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留镇的风俗习惯】
承留镇方圆一带对新宅建设有个规则,无论哪家哪户建新宅,地基都不许高过周边原来的地基,房屋都不许高过相邻房屋的高度。也就是说,无论是地基,还是新房,最高的高度只能与老地基老房屋一般高,谁也别想比老门户尿得高,这是规矩。这规矩虽然没有政府下达过红头文件,也找不到国家法律、法规、条例之类的依据,但是,在这地方,它一直在这样做着,从来没人对这种规矩提出过异议。也许是即使提出异议,也是孤掌难鸣,毕竟老门老户的地方势力要强大得多。可是,到小浪底移民工程来到这里时,新问题出现了。大峪乡大横岭村192户683名移民安置到了承留镇,移民们进了为他们划拨的宅基地,平整场地,进料盖房。当地村民一下子涌进移民新村工地,阻挠施工,为啥?他们说,就是天王老子,也别想比我们老宅老户尿得高,别说你移民,移民有啥了不起,盖新房只能跟我们的地基一般高。
原来,划给移民新村的宅基地是高高低低不平的土地,当地人称谓台地,本来这地方就属浅丘陵区,哪里去找坦坦荡荡的平川。盖房建宅,得将高出去的部分铲平,使地基与老宅子保持在一个地平线上。可是,这地方的台地高出地平很多,有不少处,竟在三米之高,达到了房子的高度。本来,移民们准备顺势就形,在高台上建房,这样,建成房子后,使移民新村的房屋反而显得高低相间,错落有致,从节约资金,方便施工来看,这没什么错。就是就地基的质量看,行家们讲,也没有问题,因为这种“高台”都是自然形成的,并非人为为之。可是,对当地老村的老户农家,这是大逆不道的事,若不加以制止,移民一旦在高高台地上将房建成,那就会永远压住他们的风水……阻止移民盖房的手段是多种多样的,效果很快出来了,大横岭人哪里想得到,政府为自己划好的宅地,自己却不能盖房。他们去找移民局,移民局来找我,这事咋办?倘若照当地风俗习惯,将高出地面的台地铲平,使房子地基达到老宅的水准。他们算了一下账,如此一弄,移民人均平整场地的资金需增加400元,按照国家规定,平整场地资金人均是50元。这笔钱谁出?几百号人要在台地建房,得二十万元哩。
矛盾推到我这里,已经到顶了,我不能拿这难题去请示市长。为这事,我召集移民乡书记、乡长,安置镇书记、镇长,与移民局联席办公,政府的态度是必须立即恢复施工,必须按照计划时间将房子建成,一切措施办法必须符合国家移民政策,原则是导向村民树立大局意识,小道理服从大道理的理念。
问题终于在互让互谅中解决了,当然,更是在各级政府强大的压力下完成的。
【后桃居民组长哭啦】
是1998年9月15日的下午,政府值班室的同志告诉我,有一个大峪乡井沟村的农民,要找我说移民的事,并说,这人上午就来了,因为我上午在市财源宾馆开会,下午刚上班,他又来了,我对值班室的同志说,叫他进来吧。
这人个头特别小,瘦得出奇,如一把干柴,面色黑里透紫,大概是被山风和日光长期吹打和烤晒的原故,面庞和胳膊、手掌的皮肤又嫌得粗糙许多。是通信员领着他走进来的,我让他坐在沙发上,他不敢坐,通信员指了一指沙发边的木椅,他有些怯生生地坐下了,屁股只占住椅面的三分之一,两条腿分明在用力支撑着有些前倾的躯体,两只手分别按在两腿的膝盖上侧,我吩咐通信员,倒杯水给他。
“不——不啦——不啦——俺山里人就不喝水,就不喝水,焦市长。”他欲站起来去制止倒水,通信员已把水杯递到他手里。他把水杯放在茶几上,开始说话:
“焦市长,俺是大峪乡井沟村后桃居民组的组长,俺叫段守恒,”说到这时,眼泪就扑嗒——扑嗒——地落下来,不,是刚说过“焦市长”三个字,泪水就流出来了,他边用右手手背往左右眼处抹拉一下,我将一叠餐巾纸递过去,说,有话慢慢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慢慢地说。
“焦市长,这回俺井沟村的人都要下来了(指从山上移民到平原乡镇),就是不叫俺后桃人搬迁。说俺在水位线的户数多。您不知道,焦市长,俺后桃居民组在水位线275米以下(水库最高蓄水位275米)的就有14户,比比他们搬迁的居民组,就说××(另一居民组)吧,他们住的地方比俺后桃高,只有3户是在水位线以下的,他们都能搬,俺不能搬。就拿俺家说,俺家住在250米的水位线上,俺那居民组还有5户都在250米以下,就这,他们水位线高的都要搬下去了,把俺后桃扳扔在山上。”说着,说着,他又哭了,这次哭的还出了声。
我很清楚,如今,济源市的移民从山上搬迁下来的人家,无论是居住环境(交通、用水、小孩上学、购物等),还是生活水平都比在山上的好,也是因为济源市为移民安置的地方好,所以尚未搬迁的移民村,都愿意下山了。都怕不叫自己的居民组下来。实事求是的说,水库一旦蓄水,在水位线以下的村庄都搬迁走了,在水位线以上的村庄,虽然未被淹没,但生活环境已经大变了。至少是好的耕地被淹了(好地都在下边),路被淹了,还有许多生活必须的设施,可能都被淹了(如榨油的油坊、磨面的面坊、供销社、医疗点、学校等)。有那一大家子,三个儿子都搬迁走了,因他们的宅地在水位线以下,惟独把老头老婆(他们的父母)撇在山上(他们的老宅在水位线以上),这些不搬迁的农户,称之为后靠安置,即在水位线的高处的山坡上为他们划出些土地补偿一下,根据情况还会有些另外的补偿。说实话,一般情况,这种后靠的移民,是很难达到国家的规定,即搬迁以后不低于搬迁以前的生活水平。当然,并非绝对的如此,这应该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农民还不像城里人,别说是亲戚朋友,就是邻居街坊,他们也愿意在一块生活。老门老户的农家,在心理上把一个村子视为一种部落,一个团队,他们不想拆散。特别是一个行政村的主体都搬迁走了,被撇下的少数人,心里就发憷。
“谁跟你说的,不叫你们后桃人搬迁?”我看着慢慢平静下来的他,这样问他。因为我只知道大峪乡有个井沟村,井沟村处于水位线上下的位置,村子里有被水淹的地方,也有不被水淹的地方,村长也曾直接找过我说事。但是我还不知道这个后桃居民组,而且,整体的规划方案还没有正面向老百姓宣布。
“俺是听良安村的×××说的,良安村跟俺村相邻,俺去×××家串门时,听他说,不叫俺后桃下山了,听了这话以后,俺就去找移民局×局长,问他,这回搬迁下山,有俺后桃没?停了老大一会儿,他才说,没有。俺又去找×局长(另一位局长),×局长问俺,是哪个居民组的,俺说是后桃的,×局长就翻开笔记本看,看了后马上合住了本子,说,咋能没有哩。俺想,是真没有俺后桃了,要是有俺,他为啥那么快就把本子合上了。没办法,俺又去找×××局长,他只是说,这么大岁数了,别跑了,后来又去找他,他说,这事我也不好说,你去找乡里移民办吧。到了移民办,移民办又叫找移民局,后来还是俺井沟的村长说,叫我来市政府闹,不闹不中。后来有人对俺说,叫找您焦市长,还说焦市长最讲道理,只要找到您,就找到顶了。说着说着,他又哭了。”
接下来,我问了他后桃居民组总共多少户,多少人,具体分布情况。我把这些资料一一记下,并把他的愿望和他讲的问题记录了下来,对他说,你可以回去了,只要在政策允许范围,政府一定会朝着你们后桃人的希望去努力的。不过,要做两种准备啊!下来(搬迁下山)高兴,留下安心啊。我知道,不到板上钉钉的时候,政府是不能许愿的。他有点不舍的离开我的办公室,走至屋门口时又停下了,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个字。我说,你还有什么事,直贝青说了,他说,也没啥了,只是俺后桃人都想下山。我说,明白了。
真巧,他刚刚离去,井沟村的前张岭和后张岭两个村长又来了。其实他们也是居民组长,前后张岭也只是两个自然村,属居民组的级别,只是乡里人都这样叫习惯了,把组长高称为村长。他俩进来就开门见山了,问为啥北坡村能搬迁,他们在275米水位线以上,能搬,俺们虽然也在275米以上,可是俺俩村的条件比北坡差,水库蓄水后就没法正常生活了,可不叫俺搬迁,为啥?还不是因为井沟村的村长家就在北坡村,就这,他们北坡都跟着当官的沾光了……
在他们心中,村长也算官了,也能以权谋私了。这时我方认真地打量一下二位,其中一个年约50来岁,光头,白色的上衣被汗水浸出了“云彩”,左手无名指上缠包着白色的纱布,还有血迹渗出来,面色还是憨厚的。另一个汉子年龄比他小些,留的寸头,个头高大,着黑裤白褂,一双布鞋,发黑得肌肤使他的身板显得特别硬朗、结实。两个人的态度都很温和,他们并没坚决要怎么样怎么样,也许,他们知道,自己的家都在水位线以上,不好要求政府破例为他们开绿灯下山,但是他们在说罢故园的基本情况之后,还是提出两点要求:
第一,希望政府尽可能照顾他们,能随井沟行政村下山。
第二,若真不好下山,政府能否补助点钱,叫老百姓修修老房,那窑洞都太破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