事。而且好容易逮住讲故事的机会,就想把话说完。可是他讲故事的水平有限,词不达意,说了半天,反而越说越糊涂。不过最后我们还是听明白了,发财的希望看来是破灭了。
这确实让人沮丧,不过有什么办法呢?财运可不是好心人,不会自动送上门,它是喜欢捉迷藏的,别指望靠运气能碰上。好在搞古董的人,对一朝欢喜、一朝失望的事情经历多了,抱怨几句倒霉的运气,就算是给自己点安慰吧。
发财的计划遇阻,我却收获了另一种欣喜,因为我们来到一片新天地,到了一个从前做梦都没梦到的陌生地带——山东南部。这是从济南起始并一直绵延数百里的山群环抱的一块山间平原,这里有名扬天下的大汶口文化,是一种比龙山文化更早的滋生于山东地区的古原始文化。大约在六七千年以前,这个神秘的原始群落在这里繁衍生息。济南小清河延伸到这里汇成一条古老而雄厚的大汶河。这条河跟我们常见的河流没什么两样,看不出古老的历史,然而它却出产优质河沙。大卡车沿着河道驶下河堤,两岸的堤坝上撒满了金黄的沙子,岸边散布沙场,河沙堆积如山。
大汶河是自然形成,至少有上万年的历史。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本身就是价值不可估量的古董。它见证了大汶口文化后裔的离合悲欢,既经历了战争,也享有和平。这条河掩藏了多少传奇,给河边的人带来多少惊喜,谁都说不清。
在河底的大量泥沙中,埋藏了太多的历史故事,说不定啥时候,在出水的河沙里就能发现一丝惊喜。大汶口文化遗物,恐龙化石,春秋战国时的青铜器、铜镜、兵器和钱币,还有隋唐时期的各种瓷器都会出水,重见天日。所以这里是最能吸引古玩贩子的最有魅力的地域,这里也上演过太多精彩的故事,让许多古玩商人不经意间就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每当春天到来,河水流量减少,河床大面积裸露。有的时候,在那些水迹依稀的河泥里,你一脚就能踢出一把青铜剑。虽说剑身已是绿锈斑斑,但却掩不住那逼人的寒气。
既来之,则安之。我们两个外来人就在安驾庄镇的一家大车店里安顿了下来。大车店分上下两层,条件简陋,跟普通的农家几乎没啥两样,庆幸的是这里没有臭虫和跳蚤。我们两人一个房间,人均三块五,有热水供应,倒是很不错的待遇。我们初来乍到,一切小心谨慎。六子是老铲子,知道怎么设防。登记时他告诉老板,我们是收头发辫子的小贩,并假戏真做地打听一些类似的消息,什么这里有几家理发店、哪里的女孩爱留长辫子啊,出门进门的时候还一度搞得很神秘,让我快笑死了。不过他这么做是有道理的。作为外乡人,在此人生地不熟,如果透露了我们古玩贩子的身份,不小心被别人盯上了,那真的是引火烧身。
安驾庄镇简称安镇,坐落在宁阳县城以北不足三十华里的104国道附近,交通便利,来去非常方便。安驾庄镇不大,仅一条主街,买卖铺户沿街排列,与住户混杂。当地民风质朴,对人很是热情。在县城和安驾庄之间,有一种私人经营的小公交,都是清一色大城市退役的天津大发式面包车,但还能发挥余热为附近的村民上镇上或县城提供方便,而且车费也只要一块钱。从安镇去孙伯镇,我就坐这种小公交。这里留下了我太多的足迹,遇到了一些有趣的或者让人心酸的事情,也掺杂了我的好运气。
我在这里第一个惊奇的发现就是,多数地区久已绝迹的那种笨重的方货架的大金鹿自行车,在这里却大行其道。虽然这些车子年纪不比我们小,可保存得还是很像样,大轮盘骑起来很爽利,车速也很快。
我们先转了几天,收获并不大,倒是高低起伏的崎岖山路没少走。如此干下去,当然不经济,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撞,只能把命运交给毫无同情心的老天,没有比这样做更愚蠢的了。所以我们决定改变策略,一边访村串户,一边想找找当地的同行,向他们了解下情况。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在孙伯镇上果然找到了一个古董贩子。正是他的帮忙,我才买到了有生以来第一件青铜器。这可是不折不扣的真品,是春秋时期的带三十几个字铭文的青铜罐。
贩子是胶东人,租住在镇子东首、大街以北的两间小屋里。他做古董买卖,四处跑货。我们上门的时候,正赶上他没在家。我们看中了货架上的几件小营生,才打电话把他召回来。他的年纪比我大,面色红润,笑眯眯的,憨厚中不乏狡诈,热情里有点东西在里面,似乎贪图利益算计。他总是眨巴着眼睛打量我们,很小心地察言观色,但还是让人觉出他在动心思。他的小舅子受他影响逐渐上了道,也做古玩。我们在他家稍坐,打听一些行内消息。闲谈中,他的话头里流露出一点青铜器的信息。不过因为是在说闲话,所以我并没有在意。
返回济南的路上,我与同伴又扯起了青铜器的话头。
六子猜到我的心思,问道:“张哥,你想买那青铜器吗?”
我答非所问:“听他的话头,这事倒是真有的。”
六子变得异常热心起来,郑重其事地说:“这事得小心。咱跟他相识不久,对他不知根不知底,谁知他是啥人。你没发现,他心眼可不少。我总觉得他很滑,别让他坑了。再说,那青铜器,真假不好说!”
对于这番话,我并不回答,只是仔细地在考虑。贩子说青铜器就在邻村一个干吹鼓手的人手中,是他从他妹夫那里拿来的。他妹夫开了个大沙场,几年前囤积了大量沙石,足有一里地见方,堆了二十多米高。这批沙石是沙场老板十多元一方买进,卖的时候价格已经大涨到近百元一方,自然是一夜暴富了。所以他对青铜罐根本不在乎,顺手就把这其貌不扬的铜家伙送给了大舅哥。这个说法有鼻子有眼儿,眉目清楚,应该不是编造的。当然,古玩行人有骗熟的习惯,可是对初次结交的人,尤其是被认定将来有大油水可捞的买家,卖家出于长远考虑,通常是不会骗那点小钱的。
去过历史博物馆的朋友都知道,那里藏有大量的青铜器,件件造型古朴,花纹奇妙,浑厚而奔放的情调让人流连忘返。我震撼于那些稀奇的玩意,常常跃跃欲试,有一种莫名的冲动,经常不由自主地想起来,总想搞一件真家伙玩玩。这回看到机会,当然不会无动于衷。我是天生的猎奇求新性格,爱尝试没见过的新玩意。在贪欲的鼓动下,我真动了心。不过,我也有所担心,一是怕价格太高,我拿不动;二是怕买假,毕竟我对真假一无所知。
另外,就在这个时候,我还遇到了另一件烦心事,就是网络生意受挫。一阵兴头过去之后,热衷假货的买家终于刹住了兴致,对那些低劣工艺品不再感兴趣了。而且此时网络市场上有更多的卖家参与进来,我的网店成交量不断下降,已经失去了当初的红火劲。雪上加霜的是,易趣网收取的管理费用照样很高,给我的生意带来了不小的压力。随后由于某种原因,我把我的网店换到了新开的淘宝网。网店收入不高,之前又刚在济南赔了钱,现在我的手里正闹饥荒。
“看看再说吧。”最后,我给了这个不置可否的回答。六子的小算盘我是知道的,他知道我会自己找那个古董贩子,他的提成是拿不到的,所以他的心里不是滋味。可是我之所以会在济南买假货,他对我的怂恿是脱不了干系的。我眼睁睁吃亏的时候,他并不提醒我。人是自私的,古玩商比普通人更自私,所以更为自己考虑。
回到家里,像所有迷上古玩买卖、又贪心盼着一日暴富的人一样,我的心态既焦急,又浮躁。我被青铜器的美丽倩影所吸引,受着从没有过的折磨,心里不踏实,坐立不安,对那件想象中的宝物实在放不下。于是我拿起了电话,试着问问情况,想了解一下大体价位。
贩子说,当地的同行给的最高价不到两千,可是人家不卖。货主走南闯北,有些见识,所以十分狡猾,最怕当地人糊弄他,所以当地人不好买到手。这也正常,人越是不懂越多疑。卖古董的要么憨厚老实,不拿破破烂烂的老东西当值钱物,给个价就卖;要么生性多疑,不好对付。吹鼓手显然属于后者,是个典型的奸商啊。话说回来,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贩子估摸要是外地人来和他谈买卖了,倒是好办。要是在两千的基础上适当加点钱,估计能买成。
打听完消息之后,我跟老婆通报情况。她全力支持,还主动筹集资金,向同事借了三千元。当我重新回到宁阳的时候,怀里揣着近四千块钱。不过我没有丝毫的快乐,心里惴惴不安,有一种沉重感。因为我对所购的货物一无所知,是真是假、价格如何、是否能顺利买下,这一切都是未知数。而我当时的处境不容我有失。日子已经紧得要命,又借了钱,万一这笔投资打了水漂……谁都知道,穷日子不担事,我是担得起赚担不起赔,压力真的很大。
贩子骑摩托带我去货主家。说是邻村,其实近得很,不足一里地,在鸡肠子般的胡同里,三拐两转就到了。我当时感觉很奇怪,距离这样近还用骑摩托车?后来才明白其中的奥妙,开始暗暗佩服贩子的精明。
货主是位老鳏夫,五十几岁,拧着身子,歪着脑袋,一脸奸笑。他能拉会唱,挑头拉起小吹奏班,几位成员包括他的大女儿和其他几个乡亲,为农村的婚丧嫁娶服务,吹吹唱唱,混点小钱。不过,他有了这点小本领,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都不正眼看人,说话也轻慢。正像刘兰芳所说的:“七个不服,八个不含糊!”乡亲们没这两下子,就佩服他、畏惧他,在他面前唯唯诺诺,赔着小心。
我们运气不错,正赶上他在家。他出门看见贩子,就猜到了我们的来意。
可是他却摆起肉头阵来,非但不承认自己有青铜器,还反问我们从哪儿听说这消息的。贩子也是老油条,不紧不慢,笑嘻嘻地跟他打哈哈,用话刺他。他也一点不生气,反而乐哈哈地招呼:“进屋,进屋!”
进屋之后,货主听说我是远道而来的,这才热情起来,不容分说要留我们喝酒。小桌子摆上床,大家就座,他开始胡吹海侃,玩的全是小河沟里泥鳅自吹自擂的把戏。我心里很着急,也沉不住气,多次暗示贩子。贩子不是傻瓜,也想引出正题,可吹鼓手却不理会。等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小酒已在肚子里发挥作用后,吹鼓手突然起身走到里屋,拎出一条用过的装化肥的尼龙袋子,丢在地上。
“就是这玩意!”他说。
虽然我没喝几杯酒,可是劣质白酒的劲实在太大了,此刻都有点晕乎乎的。我努力撑开眼皮用蒙眬的目光打量,这是一个其貌不扬的罐子。罐子很古朴,可是跟历史博物馆的那些铜家伙完全不一样。我本是天马行空的性格,并没有细心推敲,而且我也不会鉴定真假,唯一的一点鉴定知识是临行前在网上看的,此时早忘光了。所以仅对那所谓的宝贝粗粗地扫了两眼,心想既然看到了,也就死心了。
贩子问:“看好了?”
“看好了。”我回答。
贩子开始试着问价,还是采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方式。吹鼓手顾左右而言他,不作正面回复,只是讲本地人给过什么价,自己很瞧不上那些土包子,说他们别想癞蛤蟆吃天鹅肉。他高深莫测的态度让我犯嘀咕,心说这下要玩儿完,因为我感觉他的胃口不小。然后他大讲货物怎么来的,估摸它可能的价值,可是不要价。磨蹭到下午快五点钟,双方仍旧毫无进展,我们只好起身告辞。
“这小子老怕卖少了吃亏!”走出大门后,贩子对我说。
我对贩子不了解,也不知他怎么想,所以心情有点沮丧,认为东西是买不了了。等拐进一个小胡同里,贩子突然停住脚步,跟我说他觉得这笔买卖能成。
“要不我再回去试试?你把钱给我。”他说。
我满腹狐疑,也很犹豫,担心钱被他牵了牛。
“你觉得多少钱能买下?”
“三千块钱应该够了,再多我感觉没意思,就不要了!”
我想了想,还是下决心把钱给了他。不过我的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再怎么说跟贩子也是第一次打交道,自己又是在异乡,一切都是未知数啊。等到他走进黑暗中,我的心里更不踏实了。好在贩子没把摩托车骑走,我这才稳住点心神。我一个人待在外面,待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孤零零地等了好久。太阳落山了,薄暮落下来,村子被暮色笼罩,周边很快就被黑暗填满。我无事可做,就胡思乱想,心里异常焦急,越来越焦虑。正在我东张西望之际,突然看见贩子过来了,手里提了黑乎乎的东西,看来是得手了。
“上车!赶快走!”他把编织袋递给我,催促道,“免得他后悔追出来!”
手中的编织袋沉甸甸的,这下我彻底放心了。贩子没有回家,而是载着我往安镇奔驰。孙伯镇离安镇很近,只有五六里路的样子,所以这一趟没花多少时间。他一口气把我送了过去,又找了家好点的小旅馆。当天他没回家,而是陪我住了一宿。他怕吹鼓手反悔,去家里找他。在外待一宿,第二天我上车走人,那家伙再反悔也没办法了。我按照规矩给了他三百元好处费,他很高兴。第二天一早,我便踏上了返程。
青铜罐子保存完好,造型古朴,有一种雄浑粗拙的气度。绿锈斑斓,像是刷了一层绿漆,非常漂亮。部分地方露出淡绿色的地子,而大部分地方还是覆盖着厚厚的绿锈。带状纹饰,雕刻回纹,细致漂亮。铺首衔环耳两个,因年代久远,兽首口内衔环没有了。另有数个环状飞云装饰,类似道家的阴阳鱼图。
我仔细打量,竟发现了意外惊喜。纹饰与口之间的肩部,是没有纹饰的平面,竟有一个小篆“鱼”字,特别清晰!莫名的喜悦聚上心头,我赶紧把老婆喊过来,指给她看。我们细细寻找,接二连三找到文字。虽然因为锈重,多数看不清,但能看出字形的也差不多有十多个。最后我才看清楚,原来这整个肩部平面全部刻有文字,并且分为数个部分,每一个部分有至少五六个字。我初步估算,竟有三十余个铭文,这真是太让人兴奋了。
国内现存的青铜器带铭文者不超过二万件,而多是带一两个铭文的器物。我第一次出手青铜器,就买到一件多铭文的,难道不是太幸运了吗?
这是一件开门货,毫无争议。根据铜质、制作工艺、铭文特征和纹饰特征等信息,我可以断定此物是春秋战国时期的青铜器。而这种青铜罐的造型此前市面上并没有出现过,弄不好它可能是目前存世最早的一件实物。由此看来,我买青铜罐花的三千五百块钱真是太值了,而且是个大漏。
幸福来得静悄悄,来得无声无息,毫无先兆,让你一点准备都没有!从此,我们家有了第一件宝物。老婆展望前景,其乐融融,更支持我出去淘宝。她倾尽全力地支持,还帮我借钱,完全变成了我们家的后勤部长。有时候,她下夜班也不休息,还陪我出去买货。我们家那些沉寂在箱子里的古董都留有她的心血。她的工资,我们都是先拿去买古董,然后靠网上生意赚来的钱过日子。那是艰难的岁月,尽管我们省吃俭用,可还是入不敷出,到了最穷困的时候,我们家里一个钢镚儿都没有。如果在哪里翻出十块钱,我们俩高兴地直蹦高,因为又可以挨一个星期的生活了。这是多么辛酸的往事啊!可是我们一家人风雨同舟,走过来了。
点评:
本文写捡漏,却啰啰唆唆说了很多铲地皮的闲事,读起来不爽。我很理解读者朋友们的心情,但是要知道,捡漏只是瞬间的事,三言两语说完了倒觉得没味道,所以还是要来点铺垫。每次捡漏看似偶然,其实并不是平白无故捡到馅饼,它需要经过长期的等待,经过辛勤的付出,才能迎来机会。即使机会来了,是否能把握住,也还是有偶然因素的,还要看机缘和当事者的敏感度。像是这一趟,如果我跟同伴一样,把贩子的话丢开不管不问,那就绝不会返回来购买青铜器了。或者买回家随随便便卖掉,而不是仔细地把玩的话,那我就只能得到一点利润。所以买到每一件东西,都要认真研究它、把玩它,把它看透,否则,就会失去它,失去一个到手的机会。我稀里糊涂地卖掉陶猴,不就是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