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从这段路程开始,大路两侧已布防了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察,也有三五人一组的干警在来回巡视。真可谓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了。我只是发现,在有警察的地方,就没了百姓群众,在有群众百姓聚堆的地方,又没有警察。也许,警察一走进聚堆的百姓之中,他们立即四散而去,可是,百姓根本就不往警察身边靠拢。当然,双方就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要干什么?不过,警察是在明处,他的目的百姓心里清楚,至于百姓在指点什么,在侃谈何事,警察一无所知,这种一无所知并非不知,他们早已接到上级指令,只要发现挑起事端的人群,立即行动,当场制服。乖乖!真弄到那一步,场面一定惨烈!其实,到了那步田地,对政府来讲,就是失败!尽管能将百姓制服。
我与小张漫不经心地往前行走,是想听听这些人到底在说啥。一个个挺神秘的,一见我们走至身边,就闭口不谈,出现冷场,要么话题一转,说起这初冬的天空,怎么一直阴云不散?难道要下第一场雪吗……小张悄声告诉我,说是他们其中有人认出我是政府的副市长。我说,别管他,咱还往前走,肯定有不认识市长的,不仅不能叫他们知道我是市长,连叫他们知道咱俩是政府的人都不能。的确有不认得我们的,我俩也在边走边谈,放肆地胡侃着。在七八个汉子聚集的人堆里,只听见有人说,“咋还不往里冲哩。”“没看看他们掂的都是啥家伙(大概是指武装警察),你冲啥?冲****吧,一枪撂翻你,就不冲****啦!”“他敢?翻天啦!谅他也不敢开枪,净吓虎人哩……”
“打呗!打起来也叫咱看看热闹……”
“能大打才好看,打的越大越好……”
“我看这两班人都是老肉,咋不开打哩,净****干打雷不下雨,该上手啦,都****软蛋了,真没劲……”
其实,云集在村子周边,马路两侧的人群,绝大部分是这一号的,是看热闹的,是有手好闲的,唯恐天下不乱的,幸灾乐祸的一伙。不过,这伙人并非一小伙,而是一大伙,很多。如今的农村,闲人多,太多了。种那点责任田,又是机械化操作,根本用不了多大功夫,其他时间都空白着,又找不到能上手的活干,又不会进城做小生意挣钱,就聚集起来喝酒打牌侃大山摆龙门阵了,这帮人又有个共同特性,讨厌富起来的人,仇视当官的人。小至村长会计及小发财户,大至高官大老板,他们总想叫时光乱一乱,大乱一乱,能乱得天翻地覆,他们才觉得过瘾,也才有希望,对他们这种心理,安置乡和移民乡的书记、乡长都很清楚的。这类人的心态似乎有了病,遇上事,总是想往坏处使劲,有人要拆庙,他们会马上为拆庙人指点,去哪里能弄来铲车,有人要放火,他们马上指点放火人火中加啥油最助燃……如今这种人的量很大,而且正在日益增多,很不好办。他们不是肇事人,当然也不是敌人。可是,他们绝对与政府不一条心。我已无暇仔细思索这道怪题,与小张大步往村头走去,在村边一棵枯树下边,停着我的轿车,有一堆人在与我的司机攀谈。显然,司机故意将车停在远离交通便利的路旁,而是开至眼下这方稍背的地方。可是,农民们中也有关心政治的人,市政府有几个市长,他们都乘的什么轿车,是什么车号。弄清这些,对他们来说并不算难。
我已没时间多逗留了,汽车快速地冲出一道道干警布设的防线,直接进入关阳村中的一片开阔地。这时候,不远处正在操练的敢死队喊着声震四方的口号。我下了汽车,想看看村中还有什么动静,顿时,身边就偎过来三四个人。其中一位长者,看年纪已过古稀,他一开口,我就知道他是那个当年跨过鸭绿江到朝鲜,参加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战士,因为作战英勇,后来升任连长。据悉,眼下他被村委委任为敢死队的参谋长,我看长者也是一身新四军衣装,连腰间的皮带,帽上的红星,还有小腿紧绷的裹布,都做的规规正正。他们都认识我,不仅是关阳村,其他移民村的人,绝大多数都认识我。
这位新四军装束的长者拉住我的手,很是深沉地说:
“焦市长,这事你当官的说说,怨谁?能怨俺关阳人吗!他们(他的手势向外边一挥)别觉得俺山上人好欺。就跟当年美国人,在朝鲜战场上一样,觉得中国人好欺,最后还不是叫咱志愿军打得他们吃不住了,害怕了,软蛋了,主动要求求和,要求在板门店谈判。球,他再强硬,再利害的人也有怕的,怕啥?他们最怕不怕死的人,咱志愿军连死都不怕,还都是志愿的,咱还怕啥?咱关阳人也是!别看眼前这300多号人,要动起真格的,拼杀起来,他黎林(乡)就是来上1000人,也不是对手,我说这话,你信不信?焦市长。”
又有人接着长者的话说,他们是侵略咱关阳的土地啊,咱关阳是自卫啊,地都划给咱了,他们凭啥还来埋人……
是啊,关阳人认为自己是正义的自卫行动。可是,黎林人会以为自己是侵权吗?当然不会。他们以为的是,那土地压根就是他们的,只是政府将地划给了移民,土地虽划给了移民,那坟地总得有个移交过程吧,总不能不叫死人合葬吧……我在设身处地的为双方设想着各自的道理。这时候,遥远处的学校操场已涌现出好些车辆,有人向我挥手,让我过去。我知道,市委与政府的领导正陆续开进关阳小学,要在现场处理这场纠纷。
领导还在进场,市委副书记来了,这位副书记可为德高望重,在全市坐第三把交椅,名次紧随市长其后,级别却与市长一般高,因为他还兼个市********的职务。常务副市长来了,市委组织部长来了,市政法委书记来了,市人大和市政协的领导人物也来了。
开始现场办公了,时间虽然才四点半,教室里的日光灯已全开起来,天阴,太阳早不见了。领导们坐在教室讲台一侧,关阳村与黎林村各5名代表,双方都坐在学生坐位一侧,他们是村支书、村长和3名群众代表,两侧则坐着安置乡与移民乡的领导人物,公安局长、副局长与移民局长、副局长也在教室。
现场会由市委副书记主持,他让安置村先陈述事由过程,移民村的人却往往打断对方的陈述,指出他们的不实之词,或歪曲事实的地方。这时安置村就脑火了,双方就吵起来,政法委书记就出场维持秩序。双方的陈述是在这种状态下慢慢进行的。在十分活跃的氛围中,我觉察到一个不好势头,领导层的人物,大多已倾向安置村了,他们批驳移民村的人太不照道,竟然把人家埋进坟中的棺木挖出来晾至荒郊野外,太离谱了。应该压压移民村的火气,叫黎林村那家丧户将棺木合葬坟中,待以后规划好了新坟地时,再将棺木起出重埋……其实这种弄法非常风险,不是一般的风险,我小声地与邻坐的市委副书记耳语。
经过双方马拉松式的汇报陈述情况以后,两个村子的人物全部离开教室,这时候,该领导定夺处理方案了,我不容分说,抢先第一个发言,把我的意见亮个明白:
立即为黎林村这家丧户找块坟地,这并不难,只要当家人决心去做,找好后马上将晾在外边的棺木,连同埋在地下的老伴一同合葬新坟地。这样处理,只要做好丧户一家工作,事情就摆平了。有人讲,再将晾出的棺木合葬坟内,待日后确定新坟地再起坟重埋。这办法行吗?你敢将棺木埋进去,就有人敢将棺木重新挖出来。我又预测了两种做法的结果。
有人说,他移民村疯了,政府定下的事他敢胡来。我说,移民村也许不敢,也许压根就不想干这事,谁想引火烧身啊!事情到了这一步,从内心讲,双方都不想将火势烧大。双方都明白,只要一方将事态往大处弄一步,对方就会相应的往大处弄,双方的“成本”就加大起来,损失当然也惨重了。可是,有人敢,就是那班惟恐天下不乱的人,那班幸灾乐祸的人,因为他们对事情的后果不负责任。问题出现后还不好破案,因为做案动机不明吧。我的话一落音,市委副书记立即附和,说他赞成我的处理意见。这时,我的心算平静下来了,副书记是在现场最权威的官,他说话了,即使有异议的人,也不好意思说什么了。我暗暗庆幸,自己发表意见的时间确实是抓住了火候,若是另外一种意见先撂出来,情况就不一样了……只是安置乡对这个处理办法有点为难,他们恐怕不好做当事人家的工作,又说道想对办丧事的农户弄点经济补偿,一个棺木搬来刨去的费了不少人力,精神上也遭受一定打击。我说,补偿些钱是应该的,大家说个数吧。有人说500元,有人说1000元,有人说2000元。我说就2000元吧,补偿的钱不算多,但是,对农民,也是个不小的数了。有人说,暗中补2000,明着还说1000元吧。我说,别了,补多少就说多少吧,补偿的事也就敲定了。这种会就这种特点,因为参会的人与事件并没有直接的利益关系,所以只要开场发言的人将调子定了,后边的人就跟着下了。
夜间,从黎林不断传来电话,办丧事的一家成了热点人物,村里村外的不少人忽然都关心起他和他的家了,一个个的络绎不绝的走入他的家门,给他打气,叫他别软蛋,要顶住。不论政府采取啥法子,一定拿准主意,非将尸骨埋进老坟不可……可是,当人们知道这家户主同意政府的决定,欲将老人埋入新坟时,就都骂起他了:
“没骨头的软蛋,真丢俺黎林村的人啊!”
“他们那帮子野治家(粗野行为的人)敢刨你的祖坟,这还了得,这阵,你还同意迁走双亲的坟头,做孽啊!看以后在村里你咋个做人?”
在这种声音的压力和刺激下,当事人又变卦了,他对乡党委书记说,还是把老人的棺木埋进坟里吧,与早先下世的老人合葬,然后再将双亲的棺木一块迁到新坟地,中间不用间隔多长时间,难巴只过一夜都中。其实,这时候丧户一家人,也不愿意再为这事折腾了,只是在众人的舆论压力下,想找个台阶下来,难巴只是走走过场。我很清楚,这过场一旦走起来,就不简单了,因为有那么多关心这事的人群总在生法出点子把事往“大”处弄哩!乡党委书记大概是被说服了,也许,外界对他的压力也不小吧。他请示我,想照着农户的说法操作,这样会顺当一些。
我告诉他,千万不敢让步,这会儿,你让一步,舆论立即往前拱一步,下边说不清还会出啥新花样哩,就照现场会上定的方案操作,必要时,可以阻止那些总想挑事的人往这户人家跑,这种人净搧风点火,光想戳事。你书记想一想,这事要是弄不扎实,万一双方交上了火,后果可是群死群伤啊!想过没有?恶果出来时,你书记是第一责任人啊!想过没有?到那时,这帮搧动事端的人早就没影了,他们啥责任都没有,甚至压根就不承认自己搧风点火了……
其实,真的出了恶性后果,别说他乡党委书记,在政府,我也是主要责任人之一,连市长也有不可推脱的责任啊!
拂晓时分,是凌晨5点,得知黎林村丧户一家的工作做通了,我说,这就好,趁热打铁,一定在早饭以前把善后的事做利索。就是说,趁清晨安静,没有人看热闹,就把棺木抬出老坟地,埋进新坟地,千万不要等到那些无所事事的人群流入现场时,再去迁坟……
新坟地是昨天晚上就敲定了坟址,这种事,对一个乡说,很容易,哪个乡没有几万亩土地,找块埋死人的地方能难为住他们?别看平时他们将这类事说的难上加难,那是他们压根就不想办。只要想办,书记乡长一撮合,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