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破一生心
一
伴随着“皇帝热”、“辫子热”的蒸腾,曾国藩也被“炒”得不亦乐乎。其缘由未必都是市场的驱动,很可能还出自一种膜拜心理:拜罢英明的“圣主”,再来追慕一番“中兴第一名臣”,也是满合乎逻辑的。只是我总觉得,这位曾公似乎并不像某些人说的那样可亲、可敬,倒是十足地可怜。他的生命乐章太不浏亮,在那显赫的身影后面,除了一具猥琐、畏缩的躯壳之外,看不到多少生命的活力、灵魂的光彩——人们不禁要问:活得那么苦、那么累,值得吗?
关于苦,佛禅讲得最多,有所谓“人生八苦”的说法:生、老、病、死,与生俱来,可说是任人皆有的,只是程度不同而已;而求不得、厌憎聚、爱别离、五蕴盛,则是由欲而生,就因人各异了。古人说,人之有苦,为其有欲,如其无欲,苦从何来?曾国藩的苦,主要是来自过多、过强、过盛、过高的欲望,结果就心为形役,苦不堪言,最后不免活活地累死。
说到欲望,曾国藩原也无异于常人。经书上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他出生在农村,少年时代也是生性活泼,情感丰富的。十多岁出外就读,浪漫不羁,倜傥风流。相传他曾狎妓,妓名春燕,于春末三月三十日病殁,他遂集句书联以悼之:“未免有情,忆酒绿灯红,此日竟随春去了;似曾相识,怅梁空泥落,几时重见燕归来?”一时传为佳构。至于桎梏性灵,压抑情感,则是系统地接受了儒家思想,特别是程朱理学之后。其间自有一段改造、清洗的过程。
他原名子城,字伯涵,二十一岁肄业于湘乡书院,改号涤生,六年后中进士,更名国藩。“涤生”,取涤除旧污,以期进德修业之意;“国藩”,为国屏藩,显然是以“国之干城”相期许。合在一起,完整地勾画出儒家“修、齐、治、平”的成才之路,也恰切地表明了他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终极追求。目标既定,剩下来的就是如何践履、如何操作的问题了。他在这条漫漫人生之路上,做出了明确的战略选择:一方面要超越平凡,通过登龙入仕,建立赫赫事功,达到出人头地;一方面要超越“此在”,通过内省功夫,跻身圣贤之域,“不忝于父母之所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达到名垂万世。
这种人生鹄的,无疑是至高、至上的。许多人拼搏终生,青灯皓发,碧血黄沙,直至赔上了那把老骨头,也终归不能望其项背。某些硕儒名流,德足为百世师,言可为天下法,却缺乏煌煌之业、赫赫之功;而一些建不世功、封万里侯的勋臣宿将,其道德文章又未足以副之,最后,都只能在徒唤奈何中咽下那死不甘心的一口气。求之于历代名臣,曾国藩可说是一个少见的例外。他居京十载,中进士,授翰林,拔擢内阁学士,遍兼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吏部侍郎,外放之后,办湘军,创洋务,兼署数省总督,权倾朝野,位列三公,成为清朝立国以来汉族大臣中功勋最大、权势最重、地位最高之人,应该说是超越了平凡;作为封建时代最后一位理学家,在思想、学术上造诣精深,当世及后人称之为“道德文章冠冕一代”,甚至被目为“今古完人”,也算得上是超越了“此在”吧?
可是,人们是否晓得,为了实现这“两个超越”,他竟耗费了多少心血,历经何等艰辛啊?只要翻开那部《曾文正公全集》浏览一过,你就不难得出结论,他是一个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悲剧人物,是一个终生置身炼狱,心灵备受熬煎,历经无边苦痛的可怜虫。
“功名两个字,用破一生心。”他自从背负上从儒家那里承袭下来的立功扬名的沉重包袱之后,便坠入了一张密密实实、巨细无遗的罗网,任凭你有孙悟空那样的冲天本领,也难以挣破网眼,逃逸出去;何况,他自己还要主动地参与结网,刻意去做那“缀网劳蛛”呢!随着读书渐多,理路渐明,那一套“立德、立功、立言”的终极追求,便像定海神针一般把他牢牢地锁定在无形的炼狱里。
歌德老人说,性格决定命运。那么,性格又是由什么决定的呢?这恐怕不是一个“遗传基因”所能了得,主要的还应从环境和教养方面查找原因。雄厚而沉重的历史文化积淀,已经为他做好了精巧的设计,给出了一切人生的答案,不可能再作别样的选择。他在读解历史、认知时代的过程中,一天天地被塑造、被结构了,最终成为历史和时代的制成品。于是,他本人也就像历史和时代那样复杂,那样诡谲,那样充满了悖论。这样一来,他也就作为父、祖辈道德观念的“人质”,作为封建祭坛上的牺牲,彻底地告别了自由,付出了自我,失去了自身固有的活力,再也无法摆脱其悲剧性的人生命运。
二
这种无形的炼狱,是由他自己一手铸成的。其中的奥蕴无穷,但一经勘破,却也十分简单:要实现“两个超越”,就必须跨越一系列的障碍,面对种种难以克服的矛盾,这也就是他进退维谷,跋前?后,终生抑塞难舒,身后还要饱遭世人訾议的根本原因。
封建王朝一切建立奇功伟业者,都免不了要遭遇忠而见疑,功成身殒的危机,曾国藩自然也不例外,而且,由于他的汉员大臣身份,在种族界隔至为分明的清朝主子面前,这种危机更像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时悬在头上。这是一种无法摆脱的两难选择:如果你能够甘于寂寞,终老林泉,倒可以避开一切风险,像庄子说的,山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这一点是他所不取的——圣人早就教诲了:“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而要立功名世,就会遭谗受忌,就要日夕思考如何保身、保位这个严峻的课题。明乎此,就不难理解曾国藩何以怀有那么强烈的危机感,几乎是惶惶不可终日。他对于古代盈虚、祸福的哲理,功高震主、树大招风的历史教训,实在是太熟悉、太留意了,因而时时处处都在防备着颠危之虞、杀身之祸。
他一生的主要功业在镇压太平军方面。但他率兵伊始,初出茅庐第一回,就在“靖港之役”中遭受灭顶的惨败,眼看着积年的心血、升腾的指望毁于一旦,一时百忧交集,痛不欲生,他两番纵身投江,都被左右救起。回到省城之后,又备受官绅、同僚奚落与攻击,愤懑之下,他声称要自杀以谢湘人,并写下了遗嘱,还让人购置了棺材。心中惨苦万状,却又“哑巴吃黄连”,有苦不能说,只好“打掉门牙肚里吞”。正如他所自述的:“余庚戌、辛亥间,为京师权贵所唾骂,癸丑、甲寅为长沙所唾骂,乙卯、丙辰为江西所唾骂,以及滨州之败、靖港之败、湖口之败,盖打脱牙之时多矣,无一次不和血吞之。”
那么,获取胜利之后又怎样呢?扑灭太平天国,兵克金陵,是曾氏梦寐以求的胜业,也是他一生成就的辉煌顶点,一时间,声望、权位如日中天,达于极盛。按说,这时候应该一释愁怀,快然于心了。可是,他反而“郁郁不自得,愁肠九回”,城破之日,竟然终夜无眠。原来,他在花团锦簇的后面看到了重重的陷阱、不测的深渊。同是一种苦痛,却有不同层次:过去为求胜而不得,自是困心恒虑,但那种焦苦之情常常消融于不断追求之中,里面总还透露着希望的曙光;而现在的苦痛,是在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实现了胜利目标之后,却发现等待着自己的竟是一场灾祸,而并非预期的福祉,这实在是最可悲,也最令人伤心绝望的。
到现在,情况已经非常清楚了,尽管他竭忠尽智,立下了汗马功劳,但因其用兵过久,兵权太重,地盘忒大,朝廷从长远利益考虑,不能不视之为致命威胁。过去所以委之以重任,乃因东南半壁江山危如累卵,对付太平军非他莫属。而今,席卷江南、飙飞电举的太平军已经灰飞烟灭,代之而起的、随时都能问鼎京师的,是以湘军为核心的精强剽悍的汉族地主政治、军事力量。在历史老人的拨弄下,他和洪秀全翻了一个烧饼,湘军和太平军调换了位置,成为最高统治者的心腹大患。
其实,早在天京陷落之前,清廷即已从中央与地方、集权与分权的总体战略出发,采取多种防范措施,一面调兵遣将,把守关津,防止湘军异动;一面蓄意扶植淮军,从内部进行瓦解,限制其势力的膨胀。破城后,清廷立即密令亲信以查阅旗营为名,探察湘军动静。当日咸丰帝曾有“克复金陵者王”的遗命,可是,庆功之日,曾氏兄弟仅分别获封一等侯、伯。尤其使他心寒胆战的是,湘军入城伊始,即有许多官员弹劾其纪律废弛,虏获无数,残民以逞。清廷下诏,令其从速呈报历年军费开支账目。打了十几年烂仗,军饷一毫不拨,七拼八凑,勉强维持到今日。现在,征袍上血渍未干,却拉下脸子来查账,实无异于颁下了十二道金牌。闻讯后,曾国藩忧愤填膺,痛心如捣。“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的血腥史影,立刻在眼前浮现。此时心迹,他已披露在日记中:“古之得虚名而值时艰者,往往不克保其终。思此不胜大惧。”
对于清廷的转眼无恩,总有一天会“卸磨杀驴”,湘军众将领早已料得一清二楚,彷徨、困惑中,不免萌生“拥立”之念。据说,曾氏至为倚重的中兴名将胡林翼,几年前就曾专函探试:“东南半壁无主,我公其有意乎?”曾国藩看后惶恐骇汗,悄悄地撕个粉碎。湘军集团第二号人物左宗棠也曾撰写一联,故意向他请教:“神所凭依,将在德矣;鼎之轻重,似可问焉。”曾阅后,将下联的“似”改为“未”,原封送还。曾的幕僚王门运在一次闲谈中向他表明了“取彼虏而代之”的意思,他竟吓得不敢开腔,只是手蘸茶汁,在几案上有所点画。曾起立更衣,王偷着看了一眼,乃是一连串的“妄”字。
其实,曾国藩对他的主子也未必就那么死心塌地地愚忠,只是,审时度势,不敢贸然孤掷,以免断了那条得天地正气、做今古完人的圣路。于是,为了保全功名,免遭疑忌,继续取得清廷的信任,他毅然采取“断臂全身”的策略,在剪除太平军之后,主动奏请将自己一手创办并赖以起家的湘军五万名主力裁撤过半,并劝说其弟国荃奏请朝廷因病开缺,回籍调养,以避开因功遭忌的锋芒。他说:“处大位大权而震享大名,自古能有几人能善其末路者?总须设法将权位二字推让少许,灭去几成,则晚节渐可以收场耳。”这两项举措,正都是清廷急欲施行却又有些碍口的,见他主动提出,当即予以批准。还赏赐曾国荃六两人参,却无一言以相慰,使曾氏兄弟伤心至极。
三
曾国藩的人生追求,是“内圣外王”,既建非凡的功业,又做天地间之完人,从内外两界实现全面的超越;那么,他的痛苦也就同样来源于内外两界:一方面是朝廷上下的威胁,用他自己的话说,“处兹乱世,凡高位、大名、重权三者皆在忧危之中”,因而“畏祸之心刻刻不忘”;一方面是内在的心理压力,时时处处,一言一行,为树立高大而完美的形象,同样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般的惕惧。
去世前两年,他曾自撰一副对联:“战战兢兢,即生时不忘地狱;坦坦荡荡,虽逆境亦畅天怀。”上联揭示内心的衷曲,还算写实;下联则仅仅是一种愿望而已,哪里有什么“坦坦荡荡”,恰恰相反,倒是“凄凄、惨惨、戚戚”,庶几近之。他完全明白,居官愈久,其阙失势必暴露得愈充分,被天下世人耻笑的把柄势必越积越多;而且,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种种视、听、言、动,未必都合乎圣训,中规中矩。在这么多的“心中的魔鬼”面前,他还能活得真实而自在吗?
他对自己的一切翰墨都看得很重,不要说函札之类本来就是写给他人看的,即使每天的日记,他也绝不马虎。他知道,日记既为内心的独白,就有揭示灵魂、敞开自我的作用,生前殁后,必然为亲友、僚属所知闻,甚至会广泛流布于世间,因此,下笔至为审慎,举凡对朝廷的看法,对他人的评骘,绝少涉及,为的是不致招惹麻烦,甚至有辱清名。相反地,里面倒是记载了个人的一些过苛过细的自责。比如,当他与人谈话时,自己表示了太多的意见;或者看人下棋,从旁指点了几招,他都要痛自悔责,在日记上骂自己“好表现,简直不是人”。甚至在私房里与太太开开玩笑,过后也要自讼“房闱不敬”,觉得与自己的身份不合,有失体统。
他在日记里写道:“近来焦虑过多,无一日游于坦荡之天,总由于名心太切,俗见太重二端”,“今欲去此二病,须在一‘淡’字上着意”,“凡人我之际,须看得平;功名之际,须看得淡”。脉把得很准,治疗也是对症的,应该承认,他的头脑非常清醒。只是,坐而言不能起而行,无异于放了一阵空枪,最后,依旧是找不到自我。他最欣赏苏东坡的一首诗:“治生不求富,读书不求官。譬如饮不醉,陶然有余欢。”可是,也就是止于欣赏而已。假如真的照着苏东坡说的做,真的能在一个“淡”字上着意,那也就没有后来的曾国藩了,自然,也就再无苦恼之可言了。由于他整天忧惧不已,遂导致长期失眠。一位友人深知他的病根所在,为他开了一个药方,他打开一看,竟是十二个字:“岐黄可医身病,黄老可医心病。”他一笑置之。他何尝不懂得黄老之学可疗心疾,可是,在那“三不朽”的人生目标的驱策下,他又要建不世之功,又要做万世师表,怎么可能淡泊无为呢?
世间的苦是多种多样的。曾国藩的苦,有别于古代诗人为了“一语惊人”,冥心孤诣、刳肚搜肠之苦。比如唐朝的李贺,他的母亲就曾说:“是儿要呕出心乃已耳!”但这种苦吟中,常常含蕴着无穷的乐趣;曾国藩的苦,和那些终日持斋受戒、面壁枯坐的“苦行僧”也不同。“苦行僧”的宗教虔诚发自一种真正的信仰,由于确信来生幸福的光芒照临着前路,因而苦亦不觉其苦,反而甘之如饴。而“中堂大人”则不然,他的灵魂是破碎的,心理是矛盾的,他的忍辱包羞、屈心抑志,俯首甘为荒淫君主、阴险太后的忠顺奴才,并非源于什么衷心的信仰,也不是寄希望于来生,而是为了实现现实人生中的一种欲望。这是一种人性的扭曲,绝无丝毫乐趣可言。从一定意义来说,他的这种痛深创钜的苦难经验,倒与旧时的贞妇守节有些相似。贞妇为了挣得一座旌表节烈的牌坊,甘心忍受人间最沉重的痛苦;而曾国藩同样也是为着那块意念中的“功德碑”而万苦不辞。
他节欲,戒烟,制怒,限制饮食,起居有常,保真养气,日食青菜若干、行数千步,夜晚不出房门,防止精神耗损,可说是最为重视养生的。但是,他却疾病缠身,体质日见衰弱,终致心力交瘁,中风不语,勉强活了六十二岁。死,对于他来说,其实倒是一种彻底的解脱。什么“超越”,什么“不朽”,统统地由他去吧!当然,那种无边的痛苦,并没有随着他的溘然长逝而扫地以尽,而是通过那些家训呀,书札呀,文集呀,言行录呀,转到了亲属、后人身上,这是一种名副其实的痛苦的传承,媒体的链接。
前几年看到一本“语录体”文字,它从曾国藩的诗文、家书、函札、日记中摘录出有关治生、用世、立身、修业等内容的大量论述,名之曰《人生苦语》。一个“苦”字将曾公的全部行藏、心迹活灵活现地概括出来,堪称点睛之笔。
四
曾国藩以匡时济世为人生的旨归,以修身进德为立身之本,采取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这无疑是承传了孔孟之道的衣钵,但他同时,也有意识地吸收了老庄哲学的营养。他是由儒、道两种不同的传统生命智慧锻冶而成,因而能够站在更高的层次上,可以说,他是中国历史上兼收孔老、杂糅儒道最为纯熟、最见功力的一个。
由于他机敏过人,巧于应付,一生仕途基本上顺遂,加之,立功求名之心极为热切,简直就是一个有进无退的“过河卒子”,因而未曾真正地退藏过;但是,出于明哲保身的机智和韬光养晦的策略上的需要,他也还是把“盛时常作衰时想,上场当念下场时”奉为终生的座右铭,把黄老之学看作是一个精神的逋逃薮,一种适生价值与自卫方式,准备随时蜷缩到这个乌龟壳里,一面咀嚼着那些“高下相生,死生相因”的哲理,以求得心灵上的抚慰;一面从“尺蠖之屈,以求伸也”的权谋中,把握其再生的策略。
同是道家,在他的眼里,老子与庄周的分量并不一样。别看他选定的奉为效法榜样的三十二位中国古代圣哲中,只有庄周而无老子,其实,这是一种“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的障眼法。庄周力主发现自我,强调独立的人格;不仅无求于世,而且,还要遗身于世虑江山之外,不为世人所求。这一套浮云富贵、粪土王侯、旷达恣肆、彻悟人生的生命方式,对曾国藩来说,无异于南辕北辙;倒是作为权谋家、策略家、彻底的功利主义者的老子,更贴近他的需要,符合他的胃口——儒家是很推崇知进退、识时务,见机而作的,孟子就说过:“孔子,圣之时者也”。
他平生笃信《淮南子》关于“功可强成,名可强立”的说法。“强”也者,勉强磨炼之谓也,就是在猎取功名上,要下一番“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强勉功夫。但他又有别于那种蛮干、硬拼的武勇之徒。他的胞弟曾国荃刚愎自用,好勇斗狠,有时不免意气用事,曾国藩怕他因倨傲招来祸患,总是费尽唇舌,劝诫他要“慎修以远罪”。听说其弟要弹劾一位大臣,当即力加劝止,他说,这种官司即使侥幸获胜,众人也会对你虎视眈眈,侧目相看,遭贬的本人也许无力报复,但其他人一定会蜂拥而起,寻隙启衅。须知,楼高易倒,树高易折,我们兄弟时时处身险境,不能不考虑后果。他告诫其弟:从此以后,只从波平浪静处安身,莫向掀天揭地处着想。这并不是萎靡不振,而是因为位高名重,不如此,那就处处都是危途。
清代道咸以降,世风柔靡、泄沓,盛行一种政治相对主义和圆融、混沌的处世方式。最典型的是道光朝的宰相曹振镛,晚年恩遇日隆,身名俱泰。门人向他请教,答曰:“无他,但多磕头少说话耳。”有人赋《一剪梅》词来描画这种时弊:“仕途钻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丰;莫谈时事逞英雄,一味圆融,一味谦恭。大臣经济在从容,莫显奇功,莫说精忠;万般人事要朦胧,驳也无庸,议也无庸。八方无事岁年丰,国运方隆,官运方通;大家襄赞要和衷,好也弥缝,歹也弥缝。无灾无难到三公,妻受荣封,子荫郎中;流芳身后更无穷,不谥文忠,也谥文恭。”曾国藩由于深受儒学濡染,志在立功扬名,垂范万世,肩负着深重的责任感,尽管老于世故,明于趋避,但同这类“琉璃蛋”、“官混子”却是判然有别的。我们也许不以他的功业为然,也许鄙薄他的为人处世,但是,对于他的困知敏学,勤谨敬业,勇于用事的精神,还应该予以承认。
曾国藩是一个极为复杂的生命个体,是一部内容丰富的“大书”。在解读过程中,我们会发现,他的清醒、成熟、机敏之处实在令人心折,确是通体布满了灵窍,积淀着丰厚的传统文化精神,到处闪现着智者的辉芒。当然,这是从文化学、社会学、心理学的角度来研究;如果就人性批评意义上说,却又觉得多无足取。在他的身上,智谋呀,经验呀,知识呀,修养呀,可说应有尽有;唯一缺乏的是本色,天真。其实,一个人只要丧失了本我,也便失去了生命的出发点,迷失了存在的本源,充其量,只是一个头脑发达而灵魂猥琐,智性充盈而人性泯灭的有知觉的机器人。
五
对于阅世极深的曾国藩来说,我想,他不会看不出封建官僚政治下的人生不过是一场闹剧,而扮演角色的无非是一具具被人牵线的玩偶,原是无须那么较真的。他自己就曾说过,大凡人中君子,率常终身黯然退藏。难道是他们有什么特异的天性?不过是因为真正看到了大的方面,而悟解一般人所追逐的是不值得计较的。秦汉以来至于今日,达官贵人何可胜数?当其高踞权要之时,自以为才智高人万万,简直是不可一世;可是,等到他们死去以后再看,跟那些“营营而生,草草而死”的厮役贱卒,原没有什么区别。那么,今天的那些处高位而猎取浮名者,竟然泰然自若地以高明自居,不晓得自己和那些贱夫杂役一样都要同归于汩没,到头来并没有什么差异——难道这还不值得悲哀吗?
我们发现,在曾国藩身上,存在一种异常现象,即所谓“分裂性格”。比如,上面那番话说得是多么动听啊,可是,做起来却恰恰相反,言论和行动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加之,他以不同凡俗的“超人”自命,事事求全责备,处处追求圆满,般般都要“毫发无遗憾”,其结果,自是加倍地苦累,而且必然产生矫情与伪饰,以致不时露出破绽,被人识破其伪君子、假道学的真面目。明人有言:“名心盛者必作伪。”对此,清廷已早有察觉,曾降谕于他,直白地加以指斥:总因“过于好名所致,甚至饰辞巧辩。好名之过尚小,违旨之罪甚大”。至于他身旁的人,那就更是洞若观火了。幕僚王闿运在《湘军志》一书中,对曾氏多有微辞,主要是觉得他做人太坚忍、太矫情了;而与曾氏有“道义之交”的今文经学家邵懿辰则毫不客气,竟当面责之以虚伪,说他“对人能作几副面孔”;左宗棠更是专标一个“伪”字来戳穿他的画皮,逢人便说:“曾国藩一切都是虚伪的。”
作为一位正统的理学家,曾国藩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在接受程朱理学巧伪、矫饰的同时,却能不为其迂腐与空疏所拘缚,表现出足够的成熟与圆融。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我总觉得,在他身上,透过礼教的层层甲胄,散发着一种浓重的表演意识。人们往往难以分辨他究竟是在正常地生活还是逢场作戏,究竟是出自真心去做还是虚应故事;而他自己,时日既久,也就自我认同于这种人格面具的遮蔽,以致忘记了人生毕竟不是舞台,卸妆之后还须进入真实的生活。
他尝以轻世离俗自许,实际上根本不是那回事。因为如果真的轻世离俗,就说明已经彻悟人生,必然生发出一种对人世的大悲悯,就会表现得最仁慈,最宽容,自己也会最轻松,最自在。而他何尝有一日的轻松自在,有一毫的宽容、悲悯呢?他那坚忍、强勉的秉性,期在必成、老而弥笃的强烈欲求,已经冻结了、硬化了全部的爱心,剩下来的只有漠然无动于衷的冷酷与残忍,而且,还要挂出神圣的幌子。他办团练时,以利国安民为号召,主张“捕人要多,杀人要快”,“不必拘守常例”。因此,每逢团绅捉来“人犯”,总是不问情由,立即处死。一次,曾国藩路过一村,遇卖桃人与买者争吵,卖者说没有付款,买者说已经付了。经过拘讯,证明是卖者撒谎,他当即下令将其斩杀。一时街市大哗,民众惊呼:“钦差杀人了!”因而得名“曾屠户”。事见《梵天庐丛录》。
他曾亲自为湘军撰写了一首《爱民歌》,让官兵们传唱:“三军个个仔细听,行军先要爱百姓。贼匪害了百姓们,全靠官兵来救人。……官兵不抢贼匪抢,官兵不淫贼匪淫。若是官兵也淫抢,便同贼匪一条心。”实际执行情况又怎样呢?曾氏幕僚赵烈文记下了攻破天京后的亲眼所见:“城破之日,全军掠夺,无一人顾大局”;“又见中军各勇留营者皆去搜刮,甚至各棚厮役皆去,担负相属于道”。湘军逢男人便杀,见妇女便掳,“其老弱本地人民不能挑担,又无窖可挖者,尽遭杀死,沿街死尸十之九皆老者,其幼孩未满二三岁者亦斫戮以为戏”,“哀号之声,达于四远”,“尸骸塞路,臭不可闻”。湘军将领彭玉麟写过一首《攻克九江屠城》的七律,后四句云:“九派涛红翻战血,一天雨黑洗征裘。直教殄灭无遗种,尸拥长江水不流。”对照这般记述,再回过头来读一遍那堂而皇之的《爱民歌》,岂不恰成尖锐的讽刺!
省社会科学院的一位朋友来聊天,看了我写的这份初稿。他说,选取人性阅读这个角度颇有新意。临走前,还告诉我,从他外祖父手中传下来一幅曾国藩的照片,看一看也许有助于了解其人,因为相貌总是精神的一种外现,即使不是全部,起码也能部分地反映出一个人的内在性格。我赶忙跟他到家,拿过照片来细细地端详一番:宽敞的前额上横着几道很深很深的皱纹;脸庞是瘦长的,尖下颏,高颧骨;粗粗的扫帚眉下,长着长挑挑的三角眼,双眸里闪射出两道阴冷、凌厉的毫光;浓密的胡须间隐现着一张轻易不会嘻开的薄唇阔口。留给人的印象很深,有一种心事重重、渊深莫测的感觉。
是的,我心目中的曾国藩,就是这样。
他这一辈子
一
这里说的是大名鼎鼎的李鸿章。
关于这位“李二先生”,我已经琢磨多少年了。起始,还停留在一些概念上,形象影影绰绰,模模糊糊;后来,逐渐逐渐地变得鲜亮,清晰了,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物,挺立在我的眼前,最后,竟然依次显现出四种形象:
首先,他是个“不倒翁”。一生中,他始终处于各种矛盾的中心,经常在夹缝里讨生活。上面坐着阴险的老太后、怯懦的小皇帝,身旁围绕着数不清的王爷、太监、宰辅、权臣,一个个钩心斗角,狗扯羊皮,像掐架的乌眼鸡似的;而他居然能够斡旋其间,纵横肆应,游刃有余,如同他自己所说的,“少年科第,壮年戎马,中年封疆,晚年洋务,一路扶摇”。在他当政的几十年间,可以说,朝廷的每一件大事都和他挂连着。咱们不妨掰着指头算一算,晚清时期那几个丧权辱国的条约,哪一个不是经他手签订的!他真的成了“签约专业户”。这样,就难免招来连番的痛骂。可是,骂归骂,他却照样官运亨通,而且官越做越大。单就这一点来说,当时的满朝文武,从他的老师曾国藩算起,包括光绪皇帝的教师爷翁同騄,号称“变色龙”的张之洞,还有后来的阴谋家袁世凯,大概没有谁能比得过他。
这当然得力于他的宦术高明,手腕圆活。他有一套善于腾挪、招架的过硬本领,他是一个出色的“太极拳师”。
他还有一种形象,就是“撞钟的和尚”。“我能活几年?当一日和尚撞一日钟,钟不鸣了,和尚亦死了。”这是他的夫子自道。当时掣肘、下绊者多多,处境十分艰难,话里夹带着哀怨,透露出几分牢骚。那时候,社会上流行着两首《一剪梅》词:
仕途钻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丰。
莫谈时事逞英雄,一味圆通,一味谦恭。
大臣经济要从容,莫显奇功,莫说精忠。
万般人事要从容,议也毋庸,驳也毋庸。
八方无事岁年丰,国运方隆,官运方通。
大家赞襄要和衷,好也弥缝,歹也弥缝。
无灾无难到三公,妻受荣封,子荫郎中。
流芳百世更无穷,不谥文忠,便谥文恭。
形象地概括了晚清官场中的流弊。不过,李鸿章的勤政是出了名的,他既做官又做事,不是那种“多磕头少说话”,敷衍塞责,坐啸画诺的混混儿。七十四岁那年,他还奉旨出访俄国,尔后水陆兼程,遍游欧美,历时二百天,奔波九万里。对于大清王朝,他称得上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楷模。
当然,最具哲学意味的还是“裱糊匠”的形象。李鸿章曾把清王朝比作一间破纸屋,自己是个裱糊匠。他说,“我办了一辈子的事,练兵也,海军也”,“不过勉强涂饰,虚有其表,不揭破犹可敷衍一时。如一间破屋,由裱糊匠东补西贴,居然成一净室,虽明知为纸片糊裱,然究竟决不定里面是何等材料。即有小小风雨,打成几个窟窿,随时补葺亦可支吾对付”。正所谓:屋不成屋还是屋,糊无可糊偏要糊。他所扮演的正是这种角色。
他这一辈子,虽然没有大起大落,却是大红大绿伴随着大青大紫:一方面活得有头有脸儿,风光无限,生荣死哀,名闻四海;另一方面,又是受够了苦,遭足了罪,活得憋憋屈屈,窝窝囊囊,像一个饱遭老拳的伤号,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北宋那个“奉旨填词”的柳三变,是“忍把浮名,换得浅斟低唱”;“李二先生”倒是:忍把功名,换得骂名远扬。
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李鸿章的出现不是偶然的。他是腐朽没落,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晚清王朝的社会时代产物,是中国官僚体制下的一个集大成者,是近代官场的一个标本。
二
李鸿章所处的时代——如他自己所说的——为“三千年未有之变局”。
他出生于道光继统的第三个年头(公元1823年)。鸦片战争那一年,他中了秀才。从此,中国的国门被英国人的舰炮轰开,天朝大国的神话开始揭破了。封建王朝的末世苍茫,大体上相似,但晚清又有其独特性。其他王朝所遇到的威胁,或来自内陆边疆,或遭遇民变蜂起,或祸起萧墙之内;而晚清七十年间,却是海外列强饿虎捕食一般,蜂拥而上。外边面临着瓜分惨剧,内囊里又溃烂得一塌糊涂,女主昏庸残暴,文恬武嬉,官场腐败无能达于极点。在这种情势下,李鸿章的“裱糊匠”角色,可以说是命定了的。
当然,这并非他的初衷。由于深受儒学的熏陶,他从小就立下了宏誓大愿。二十岁时,他写过十首《入都》诗,里面满是“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出山志在登鳌顶,何日身才入凤池”;“倘无驷马高车日,誓不重回故里车”之类的句子。果然,第二年就中了举人,三年后又中进士,入翰林。他在参加殿试时,借着《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的考题大肆发挥:“今当举世披靡之会,使皆以缄默鸣高,则挽回风运之大权,其将谁属耶?”坦然以力挽狂澜、只手擎天自任,大有一种“舍我其谁”的骄人气概。
李鸿章在他七十八年的生命途程中,以1862年经曾国藩举荐正式出任地方都抚为中线,前后恰好都是三十九年。他历任江苏巡抚、两江总督、湖广总督、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两广总督及武英殿大学士、文华殿大学士,直到1901年因病死在任上。他是晚清政坛上活动时间最长、任事最多、影响最大的一个核心人物。
热心仕进,渴望功名,原是旧时代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的共同追求,但像李鸿章那样执著,那样迷恋,却是古今少见的。一般人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而李鸿章则是不分顺境逆境,不问成败利钝,总是过河卒子有进无退。他把功名利禄看作命根子,入仕之后一天也没有离开过官场,真是生命不息,做官不止。他是一个道道地地的“官迷”。曾国藩说过:他的两个弟子,“俞樾拼命著书,少荃(鸿章)拼命做官”。以高度的自觉、狂热的劲头、强烈的欲望追逐功名仕进,这是李鸿章的典型性格。
李鸿章一生功业甚多,但他的蜚声中外,以至成为“世界级”的名人,主要是在洋务、外交方面。在慈禧太后和洋人的心目中,李鸿章与清廷的外交事务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每当大清国外事方面遇到了麻烦、面临着危机,老太后总是“着李鸿章为特命全权大臣”,于是,这个年迈的衰翁便会披挂上阵,出来收拾残局,做一些“人情所最难堪”之事。在他生命的最后十五年间,竟连续签订了《中法新约》《马关条约》《中俄密约》《辛丑条约》四个屈辱条约。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可以想见,李鸿章在西太后身边,日子是不会好过的。相传,德国铁血宰相俾斯麦与李鸿章交谈时,曾暗喻他只会打内战,他听了喟然长叹道:“与妇人孺子共事,亦不得已也。”老李当然无法与老俾相比。威廉一世和老俾君臣合契,是一对理想的搭档。书载,威廉皇帝回到后宫,经常愤怒地摔砸器皿。皇后知道这是因为受了老俾的气,便问:“你为什么这么宠着他?”皇帝说:“他是首相,下面许多人的气他都要受,受了气往哪儿出?只好往我身上出啊!我又往哪儿出呢?就只有摔茶杯了。”老李受的气绝不会比老俾的少,但他敢找“老佛爷”出气吗?
他在甲午战争中,声名尤为狼藉,民怨沸腾之下,清廷不得不给他“?去黄马褂”的处分。一天,江苏昆曲名丑杨三演出《白蛇传》,在演到“水斗”一场时,故意把台词作些改动,说:“娘娘有旨,攻打金山寺,如有退缩,定将黄马褂剥去。”观众心领神会,哄堂大笑。李鸿章的鹰犬也都在场,恨得牙痒痒的却又不便当众发作,但事后到底把杨三弄得求生无路,惨痛而死。悲愤中,有人撰联嘲骂:
杨三已死无苏丑,
李二先生是汉奸。
李鸿章的长兄不忍心看着弟弟遭罪受辱,劝他早日离开官场,一起告老退休,他却坚决不肯。中日《马关条约》签订之后,“杀李以谢天下”的呼声遍于朝野。而李鸿章则“晏如也”,毫无退避之念,“笑骂由人笑骂,好官我自为之”。他故作镇定,撰联悬于书斋:
受尽天下百官气,
养就胸中一段春。
这也是跟他的老师学的——曾国藩当年也曾写过类似的联语:
挺起两根穷骨头,
养就一段春意思。
他们所奉行的都是一种“挺经”。
你若说他全然不在乎,倒也未必。有时候,处境过于艰难,他也会头脑暂时清醒一些,显现出一种平常心来。比如,当他接到已经退出官场的湘军名将彭玉麟的函件后,看到这位故人徜徉于湖光山色之中,逍遥在世虑尘氛之外,不禁涌起艳羡的情怀。复函里说:
弟日在尘网中,劳劳碌碌,于时事毫无补救,又不敢言退。仰视孤云野鹤,翱翔天表,听其所止而休,岂啻仙凡之别!……江山清福,惟神仙中英雄退步,始能独占。下视我辈陷入泥涂如醉如梦者,不知几时可醒耳。
这自是真情流露,但也无非说说而已,实际上却根本做不到。对于李鸿章来说,官场的荣华富贵毕竟要比湖山的清虚冷落更具诱惑力。
彭玉麟的辞官不就,视富贵如浮云,是出了名的。他曾三辞安徽巡抚,三辞漕运总督,一辞兵部右侍郎,一辞两江总督并南洋通商大臣,两辞兵部尚书。每次辞官,他都情真意切,绝非借此鸣高,沽名钓誉。他能在功名场中陡然收住脚步,“英雄回首即神仙”,有其深刻的思想基础,像他在诗中所咏叹的:“黄粱已熟前番梦,白发新添昨夜霜。布袜青鞋容我懒,金貂紫绶任人忙。”“纵使平生遭际盛,须防末路保全难。登场端赖收场早,进步何如退步安。”这种境界,同李鸿章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而他的那几句诗,“我笑世人心太热,男儿抵死觅封侯”,“底事老僧最辛苦,利心热透道心微”,简直就像专门说给李鸿章听的,无奈,言者谆谆,听者渺渺,最后只能是“马耳东风”。
三
李鸿章的飞黄腾达,得益于曾国藩者甚多,他们之间的师承关系比较明显。两人都具有深厚的儒学功底,恪守着封建社会的政治原则,都为维护大清王朝的统治而竭忠尽智;但二人的气质、取向不尽相同,因而,为官之道也存在着差异。
曾国藩看重伦理道德,期望着超凡入圣;而李鸿章却着眼于实用,不想做那种“中看不中吃”的佛前点心。他公开说:人以利聚,“非名利,无以鼓舞俊杰”;“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耳。我无利于人,谁肯助我?”。当然,曾国藩说的那一套也并非都要实行,有些是说给别人听的;而李鸿章却是连说也不说。反过来,对于一些于义有亏的事,曾国藩往往是做而不说,而李鸿章却是又做又说。其差别就在于,一个是伪君子,一个是真小人。李鸿章声明过,他“平生不惯作伪人”,这与城府极深、诚伪兼施的乃师相比,要显得坦白一些。由此我想起了一个故事:袁世凯看京戏《捉放曹》,当听到“宁教我负天下人,毋教天下人负我”这句话时,他说,可惜曹操当时没有把陈宫也干掉,否则,这句有损于曹操形象的恶言就不会传出了。记得讲故事的人紧接着又补充一句:“其实,老袁也是没有心计,既有此意,何必说出?”李鸿章对于袁世凯是很欣赏的。临终前,他还曾荐袁以自代。
在政治上,曾国藩患有一种“恐高症”,他一向主张知足知止,急流勇退。每当立下大功,取得高位,总是如临深渊,惕惧不已。咸丰末年,他被任命为钦差大臣、两江总督,江、浙、皖、赣四省军务及巡抚、提督以下各官均归其节制。这一高官显位,不知使多少人艳羡、垂涎,但曾国藩却并不开心,他说:“权位太尊,虚望太隆,可悚可畏!”面对天京城破这一期望多年的胜局,他不仅没有欣喜若狂,反而终夜难眠,认为物极必反,名之所至,谤亦随之,因而诚惶诚恐。在《家书》中,他特意告诫子弟:“处大位大权而兼享大名,自古曾有几人能善其末路者?”为此,必须持有三种心态:一是不参与,好像事情与己无涉;二是不善终,高位都是险地,居高履危能够善终的很少;三是不胜任,好像在朽烂的跳板上驾驭着六马奔车,随时都有坠入万丈深渊的危险,所以战战兢兢,唯恐不能胜任。他的韬晦之计,后来发展成为功成身退、避祸全躯的行动。他多次奏请开缺回籍,归老林泉。对于老师晚年一再消极求退的做法,李鸿章颇不以为然,直接批评为“无益之请”。他说:“今人大多讳言‘热中’二字,予独不然。即予目前,便是非常热中。仕则慕君,士人以身许国,上致下泽,事业经济,皆非得君不可。予今不得于君,安能不热中耶?”
一冷一热,一退一进,这和他们所处的境遇不同有直接关系。曾氏当政时,清王朝所面临的威胁主要来自农民起义;他所时刻警戒的,集中在功高震主、拥兵自重方面。“打下一个洪秀全,上来一个曾国藩。”这是他最怕听的一句话。而阴险毒辣的西太后,承袭了祖上康熙皇帝的惯用伎俩,善于利用大臣间的矛盾以制衡其权力与威势,她一面重用曾国藩,一面又扶植左宗棠、沈葆桢,发展李鸿章的淮军势力。就是说,你曾国藩已经翦除了太平军,我的心腹之患消除了,在你身后,左、李、沈都壮大起来,不怕你曾氏兄弟兴妖、起屁、尥蹶子,没有你这两个“鸡蛋”,我照样能做“槽子糕”。
而在李鸿章当政之后,情况就不同了。曾国藩已死;左宗棠虽在,正远征西北;恭亲王已被免除了议政王,芥蒂既生,宠信自不如前;至于翁同騄等帝党头目和“清流派”的张之洞、李鸿藻等,或老朽顽庸,或徒逞空谈,难抵实用。尤其是面临着列强鲸吞之势,要与之斡旋、谈判,折冲樽俎,更非李鸿章莫属。此之谓“形势比人强”也。
在封建社会里,任何时期都得有替君王承担失误责任、代杖受罚的大臣。晚清时期的李鸿章,就充当了西太后的这种角色。他像避雷针那样,把因兵败求和,割地赔款,签订丧权辱国条约所激起的强大的公愤“电流”,统统吸引到自己身上,从而缓和了人们对朝廷的不满,维护了“老佛爷”的圣明形象。试想,这样的角色还能倒下吗?
而且,李鸿章不像曾国藩那么古板,也不像左宗棠那么刚愎自用,张之洞那么浮华、惜名,他纵横捭阖,巧于趋避,有一套讨好、应付“老佛爷”的招法,因而能够一路胜出。
一次,朝廷要他查办四川总督吴棠贪墨索贿的案件。他敷衍了几个月,最后上了一道奏折,说吴棠一贯忠厚廉谨,官声尚好,所参各项查无实据,而且,在籍士绅都赞颂他善政利民。结果是,吴棠安然过关,而原参者却受到申斥。实际上,所参各项都完全属实,只是由于吴棠曾有恩于慈禧,李鸿章便做了这种违心灭良的处置。原来,吴棠任清河县令时,一个老朋友的灵柩路过那里,吴知县派人送去三百两银子作为赆礼。不料,当时河里并排停着两艘大船,仆役把银子错送给邻船了。吴棠盛怒之下处分了仆役,正待上船索还,一个幕僚从旁解劝说:邻船上的是入京参选秀女的满洲闺秀,说不定日后成了贵人,还能够借利呢!吴棠听了甚以为是,便换成一副笑脸,登船问候母女三人。那位母亲慨然地说,如今世态炎凉,我们孤儿寡母一路上受尽了冷落,唯独吴老爷古道热肠,真是难得,我们母女誓不能忘。那两个女儿,你知道是谁吗?一个就是后来的慈禧,另一个做了醇亲王的福晋。“只因一回错,便为人上人。”从此,吴棠平步青云,一路飙升。
大清的国运如何,“老佛爷”可以不在乎;唯独“垂帘听政”的大权必须把在手里,拼死也不能丢。李鸿章深知这一点,所以不管签订什么和约,总要坚持一条底线:割地赔款的条件再苛刻也没关系,只要能够维护“老佛爷”的干政地位,就一切都好说。庚子之役,八国联军进北京,“老佛爷”仓皇逃窜,压在她心头最重的一块石头,就是怕议和中追究祸首追到她的头上。她事先就交代给李鸿章:和议中如有“万难应允”之事,“先为驳去,是为至要”。对此,李鸿章是心领神会的。果真,联军代表瓦德西暗示要追究祸首,他立刻封了门,表示:什么都好说,唯独这个事由不能谈。结果,议和条件苛刻无比。慈禧见里面并未涉及她本人,便也放下心来;至于花些银子嘛,她一辈子已经大手大脚惯了,谁花不是花呢?反正不用掏她的腰包,着李鸿章去张罗就是了。不过,这回“李二先生”却破例地撂了挑子,天可怜他,没等“老佛爷”銮驾归来,他就提前“翘辫子”了。
追念这个“裱糊匠”、“避雷针”旧日的勋劳,清廷特旨封谥文忠公,追赠太傅,晋升一等侯爵,入祀贤良祠,赐予有清三百年来汉员大臣生荣死哀的最高恩典。
四
李鸿章死后,有人给他编了个“五子登科”的俏皮喀儿,叫作:
巴结主子;
搞小圈子;
耍手腕子;
吓破胆子;
死要面子。
说他死心塌地地做奴才,使尽浑身解数,以讨取主子欢心;为结党自固,织成一个密密实实的关系网;在官场中耍尽权术,机关算尽;却被洋人吓破了胆子,一意屈从,奴颜婢膝;日常生活中,他死要面子,端足架子,俨然不可一世。这不仅概括了李鸿章屈辱一生的奴性本色,也为晚清广大官僚阶层绘制了一幅群体的画像,这在《官场现形记》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小说中都曾有过淋漓尽致的揭露。
李鸿章巴结主子,趋奉慈禧的高超手法,具如前述;而他的织关系网、搞小圈子的本事,亦非常人所能及。拉帮结派,任人唯亲,原本是旧时代官场的通弊;而晚清的办团练和私人幕府制度,又为这种结党营私行为提供了合法而方便的条件。如同曾国藩的湘军、幕府是曾氏的大本营一样,李鸿章的淮军和幕府,也是他搞小圈子、拉帮结派的直接依托。梁启超在《李鸿章传》中,对于他任用私人,徇情舞弊,做了淋漓尽致的揭露:那些同乡、同事、袍泽、部下,“昔共患难,今共功名,徇其私情,转相汲引,布满要津,委以重任”,出了事还要多方回护,包庇过关,从而结成了一个严密的关系网。
他生来就是一个做官的材料,在弄权术、耍手腕方面,具有绝顶的聪明、超常的智慧;又兼平生所经历的宦途险恶,境遇复杂,人事纠葛纷繁,更使他增长了阅历,练达了人生。因而其宦术之圆熟、精湛,可谓炉火纯青,集三千年中国仕宦“圆机活法”之大成。难怪他敢夸口:这世上唯有做官最容易,一个人若是连官都不会做,那就太低能了。
醇亲王奕是不好对付的,他仗着慈禧太后的妹夫、光绪皇帝的生父这一特殊身份,一贯作威作福,眼里放不下人。现在又取代了恭亲王,接手总理北洋事务,成了李鸿章的顶头上司。他一上来,马上就找办洋务的李鸿章,要他拿出一笔经费,支持修建颐和园。理由是堂皇正大的,他撇着京腔儿说:整修昆明湖,兴办海军学堂,这可是关系国家兴亡的头等大事呀!李鸿章不慌不忙、笑容可掬地应对道:亲王大人,您的高尚情怀,宏伟抱负,赤诚为国,苦心孤诣,实在令我由衷景仰,一定竭尽全力照办。接着,立刻他就把难题推还给了对方:王爷,我正好有事要向您禀报哩:增加海军军饷,现在找借无门;四艘军舰即将从欧洲驶回,本国人经验不足,须雇请外国员弁管理;还要出钱备置燃料,日常费用也须一体安排——这些款项,恳请亲王鼎力支持!醇亲王一听,脑袋立刻就大了。这个只知酒色征逐的“阔大爷”,哪里懂得什么筹措资金!可嘴里又不便说出,只好唯唯否否,掉头而去。你看,这出大耍手腕的“官僚斗法”把戏,玩得该是多么精彩呀!
李鸿章对内应付裕如,可是在外国人面前却少了招法。长期以来,慑于列强的强大威势,使他觉得处处无法赶上人家,从而滋生一种百不如人的自卑心理。当时,在晚清朝廷中存在着两个认识上的极端:不了解西方实际的人,往往盲目地妄自尊大,完全无视列强环伺的险情;而对外部世界有较多了解,对照本国腐朽、庸懦的现状,又常常把敌我力量对比绝对化,觉得事事皆无可为,从而一味主张避战求和,患上了致命的软骨症。李鸿章属于后者的代表。加之,他还有挟洋以自重的个人打算。他深知慈禧太后同样被列强诸国吓破了胆,人家咳嗽一声,在她听来如同五雷轰顶一般。而李鸿章在洋人眼中是有身份、有地位的。有这些外国主子在后面撑腰,也就不愁老太婆施威发狠了。
一方面吓破了胆子,一方面他又死要面子,端足架子。这看似相互矛盾,实则是一方镜子的两面。凡是孱头、自卑者,都最怕别人瞧不起,因此就得端足架子,维持面子。鲁迅先生讲到“面子”时有一段话,恰是这种心态最好的注脚:
相传前清时候,洋人到总理衙门去要求利益,一通威吓,吓得大官们满口答应,但临走时,却被从边门送出去。不给他走正门,就是他没有面子;他既然没有面子,自然就是中国有了面子,也就是占了上风了。
李鸿章出访欧美各国时,可说是出尽了风头,抖足了威风。轮船上高悬着大清国的龙旗和特命头等钦差大臣的旗帜,呼呼啦啦几十人,招摇过市。至于李鸿章本人,别看他的官德、口碑很差,却生就一副举止端庄,威仪堂堂的做派。在外国人的笔下,他“长身玉立,具有某种半神、半人,自信、超然、文雅和对于芸芸众生的一种超越感”。
他不仅倨傲、矜持,有时还意气用事,甚至打痞子腔。出访俄国期间,土耳其斯坦布加拉王公乘车前来拜见。李鸿章坐在皮椅上不动身,直到王公进了客厅,他才慢慢起身,显得十分傲慢。布加拉王公看在眼里,落座后向李郑重声明,他以一国之君专程前来拜望,这跟你李鸿章个人完全没有关系,只是尊重中国大皇帝之故。说完,抬身就走了。李听了很不自在,只好把客人送到车上。可是,当王公的车子刚刚起动,他却在后面高喊:“且慢!”王公的翻译从车窗探出头来,忙问“有何见教”。李却不紧不慢地说:“请你转告王公,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他:他的开宗祖师默罕默德从前在中国,后来因为犯罪被驱逐出境,逃窜到了那边,这才给他们创造了宗教。”说完,他洋洋得意,在场的人相顾愕然。而车里的王公,早被这突如其来的反戈一击弄得晕头转向,更不知如何答对才好。
相传,晚清时节,好事者把讽刺明代的伪清高者陈眉公的诗:
装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
翩然一只云中雁,飞去飞来宰相衙。
加以改窜以后,转赠给了中堂大人李鸿章:
装点天朝大架子,附庸狼虎老名家。
一生百事劳心拙,太息‘孱头宰相’衙!
连讥带诮,惟妙惟肖,可谓“谑而且虐”者也。
五
看,李鸿章就是这样一个很真实、很有个性的老头子。他的思想轨迹确实是比较驳杂的。他奉行实用主义哲学,既有儒家“知其不可而为之”那种刚性,又混杂着见风转舵,唯利是图的现代成分;娴熟“水鸟哲学”(表面平静,暗里动作),洞明世事,善于投合、趋避;三分耿直中带着七分狡黠;既忠于职守,又徇私舞弊;讲求务实,却并不特别较真。
李鸿章的为官诀窍,前面已经引述过,即“士人以身许国,事业、经济,皆非得君不可”。何谓“得君”?说穿了就是能讨得君王的喜欢,得到君王的信任。而要讨得喜欢,获取信任,首先必须摸准主子的脾气,透彻地掌握其用人的标准。在这方面,李鸿章的功夫是很到家的。他知道,清王朝择臣的准则是,只要你肯于死心塌地当奴才,忠心耿耿地为朝廷卖命,就照用不误,为贤为愚,或贪或廉,都无关大体。对于所谓“名儒”与“名臣”,清朝皇帝向来是不感兴趣的。鲁迅先生曾一针见血地指出:
清朝虽然尊崇朱子,但止于“尊崇”,却不许“学样”。因为一学样,就要讲学,于是而有学说,于是而有门徒,于是而有门户之争,这就足为“太平盛世”之累。况且以这样的“名儒”而做官,便不免以“名臣”自居,“妄自尊大”,乾隆是不承认清朝会有“名臣”的。
道理很简单,历史上的名臣,往往与昏君、庸君相对应,圣明天子之下还能有什么“名臣”吗?所以,李鸿章从来不以正人君子自命,无意去充当那种“道德楷模”。明乎此,也就晓得了对于曾国藩那一套追求高大完美的“心灵的朝圣”,他之所以不以为然,真谛就在这里。
李鸿章考虑得最多的,不是是非曲直,而是切身利害。他论势不论理,只讲有用,只讲好处,急功近利,不择手段,不看重道德,不讲求原则。梁启超评论他是“有阅历而无血性之人”,“弥缝苟安,而无立百年大计以遗后人之志”,这是很准确的。他缺乏中国传统知识分子那种为救亡图存而奋不顾身、宁为玉碎的精神魅力。在签订各项屈辱和约时,他缺乏硬骨头精神,妥协退让,委曲求全,不能仗义执言,拼死相争,一切都以能否保官固宠为转移,这正是市侩式的实用主义哲学在外交活动中的集中展现。
十八世纪英国著名首相帕麦斯顿有一句名言:“我们没有永久的盟友,没有永久的敌人。我们的利益才是永久不变的。”这是一种极为灵活的对外策略,为后世所普遍奉行,而李鸿章却把它搬用过来,作为处置内部事务的一条准则。在这种准则支配下,必然是不问宗旨,不管对错,只要你得势了,或预计将能得势,他便会采取审慎的合作态度,明里暗里表示支持;而一当发现你已经丧失了使用价值,便会毫不犹豫地弃置不顾。
在对待戊戌政变和维新派的态度上,充分反映了这一点。政变伊始,由于事关重大,而且形势不明,李鸿章经过反复权衡,确定置身事外,不去直接参与。为了避嫌,他曾向慈禧表示,“废立之事,臣不与闻”,公开申明这一立场。维新党人张元济不晓得个中微妙,曾恳切地请求他:“现在太后和皇上意见不合,你是国家重臣,应该出来调和调和才是。”他申斥说:“你们小孩子懂得什么?”但是,当维新派遭到慈禧镇压,康有为、梁启超被定为“乱臣贼子之尤”时,身为两广总督的李鸿章却暗地里输诚相与,采取保护的对策。因为他了解到日、美、英诸国对维新派是支持的,推测康、梁日后定会大有作为。如果完全跟着老太后跑,一旦维新派在外国支持下掌了大权,自己将难以处置。因此,他特意委托日本人向逃亡海外的康、梁致意,表示对他们的关心。朝廷指令他铲平康、梁祖坟以儆奸邪,他则以“香港近有新党欲袭广东,恐过激生变”为由,建议稍缓进行;而在慈禧面前,则极力贬斥、丑诋维新派,说他们不可能有什么作为。他就是这样“脚踩两只船”,运用两面手法,来保全自己,预留后路。待到后来,当他观察到变法派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不可能东山再起;而清廷又紧追不放,如果一味拖延,行将危及自身利益,便一反故常,断然采取严厉打击的行动,不仅迅速铲平了康家的祖坟,还把清政府缉拿康、梁的赏银,由十万两提高到十四万两。可见,他一切都以保全自己为前提,以对己是否有利为转移。
其实,这种实用主义在传统的中国价值观念中,人们是并不生疏的。实用主义是一种生活哲学,与功利主义相通。孔夫子一向被认为是重仁义而轻功利的,可是,正是这位“圣之时者”,把“敏而有功”作为区别是否仁人的一条标准。他也特别讲究灵活变通,一次,他的学生子路救了一个落水者的生命,那人感激他,送了一头牛,子路收下了牛,就给大家宰吃了。孔子表彰他,说这事做得对,救了人有肉吃,有好处,将来鲁国的人就都愿意救人了。依照鲁国的法令,主家的奴隶被人赎回,要交赎金,可是,孔子的学生子贡出于廉洁,却不收赎金。孔子责备他,认为这样过分清廉效果并不好。可见,孔老夫子是非常灵活的。他公然声称,自己是“无可无不可”的,以致被墨家目为“污邪诈伪”。
在民间,典型的实用主义表现在对待神佛的态度上:你能给我带来好处,我就信;否则我就不信。旧戏里有一出《打城隍》,就是因为得不到实惠而打将起来。这是从实用出发,而并非建立在信仰的层次上——宗教信仰是不讲条件的,我得到好处了,感谢上帝的赐予;我现在境遇不好,没有获得幸福,那也是上帝在考验我。总之,享福受罪,心甘情愿。
官场实用主义在李鸿章身上发扬光大,有其深刻的根源。
其一,他是儒学中“活学活用”的典范。在他来说,精研儒学并不是为了传道立人,志在圣贤,而是要掌握取悦人主、谋求爵禄的手段。他认为学问不是知识,而是从人生体验中来,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他把学识提升到智慧、谋略的层面上。
其二,他的圆融、圆通的个性和热衷仕进的政治追求,起到了催化、触媒作用。
其三,晚清的社会时代使然。社会越是混乱、无序,人们便越是注重实利,讲求实惠,直到鄙视操守,厌弃理想。
在中国历史上,有三个时代最讲求实用:战国时期,五代十国,还有晚清。它们分别都产生了许多代表性人物:比如战国末期的李斯,他通过研究茅厕里的老鼠,悟出了人生必须有所凭借的现实道理;五代时的冯道,“历事五朝长乐老”,靠什么?靠的就是娴熟的宦术;再就是晚清的实用派“李二先生”。一冯一李,两个不倒翁,一对老滑头。
灵魂的拷问
题记
我喜欢踏寻古迹。定居沈阳二十多年,凡是在历史上有点名堂的地方,几乎我都到过;唯独龙王庙的遗址至今还不知其确切所在。翻遍了各种书,也问过许多人,最后还是茫然不晓。这也难怪,因为它原本是清代初年布满盛京的几百座庙宇中最普通的一座,而且,可能坐落在城外的浑河岸边,料想也是非常简陋的。只是由于一位名人在里面寄宿过很长一段时间,才使它与众有所不同,在史书上留下了名字。
我说的这个人名叫陈梦雷。他是有清一代赫赫有名的大学者,康熙年间的翰林院编修,编纂过著名的典籍《古今图书集成》。在一次突发事件中,陈梦雷被他的“知心朋友”李光地出卖了,结果,人家吞功邀宠,步步莲花,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而他却险些脑袋搬了家,后来亏得同僚说情,圣上开恩,被判作戴罪流放,流落到此间给一户披甲的满族之家当奴隶,干苦力。
提起这类背信弃义,卖友求荣的勾当,心里总是觉得十分沉重,郁闷杂着苦涩,很不是滋味。看来,它同嫉妒、贪婪、欺诈、阴险一样,都属于人性中恶的一面,即便算不上常见病、多发病,恐怕也将伴随着人类的存在而世代传承,绵延不绝。“啊,朋友!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朋友。”亚里士多德的这番话,未免失之过激,但它肯定植根于切身的生命感受,实为伤心悟道之言。
远的不去说它,只就我们这辈人的有限经历来讲,大概很多人对于过去一些政治运动中的投机、诬陷、倾轧,直至出卖朋友的行径,都不会感到生疏。而当这种种恶行发生于那种“政治异化”过程中,则更是花样翻新,变本加厉。在这种情势下,那些充满个人的无助感、卑微感、绝望感的受害者,迫于当时的强大攻势,不大可能进行绝交、声讨之类的直接对抗。加之在所谓“群体性的历史灾难”中,个人的卑劣人性往往被“时代悲剧”、“体制缺陷”等重重迷雾遮掩起来,致使大多数人更多地着眼于社会环境因素,而轻忽了、淡化了个人应负的道义责任。充其量,止于就事论事,辨明是非,而很少有人能够烛隐抉微,透过具体事件去进行心灵的探察,灵魂的拷问。
世事驳杂,人生多故,我们究竟应当如何面对这类问题?轻轻地放过,固然不可取,但简单的牙眼相还,睚眦必报,也只是一时痛快而已。我以为,不妨参照陈梦雷的做法,坚定地守护着思想者的权利,在痛定思痛,全面披露事实真相的同时,能够深入到心灵的底层,从人性的层面上,揭示那班深文周纳、陷人于罪者居心之阴险,手段之龌龊,灵魂之丑恶。这样,不仅有功于世道人心,为后来者提供一些宝贵的人生教训;而且,可以净化灵魂,警戒来者,防止类似的人间悲剧重演。
从这个意义上说,今天我们拂去岁月的埃尘,翻开三百多年前的史页,旧案重温,再现陈梦雷上当受骗,沉冤难雪,终于痛写《绝交书》,使真相大白于天下的血泪交迸的历程,确是不无教益的。
难友
陈梦雷出身于一个富有文化教养的诗书门第,父亲教子有方,管束极严,在他的身上倾注了全部心血。因而,他得以年少登科,刚刚十二岁就入泮成了秀才;八年后参加乡试中了举人;又过了一年便高中庚戌科的二甲进士,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不久即授翰林院编修。真是春风得意,平步青云。康熙十二年,由于母亲在京师不服水土,他临时请假护送南归,返回原籍福建侯官(福州),从而结束了三载安富尊荣的京宦生涯。这一年刚刚二十五岁。他万万没有想到,此番南下竟成了他“运交华盖”的人生转捩点。可怜一枕还乡梦,断送功名到白头!
陈梦雷回到家乡不久,就赶上了“三藩之乱”爆发,靖南王耿精忠拥兵自重,据闽叛清,一时间闹得人心浮荡,满城风雨。为了网罗名士,壮大声威,硬逼着陈梦雷改换门庭,出任伪翰林院编修,由于本人拒不接受,而降授为户部员外。陈梦雷无奈,便披缁削发,躲进了僧寺,托病不出。叛军还是不依不饶,三天两头地催逼就道,他脱身无计,只好虚与委蛇,准备寻觅机会一走了之。
就在这时,与他同为福建乡亲,同年考中二甲进士,同为翰林院编修,而且有很深交情的李光地,也因为探亲返回了家乡。由于李光地是著名的理学家,在当地名气很大,耿精忠想要借助他的声望招摇作势,便派人到他的安溪故里,召他出仕。他趁着耿精忠亲自接见的机会,悄悄来到了侯官,暗地里与陈梦雷会面。两个知心朋友好久没在一起谈心了,而今难里重逢,自有诉不尽的衷肠,说不完的款曲,足足倾谈了三个晚上,内容主要是围绕着如何对待面临的艰危形势,筹谋应付叛军的对策。
他们考虑到,陈梦雷已经陷身罗网,轻易脱不了身,只好因势乘便,暂时留下来出面周旋,同时做一些了解内情、瓦解士心的工作,待讨耿清军一到,便做好内应,以应时变;而尚未出任伪职的李光地,则赶紧藏匿起来,并且尽快逃离福建,然后设法与朝廷取得联系,密报耿军实情,剖白两个落难臣子的耿耿忠心。
握别时,陈梦雷激动不已,当即向李光地誓约:他日如能幸见天日,那时我们当互以节操鉴证;倘若时命相左,未能得偿夙愿,后死者也当会通过文字来展示实情,使天下后世知道,大清国养士三十余年,在海滨万里之遥的八闽大地,还有一两个矢志守节的孤臣,死且不朽。李光地听了这番情辞恳切的内心剖白,颇有一番感慨,在点头称许之余,趁便向陈梦雷提出代为照料家中百口的要求,并嘱咐他安心在这里留守:“光复之日,汝之事全部包在我的身上。”
这样,李光地便放下心来,返回安溪,然后遁迹深山,筹措出逃之计。由于此间远离侯官六百余里,消息十分闭塞,为了更多地掌握耿军内情,了解其发展态势,他又几次派人专门到陈梦雷那里去打探虚实,进一步摸清底细,以便北上之后,向朝廷进献讨逆破敌之策。
过了不多日子,李光地就顺利出逃了。在陈梦雷的多方周旋下,叛军对李潜逃一事没有加以深究,其家口也赖以保证了安全。这壁厢的陈梦雷,身处叛军之中,如坐针毡,度日如年,日夜翘首北望,企盼着挚友有信息传来;那壁厢的李光地,脱开虎口之后,则鸿飞冥冥,杳无踪影,再也没有只言片纸告慰别情。原来,他已经把由陈梦雷提供的耿军内情和行阵虚实全部整理成文字,用蜡丸封好,作为密疏上报给朝廷,并提出建议:南下清军应以急攻为主,不宜迁延岁月,以免日久生变。而密疏上却只署了自己的名字,丝毫没有提及陈梦雷曾经参与其事。康熙皇帝得报,如获至宝,真是“欲渡河而船来”,立刻将它遍示群臣,同时命令兵部抄寄前方,使将帅知之,采取相应的对策。康熙帝满口称赞李光地:“真忠臣也!”很快就加以厚赏重用,超授李光地为侍讲学士。
康熙十六年,清军收复福建,叛将耿精忠率众投降。这时,李光地又以平叛功臣和接收大员的姿态再次莅临福建,声威赫赫地出现在侯官衙署。在接见陈梦雷的时候,亲口告诉他:“你做了大量尽忠报国的事情,不是一样两样,吾当一一地向皇帝禀告。”并且题诗相赠,有“李陵不负汉,梁公亦反周”之句,赞扬他身在伪朝,不忘邦国,像投降匈奴的李陵、身仕北周的梁士彦那样,能够苦心孤诣,勤劳王室。一番经过刻意构思、措辞美妙的甘言旨语,说得满脑袋书呆子气的陈梦雷,像是泡在蜜糖罐里,身心舒泰地回到了家里,静候着回黄转绿、苦尽甘来的佳音。每天每日,他都可怜巴巴地想望着:朝廷如何重新起用他,给他以超格的奖掖;纵不能如此,退出一万步去,圣上也必能体察孤臣孽子在极端困苦处境中的忠贞不渝的苦心。
萁豆相煎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也是合该着陈梦雷倒霉晦气,“福建之乱”中偏偏有一个叫作陈窻的人主动投靠了耿精忠的叛军,并被授为翰林院大学士,由于他们同姓,又同在叛军中供职,结果,京师中就把这个人误传为陈梦雷。为此,他受到了刑部的传讯。紧接着,收降的叛军里又有人举报陈梦雷曾经参与倡乱。这样,刑部便以“从逆”的罪名逮他入狱。陈梦雷万万没有料到会有这一遭儿——靖逆的功臣没有当上,反倒成了祸患不测的阶下囚,正是“有怀莫剖,负谤难明”。
当然,尽管他的深心里非常痛苦,但还抱有足够的希望:一是他认为康熙皇帝洞悉其中内情,最后总会公正、客观地对待他(他满以为李光地已经如实上报了);二是身为朝廷命官、皇帝宠臣,又对事实真相一清二楚的李光地,更会不忘前情,践履旧约,鼎力加以营救。可是,他哪里知道,事实恰好相反,那个满口应承必定予以厚报的李大老爷,早把这个昔日的“知心朋友”、患难中的救命恩人丢在了九霄云外。对于面临灭顶之灾的陈梦雷,不但避之唯恐不远,未置片言只语以相救援,反而在其著述中,借着叙述当年在福建的那段遭遇,把陈梦雷写成甘心事敌还不算,并且企图陷害朋友于不义,要把他也拉下水,用以表白自己的立场坚定,旗帜鲜明。这么一“撇清儿”不打紧,可就把陈梦雷送上了绝路——进一步坐实了他的“从逆”罪证,使之成为一桩铁案,结果是以死刑论斩。而最后拍板敲定这个死刑案的,恰恰是康熙皇帝。
对于完全出于无奈,被迫就任伪职的陈梦雷——且不说在被拘中他还有立功表现——科以如此重刑,许多与此事毫无瓜葛的局外人,都觉得量刑过于酷峻,未免有失公允;尤其为李光地的背信弃义、卖友求荣深致愤慨,因而明里暗里站在陈梦雷一边,帮助他说了一些好话。与李光地同为侍讲学士的徐乾学,出于怜才惜士之殷,劝说李光地应恪尽朋友情谊,勇于出面,上疏营救,不要坐视不顾。而李光地却以“恐怕无济于事”为辞加以推脱。在徐乾学一再催促之下,才勉强答应以他的名义上疏,但呈文要由徐乾学来代拟。与此同时,明珠太傅也上殿说情,奏请康熙皇帝从宽发落。最后总算免除了一死,把陈梦雷流放到盛京,给披甲的满洲主子为奴。李光地则在紫禁城里独享富贵,稳做高官,声望日隆;视陈梦雷如同陌路之人,未曾有过片纸通问,什么往日的深恩,当面的承诺,早已淡忘如遗。
对于陈梦雷来说,这场奇灾惨祸如果也还有什么裨益的话,那就是从中认识到仕途的险恶、人事的乖张,也擦亮了眼睛,看清了所谓“知心朋友”的真面目。他是一个心实性善的厚道人,虽说通今博古,满腹经纶,却未免过分迂阔,带有浓重的书生气。他真正识破李光地的心术与心迹,是经历了一个曲折而长期的过程的。当他开始得知李光地并没有在蜡丸中如实披露事实真相时,虽然有些震惊,深感失望,但还觉得情有可原,李光地有其难言之隐,主要是为了回护自己,洗清干系,以免横生枝节;当时他绝没有料到,李光地竟会趁机倾陷,落井下石,必欲置之于死地而后已。后来,随着事态的发展,一桩桩一件件令人心胆俱寒的事实亮了出来,才完全暴露出李某人的嘴脸,这使他痛苦到了极点,也痛恨到了极点,正所谓“不救之失小,而下石之恨深”。
他长时期沉浸在极度苦闷之中,有时甚至不想再活下去。平素他是最尊崇孔圣人的,懂得“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的道理;他也十分欣赏庄子,对于《南华经》中所倡导的心斋、坐忘的超人境界,“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的人生理念,从小就谙熟于心,而且经常说给别人听,讲得头头是道;可是,真正临到了自己头上,却无论如何也修炼不到那种火候。他曾经幻想过,哪一天喝上一杯“孟婆茶”,或者饱饮一顿“忘川水”,把过往的一切愤懑、忧烦,伤心、气恼,统统地丢到耳旁脖子后去;也曾想,学学那位华山道士陈抟老祖,连续睡上一百天,架构一场“梦里乾坤”,换来一个全新的自我;可是,一切都是徒劳,不要说沉沉地睡上一百天,就连一个晚上也未曾安眠过。那噩梦般的前尘往事,无日无夜不在纠缠着他,困扰着他,直弄得他“千辛百折,寝食不宁”。
经年的困顿已经习惯了,沉重的苦役也可以承担,包括他人的冷眼、漠视统统都不在话下,唯独“知心朋友”的恩将仇报,背信弃义,是万万难以忍受的。如果说,友谊是痛苦的舒缓剂,哀伤的消解散,沉重压力的疏泄口,灾难到来时的庇护所;那么,对友谊的背叛与出卖,则无异于灾难、重压、痛苦的集束弹、充气阀和加油泵。已经膨胀到极点了,憋闷使他片刻也难以忍受;如果不马上喷发出来,他觉得胸膛就会窒息,或者炸开。因而,在戴罪流放的次年秋天,他满怀着强烈的愤慨,抱病挥毫,写下了一纸饱含着血泪的《绝交书》。
拷问(之一)
《绝交书》全文四千余言,大体上包括四层内容:开头以少量文字交代写作意图;接着叙述他和李光地面对叛军逼迫,筹谋对策的原委;三、四部分揭露李光地背信吞功、卖友求荣的事实真相,并对此予以痛切的谴责,进行灵魂的拷问,为全文的重心所在。下面,摘要引述《绝交书》中的部分内容:
自不孝(陈梦雷自称)定案之后,?历寒暑,年兄(指李光地)遂无一介,复通音问,其视不孝不啻握粟呼鸡,槛羊哺虎,既入坑阱,不独心意不属,抑且舞蹈渐形。盖从前牢笼排挤之大力深心,至是而高枕矣。
……
然奏请者有人,援引释放之例者有人。年兄此时身近纶扉,缩颈屏息,噤不出一语,遂使圣主高厚之恩,仅就免死减等之例,使不孝身沦厮养,迹远边庭。
老母见背,不能奔丧;老父倚闾,不能归养。而此时年兄晏然拥从鸣驺,高谈阔步,未知对子弟何以为辞?见仆妾何以为容?坐立起卧,俯仰自念,果何以为心耶?
夫忘德不酬,视危不救,鄙士类然,无足深责;乃若悔从前之妄,护已往之尤,忌共事之分功,肆下石以灭口,君子可逝不可陷,其谁能堪此也?
……
向使与年兄非同年、同里、同官,议论不相投,性情不相信,未必决裂至此!
回思十载襟期,恍如一梦,人生不幸,宁有是哉?
引文的大致意思是:
自从我罪案判定之后,已经过去一年多的时间,你老兄连一封书信也没有寄过,再也不复过问,看来我在你的心目中是没在丝毫地位的,简直如同手里抓着一把米可以随意吆喝的小鸡,如同圈里的随时准备饲虎的绵羊。既然我已经落入陷阱一般,系身牢狱,你便不但完全不把我放在心上,而且,高兴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如果说,从前你还有所顾忌的话,那么,到了现在,过去对我进行牢笼、排挤的大力深心,就完全放了下来,高枕无忧了。
……
案发之后,许多人都对我表示同情,给予关照,有的给皇帝上疏,奏请圣上法外施恩;有的援引已往的成例,要求将我无罪开释。那么,此时正飞黄腾达、身近内阁(明清时宰辅所在之处为“纶扉”)的你老兄又是怎么做的呢?你在一旁缩着脖子,屏住气息,噤若寒蝉,不发一语。致使圣上虽然施恩高厚,也仅仅依照罪行减等之例,免除了我的一死,结果造成我沦为卑贱的奴隶,流放到辽远的边庭。老母去世,我不能前往奔丧;年迈的父亲整天地倚门伫望,我也未能归养。而你老兄,此时却晏然处之,心安理得,出行时,骑卒传呼喝道,前呼后拥,坐下来,高谈阔论,意气扬扬。我不知道,对于了解情况的子弟们,你将用什么言辞来交代?见到仆从和妻妾们,怎么去雕琢粉饰?行走坐卧,辗转思量,如何才能安顿下这颗心来?
那种知恩不报,见危不救的行为,如果发生在鄙陋不堪的俗人身上,固然不足加以深深的责备,而你身为堂堂的理学名臣、一代道德冠冕,竟然这样掩饰自己从前的过失,不仅独吞两人合作共事所获得的成果,而且心怀忌恨,暗中落井下石,企图灭口销赃。士可杀不可辱,可以从容面对死亡,却绝不能忍受这种无端的倾陷。
……
我也曾想过,如果我们不是同年登第、同乡,又同在翰林院供职,如果相互间素无情谊,没有共同语言,性情也不投合,彼此不相信任,今天大概也不至于决裂到这种程度。你的所作所为实在太令人痛心疾首了!回想我们十载交情,相互期许,于今恍如一场梦境,全部化作虚无。人生难道还有比这更不幸的吗?
作者是有清一代的学问大家、文章巨匠,《绝交书》写得声泪交迸,震撼心扉;即事论理,层层剖断,极富说服力、感染力;而且,在叙述策略上也十分考究:他考虑到此文必将流布天下,并能上达宸听,因此,充分利用“哀兵必胜”的心理,采取“绵里藏针”的手法,以争得广泛的同情,占据主动地位。当然,也和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素来讲究“交绝不出恶声”的传统礼仪有关。就是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肯撕破脸皮,把朋友间的龃龉彻底张扬出去;即使公开决裂了,也还要讲究说话的方式方法。
晋代的嵇康写过一篇《与山巨源绝交书》,这在文学史上是赫赫有名的。山涛,字巨源,原本“竹林七贤”之一,后来丧失操守,投靠司马昭当了选曹郎,他在调升散骑常侍以后,想举荐嵇康来充任这一职务。当时,司马氏篡魏自立之势已成,嵇康在政治上与之处于对立地位。山涛却要举以自代,拉着他一同下水,在嵇康看来,这是对他的人格的蔑视与污辱。于是,投书加以拒绝,并断然与之绝交。
而陈梦雷的这份《绝交书》,则着眼于剖白蜡丸密疏真相,彻底揭露李光地“面诺背违,下石飞矢”的伪君子面孔。这对于满口仁义道德、孝悌忠恕,以“理学名臣”彰闻于世的李光地来说,无疑是致命的一击。
因此,一当《绝交书》面世,李光地便立刻授意子弟,组织人四处查收、销毁。然而,效果不佳,反倒欲盖弥彰,流传更为广远,直至“分赠诸师友,转相抄诵,而使万人叹赏”了。以不畏权势名重当时的黄叔威,有一篇评论颇具代表性。他说:《绝交书》“前面多少含忍,后面则痛心已极,无复可奈。不知是泪是血,是笔是墨?其文气一往奔注,有怒浪翻空,疾雷破柱之势”;赞扬陈梦雷“慷慨激烈之气,可以贯金石动鬼神”;“后死有人,当不令如此大节,遗落天壤也”。反过来,对于李光地则痛加鞭挞,竟至呼出:“噫!安得立请上方斩马剑,一取此辈头乎!”
拷问(之二)
看到这里,我想,读者一定会循着《绝交书》中质问的“何以为辞”、“何以为容”、“何以为心”的线索,提出一系列的问题,比如,李光地如此丧心昧良,难道他就没有丝毫顾忌吗?
首先,他将如何面对陈梦雷这个过去的“知心朋友”?
其实,对付的办法说来也很简单。当陈梦雷对面责问时,他只是“唯唯而已”。这样一来,你也就拿他没有办法。在“当红大佬”李光地的心目中,陈梦雷,一个永无翻身之望的戴罪流人,不知哪一天就将填尸沟壑,即使勉强得以苟延残喘,也是“有若无,实若虚”也,“不啻握粟呼鸡,槛羊哺虎”,是可以随意摆布,甚至完全否定他的存在,连正眼都无须一瞬的。
“那么,作为著名的理学家,孔圣人的后学嫡传,二程、朱熹的忠实信徒,他总该记得孔夫子的箴言:‘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不能什么也不怕吧?他总该记得曾子的训导:‘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他在清夜无眠之时,总该扪心自问:为人处世是否于理有亏,能否对得起天地良心吧?难道他就不怕良心责备吗?”
“三畏”、“三省”的修养功夫,孔、孟、颜、曾提出的当日,也许是准备认真施行的;而当到了后世的理学家手里,便成了传道的教条,专门用以劝诫他人,自己却无须践行了。他们向来都是戴有多副人格面具,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的。至于所谓“良心责备”,那就只有天公地母知道了,于人事何干?你同这类人讲什么“天地良心”,纵不是与虎谋皮,也无异于夏虫语冰、对牛弹琴了。
“那么,是非自有公论,公道自在人心。你李光地可以不在乎陈梦雷,也可以不去管什么‘天地良心’,难道就不怕社会舆论、身后公论吗?”
那他也自有应对的办法——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厚起脸皮来,笑骂由人笑骂,好官我自为之。有道是,“身后是非谁管得”?“青史凭谁定是非”?
“私谊、公论全不在乎,身后是非也尽可抛开不管,对付这样的人也真是毫无办法。不过,能够直接决定他的命运的康熙皇帝怎么看他,那他还得认真考虑吧?康熙老佛爷可是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
康熙皇帝精于世事,这不假,但他也要分别情况。对于这类“狗咬狗”的琐事,他老人家才不会作兴去管哩!在这个雄鸷、精明的最高封建统治者眼里,汉族官员都是一些奴才胚子,一些只供驱使的有声玩具,是无所谓“义”,无所谓“德”的。恨不得他们一个个斗得像乌眼鸡似的才好哩!互相攻讦,彼此监控,那就更容易加以驾驭、钳制了。
本来,对于李光地的心术、品行,万岁爷也好,一般僚属也好,上上下下都看得十分清楚,“若犀燃镜照而无遁形”。全祖望说得更是直截了当:“榕村(李光地号)大节,为当时所共指,万无可逃者。”可是,由于皇帝的百般回护,尽管告讦、揭发者不乏其人,他还是仕途顺畅,一路绿灯,后来以七十七岁高龄卒于任所。康熙帝深情悼惜,无限感伤地说:“知之最真无有如朕者,知朕者也无有过于李光地者。”雍正帝对他也十分赏识,即位之前即曾亲笔赐赠“昌时柱石”的匾额,表彰李光地的劳绩;登极后,在日理万机的劬劳之余,还记怀着已经作古多年的李光地,特予追赠太子太傅,并恩准其入祀贤良祠。
原来,在这些封建帝王脑子里,社会伦理学是服从于现实政治需要的。他们所关心的是,你是否效忠于朕躬本身,是否效忠于大清王朝,你为捍卫“家天下”的帝统和巩固皇权做出过什么贡献,是否算得上一个够格的忠顺奴才。在这方面,应该承认,李光地是无可挑剔的。连陈梦雷都曾对康熙帝说过:李光地虽然愧负友人“千般万般,要说他负皇上却没有”。对于李光地来说,只这一句话就够了,等于加上了千保险、万保险。这也就无怪乎康熙皇帝对这位“真忠臣也”,恩波浩荡,褒赏有加了。从这儿也可以看出陈梦雷的忠厚而颟顸的书生本色。这样的“直巴头”来和八窍玲珑、鬼精鬼诈的李光地过招儿,自然是“孔夫子搬家——尽是书(输)了”!你看人家李光地怎么说他:“自甘从逆”,“辜负皇恩”。专拣要害的地方叼,用语不多,却字字着硬。
说到底,那些所谓“圣帝贤王”是绝对靠不住的。早在初唐时期,位居“四杰”之首的王勃就曾在《滕王阁序》中提出过疑问:“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说的是两汉,实际上意在本朝。汉、唐尚且如此,遑论其他!所以,我对于一些历史小说和电视剧狂热地吹捧康、雍、乾祖孙三辈,一向不以为然。最不可理解的是《康熙王朝》的主题歌中,竟然深情脉脉地替这位老皇上畅抒宸衷:“我还想再活五百年!”这还得了?如果他老人家真的再活上五百年,那就要横跨七个世纪,在金銮殿的龙椅上一直坐到公元2222年,那样,我们中华民族就还得在封建专制的铁轭下弯腰俯首二百几十年,你说悲哀不悲哀,可怕不可怕呀?
不算结尾
西哲“读史使人明智”的说法,无疑是正确的。不过,我觉得,还可以从另外一个视角来切入。读史,也是一种今人与古人的灵魂的撞击,心灵的对接。俗话说,“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这种“替古人担忧”,其实正是读者的一种积极参与和介入,而并非以一个冷眼旁观者的姿态出现。它既是今人对于古人的叩访,审视,驳诘,清算,反过来也是逝者对于现今还活着的人的灵魂的拷问,拉着他们站在历史这面镜子前照鉴各自的面目。在这种重新演绎人生的心路历程中,只要每个读者都能做到不仅用大脑,而且还能用心灵,切实深入到人性的深处,灵魂的底层,渗透进生命的体悟,恐怕就不会感到那么超脱,那么轻松,那么从容自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