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纪连海评点汉书(共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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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汉书》卷三十二 张耳陈馀传 第二

势利之交,卒相灭亡

【原文】

(一)

张耳,大梁人也,少时及魏公子毋忌为客。尝亡命游外黄,外黄富人女甚美,庸奴其夫,亡邸父客。父客谓曰:“必欲求贤夫,从张耳。”女听,为请决,嫁之。女家厚奉给耳,耳以故致千里客,宦为外黄令。

陈馀,亦大梁人,好儒术。游赵苦陉,富人公乘氏以其女妻之。馀年少,父事耳,相与为刎颈交。

(二)

当是时,燕、齐、楚闻赵急,皆来救。张敖亦北收代,得万余人来,皆壁馀旁。项羽兵数绝章邯甬道,王离军乏食。项羽悉引兵渡河,破章邯军。诸侯军乃敢击秦军,遂虏王离。于是赵王歇、张耳得出钜鹿,与馀相见,责让馀,问张黡、陈释所在。馀曰:“黡、释以必死责臣,臣使将五千人先尝秦军,皆没。”耳不信,以为杀之,数问馀。馀怒曰:“不意君之望臣深也!岂以臣重去将哉!”乃脱解印绶与耳,耳不敢受。馀起如厕,客有说耳曰:“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今陈将军与君印绶,不受,反天不祥。急取之。”耳乃佩其印,收其麾下。馀还,亦望耳不让,趋出。耳遂收其兵。馀独与麾下数百人之河上泽中渔猎。由此有隙。

赵王歇复居信都。耳从项羽入关。项羽立诸侯,耳雅游,多为人所称。项羽素亦闻耳贤,乃分赵立耳为常山王,治信都。信都更名襄国。

馀客多说项羽:“陈馀、张耳一体有功于赵。”羽以馀不从入关,闻其在南皮,即以南皮旁三县封之。而徙赵王歇王代。耳之国,馀愈怒曰:“耳与馀功等也,今耳王,馀独侯。”及齐王田荣叛楚,馀乃使夏说说田荣曰:“项羽为天下宰不平,尽王诸将善地,徙故王王恶地,今赵王乃居代!愿王假臣兵,请以南皮为扞蔽。”田荣欲树党,乃遣兵从馀。馀悉三县兵,袭常山王耳。耳败走,曰:“汉王与我有故,而项王强,立我,我欲之楚。”甘公曰:“汉王之入关,五星聚东井。东井者,秦分地。先至必王。楚虽强,后必属汉。”耳走汉。汉亦还定三秦,方围章邯废丘。耳谒汉王,汉王厚遇之。

馀已败耳,皆收赵地,迎赵王于代,复为赵王,赵王德馀,立以为代王。馀为赵王弱,国初定,留傅赵王,而使夏说以相国守代。

汉二年,东击楚,使告赵,欲与俱。馀曰:“汉杀张耳乃从。”于是汉求人类耳者,斩其头遗馀,馀乃遣兵助汉。汉败于彭城西,馀亦闻耳诈死,即背汉。汉遣耳与韩信击破赵井陉,斩馀泜水上,追杀赵王歇襄国。

(三)

赞曰:张耳、陈馀,世所称贤,其宾客厮役皆天下俊桀,所居国无不取卿相者。然耳、馀始居约时,相然信死,岂顾问哉!及据国争权,卒相灭亡,何乡者慕用之诚,后相背之盭也!势利之交,古人羞之,盖谓是矣。

【译文】

(一)

张耳,大梁人。他年轻时曾是魏公子毋忌的食客。后来曾因丢掉户籍隐姓埋名流浪到外黄。外黄有一有钱人家的女儿长得非常美丽,看不起她的丈夫,因此偷偷逃到她父亲过去的一位宾客家中。她父亲的宾客说:“你一定要嫁个好丈夫,就嫁给张耳吧。”于是,她听从了这个建议,断绝了与前夫的联系,嫁给了张耳。这个女子家里奉送了很多钱财给张耳,使他能广交宾客,并当了外黄县令。

陈馀也是大梁人,爱好儒学。他曾几次到过赵国的苦陉,那儿的富户公乘氏把女儿嫁给了他。陈馀年纪小,他把张耳当作父辈看待,二人结下了生死之交。

(二)

那时候,燕、齐、楚听到赵王告急的消息,都来援助。张敖也在北边收复了代地,收编了一万多人,在陈馀军的附近安营扎寨。项羽的军队多次阻断了章邯的通道,致使王离军队缺乏粮草。项羽全军渡河,打败了章邯的军队。各路诸侯军这才敢出击秦军,抓住了王离。张耳、赵王歇才被从钜鹿救出,张耳与陈馀一见面就责备陈馀,询问张黡、陈释在什么地方。陈馀说:“张黡、陈释要求我与秦军拼死,我让他们带领五千人去攻击秦军试试,结果全军覆灭。”张耳不相信,认为是陈馀把这二人杀了,多次责问陈馀。陈馀生气地说:“没想到你对我的怨恨这么深!你以为我舍不得这个将军头衔吗?”于是解下印绶要还给张耳,张耳不肯接受。陈馀去厕所时,有位宾客劝张耳说:“听说天赐的而不接受,那是没有好后果的。现在陈馀把印绶给你,如不接受,违背天意是不吉祥的。赶快接受吧!”张耳于是佩戴陈馀的印绶,收编了陈馀的部下。陈馀回来看到这情形,抱怨张耳不肯辞让,气愤地走了。陈馀和他的手下亲信数百人到黄河沿岸的湖沼中从事打猎捕鱼的生活。从此张耳、陈馀之间也就有了怨恨。

赵王歇又回到了信都。张耳跟随项羽入关。项羽分封诸侯时,张耳交友很广,很多人称赞他。项羽平常也听说张耳贤能,于是从赵国中分出一地,封张耳为常山王,建都信都,信都改名为襄国。

陈馀的旧宾客纷纷向项羽说:“陈馀、张耳同样都为赵国立下了功劳。”项羽认为陈馀没有跟随他入关,听说他现在在南皮,就把南皮附近的三个县封给陈馀,并且把赵王赵歇改封为代王,都城迁移到代县。

张耳回封国,陈馀愈加气愤地说:“张耳和我功业相等,现在他被封为王,我才被封为侯。”齐国田荣背叛楚国时,陈馀派使者夏说劝田荣说:“项羽为天下的主宰者,却不公平,给其他的王和将军都分封了好地,却把赵王迁到不好的地方,至今赵王还居住在代县!希望你能借我一些兵力,愿把南皮作为藩屏。”田荣正想树立党羽,就派兵给陈馀。陈馀征集三县兵士,攻击常山王张耳。张耳兵败而逃,说:“汉王和我有交情,但项羽的势力强大,我又是项王封立的,我打算到楚国去。”甘公说:“汉王入关时,天上五星聚在东井。东井是秦的分地,先到的必成霸业。楚现在虽然强大,但天下最终还是属于汉。”于是张耳逃到汉。汉王率兵平定了三秦,正把章邯围在废丘。张耳拜见汉王,汉王对他非常优厚。

陈馀打败张耳,收复了全部赵地,把赵王从代县接回来,仍旧为赵王。赵王感激陈馀,把他封为代王。陈馀认为赵王弱,国初定,留下来辅佐赵王,而派相国夏说驻守代。

汉二年,汉王东进攻击楚国,派人通报赵,请赵发兵一起攻楚。陈馀说:“只有汉杀了张耳我才出兵。”于是汉王找了一个长相和张耳相像的人,将他杀了,把人头送给陈馀,陈馀于是出兵援助汉。结果汉军在彭城西被楚军打败,陈馀又听说了张耳假死的事,就背叛了汉。汉派张耳和韩信攻克了赵的井陉,在泜水边把陈馀杀了,追至襄国把赵王赵歇杀了。

(三)

班固说,张耳、陈馀是世人公认的贤者,他们的宾客、仆役都是天下豪杰,无论在哪一国,没有不取得卿相地位的。但是张耳、陈馀起初贫贱时相互信任,为生死之交,难道还有什么让人怀疑的吗?到了他们拥有高位争权夺利的时候,终于相互残杀,为什么过去是那样的倾慕信任,现在却相互背叛呢?势利之交,古人就以此为羞耻,大概讲的就是这种情形吧。

【评点】

张耳与陈馀,是秦朝末年生活在大梁城内的一对老乡,也是很有名的能人、贤人。“秦灭魏,购求耳千金,馀五百金”,可见秦国对他俩的重视。正因为是名人、能人、贤人,且都是秦国想要“猎获”的对象,张耳、陈馀也惺惺相惜,建立了非同一般的关系。“余年少,父事耳,相与为刎颈交。”他们不但是忘年的生死交,而且陈馀是用父辈的礼仪来尊重张耳的,友情很是深厚。让人意外的是,“父子式”的友谊,最终却以“卒相灭亡”的凶残方式悲剧性地结束,千方百计欲置张耳于死地的陈馀,反而死在张耳的手中。

是什么导致这样的悲惨结局?“岂非以势利交哉?”“势利之交,古人羞之,盖谓是矣。”司马迁和班固的盖棺论定,一语中的。

朋友必须以共同的人生志向为基础。张耳与陈馀是为了实现相同的志向走到一起的,这个志向传记中虽然没有用明确的话表述出来,但是,还是比较容易理解的。秦国灭魏国后,张耳和陈馀一起隐姓埋名,共同逃到了陈国,而且在一次陈馀受笞刑欲反抗时,张耳制止了他,说:“始吾与公言何如。”这说明他俩有同进共退的约定,这个约定也包含着他们的志向。陈涉在陈国起事后,张耳和陈馀得到了陈涉的重用,被封为校尉,“怨陈王不以为将军而以为校尉”,显然,张耳和陈馀对这样的职位并不满意。这句话在暴露出他俩追求“立功建业,出人头地”志向的雄心壮志的同时,也暴露出了他俩对功利贪得无厌的劣根性。这足以致命。功利本身不是罪恶,但是,一旦成为人们追逐的对象,就必然是罪恶之源。

共事的朋友更需要信任和理解。共事之间,在功利的支配下,志向越高越大越一致,却不是共同的,一旦共同应对的情形消失,相互的竞争就容易转化成斗争,激烈甚至残酷。张耳与陈馀还没有等到需要共同应对的情形消失的时候,就开始走上分道扬镳的道路了。当钜鹿城中的张耳被秦军围困、急攻,向城外的陈馀求救时,面对强大的秦军,陈馀胆怯了犹豫了。“馀自度兵少,不能敌秦,不敢前。”是啊,助张耳,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城内的张耳,也似丧家之犬,坐立不安,胆战心惊,唯恐城破身死,在几个月里多次派人催促陈馀拼命相助却没有得到理想结果的时候,终于怨气爆发。“数月,耳大怒,怨馀,使张黡、陈释往让馀曰:‘始吾与公为刎颈交,今王与耳旦暮死,而公拥兵数万,不肯相救,胡不赴秦俱死?且什有一二相全。’”向陈馀下了最后通牒,责怪他不能生死与共。陈馀以“所以不俱死,欲为赵王、张君报秦。今俱死,如以肉喂虎,何益”为理由,对自己不救张耳,不与张耳一起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动机、行为做了辩护。尽管如此,陈馀还是在道义上对张耳有所表示的,虽然是假惺惺式的,“乃使五千人令张黡、陈释先尝秦军”。“至皆没”,面对豺狼之师,五千人能顶什么用,只是羊入虎口罢了。

张黡、陈释的战死,成为了张耳和陈馀矛盾产生的焦点和互不信任的导火线。钜鹿解围后,张耳对陈馀“张黡、陈释战死”的解释始终不信,“与馀相见,责让馀,问张黡、陈释所在……耳不信,以为杀之,数问馀”。本来就脾气暴躁的陈馀被惹得火起,赌起气来,“馀怒曰:‘不意君之望臣深也!岂以臣重去将哉!’乃脱解印绶与耳”。张耳如果能够从中理解、原谅陈馀,那么他俩的友谊或许还可延续一段时间,偏偏情急之中的张耳贤人听信了他人的话,做出了“佩其印,收其麾下”的剥夺陈馀权位的错误做法,使陈馀威信丧失,颜面扫地,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困境。“馀还,亦望耳不让,趋出……馀独与麾下数百人之河上泽中渔猎”,陈馀退出了张耳的“朋友圈”。心胸狭隘,缺少信任,使张耳与陈馀“由此有隙”,友谊蒙尘。至此,张耳与陈馀的友谊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还是有回旋余地的。

朋友之间需要宽容和欣赏。张耳与陈馀决裂后,开始了各自的奋斗历程。年长的张耳,人生阅历和经验毕竟比小辈的陈馀要丰富得多,在没有陈馀的日子里,跟随项羽,照样顺风顺水,一路凯歌。“耳从项羽入关。项羽立诸侯,耳雅游,多为人所称,项羽素亦闻耳贤,乃分赵立耳为常山王”,达到了事业的顶峰。陈馀是知道张耳才能的,那么应该为拥有张耳这样的朋友而高兴、骄傲,可以借用祝贺的形式去消除“钜鹿事件”带来的误会和阴影,重拾友谊的信心,重建友谊的基础,重塑友谊的形象。事实情况却是,陈馀忌妒之火炙于心,报复之心见于行,欲置张耳于死地而后快,对张耳展开了穷追猛打式的追击。陈馀不仅狂怒道:“耳与馀功等也,今耳王,馀独侯。”而且“悉三县兵,袭常山王”,把张耳逼得狼奔豕突,走投无路之下投入刘邦麾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陈馀对张耳狠心地赶尽杀绝,反倒成就了张耳的终极愿望,张耳从此走上了成功的道路。“四年夏,立耳为赵王。五年秋,耳薨,谥曰景王。子敖嗣立为王”,张耳功成名就,寿终正寝,福萌子孙。

反观陈馀,势利迷心窍,在嫉妒心理的驱使下,背着仇恨和报复的沉重背囊,把自己送进了万劫不复的境地,走向了不归道路。汉二年,刘邦欲结交赵国联合灭项羽的楚国,陈馀向刘邦提出了“汉杀张耳乃从”的交换条件,并在见到张耳的头后“乃遣兵助汉”。已经与刘邦和合的陈馀,只要跟着刘邦走到底,就能坐享功名,不想利令智昏的聪明人,却被“赵王德馀,立以为代王”的眼前利益所蒙蔽,最终落得个“身死人手,为天下笑”的下场。“馀亦闻耳诈死,即背汉。汉遣耳与韩信击破赵井陉,斩馀泜水上,追杀赵王歇襄国。”陈馀为自己与张耳的恩怨私欲,不但害得自己身死于张耳之下,而且连累赵王也国灭身亡。

张耳陈馀之间,能算是朋友吗?是,又是哪门子朋友呢?张耳错在前,但犹可恕;陈馀恨在后,但终不可谅。这也就有了张耳、陈馀生死、荣辱两重天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