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在家里的那段时间,我对历史忽然感兴趣,首先是读了钱穆伯父的《国史大纲》,这本书可以说对我影响很大,它使我了解到我们国家有着悠久、丰富、辉煌的历史,特别是钱穆先生对祖国历史的热爱之情跃然纸上,使我十分感动,这种态度可能对我以后爱好中国历史和中国文化有着非常大的影响。由于我爱读一些诗词,这时已更爱读陶渊明的诗文了,那些“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等等,在潜移默化中使我的性格中渐渐增加了爱“自然”和“自由”的因子。在我很小时,我就常听父亲用湖北乡音吟诵《桃花扇》中的《哀江南》,大概在我五六岁时也可以学着父亲用乡音吟诵《哀江南》了。这期间我也常听父亲吟诵庾信的《哀江南赋》。父亲看我爱读诗词,有一天从《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找出《哀江南赋》给我看。在我的记忆中,这是父亲第一次叫我读的东西,而以后再也没有单独让我读过任何书(除了我和其他同学选他的课,他所指定大家要读的参考书外)。《哀江南》是描述南明亡国时南京破败的情形,其中有几句可以说道出了历代兴亡的迹象,这就是“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而庾信的《哀江南赋》讲的是他的丧国之痛。庾信原仕梁,后派往北魏问聘,而魏帝留不使归,后江陵陷落,只得在北魏做官,序中有“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华阳奔命,有去无归”云云。这时我国也正值国难,南京早已为日本侵略者占领,我们在报纸上常常看到“国军转进××地”之类,实际上是在节节败退。对这首《哀江南赋》,从字句上说,有很多地方我不懂,但从整体上说我还是可以了解,父亲常吟诵它,表现了他的伤时忧国之情。这两首《哀江南》对我的影响可以说非常之深,一种潜在的“忧患意识”大概深深地根植在我的灵魂之中了。后来,我到南开中学读书,年稍长,再读《哀江南赋》就更有所悟,大概父亲要我读此赋的目的就是,让我了解一个诗书之家应保持其“家风”。在《哀江南赋》中有这样几句:“潘岳之文彩,始述家风;陆机之文赋,先陈世德。”我读父亲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的“跋”,就更加体会到他的用心了,在他的“跋”中说:“彤幼承庭训,早览乙部。先父雨三公教人,虽谆谆于立身行己之大端,而启发愚蒙,则常述前言往行以相告诫。彤稍长,寄心于玄远之学,居恒爱读内典。顾亦颇喜疏寻往古思想之脉络,宗派之变迁。十余年来,教学南北,尝以中国佛教史授学者,讲义积年,汇成卷帙。自知于佛法默应体会,有志未逮。语文史地,所知甚少。故陈述肤浅,详略失序,百无一当。唯今值国难,戎马生郊。乃以一部,勉付梓人。非谓考据之学,可济时艰。然敝帚自珍,愿以多年研究所得,作一结束。唯冀他日国势昌隆,海内#安。学者由读此编,而于中国佛教史继续述作。俾古圣先贤伟大之人格思想,终得光辉于世。”这里可以看出,我父亲作为一个学者的伤时忧国之情和他对古来贤哲之敬仰,因而我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他是多么注重祖父所传的“家风”了。
那么我祖父对我父亲的影响究竟在哪里呢?这就又要回来谈谈那幅《颐园老人生日讌游图》了,这幅图中祖父的题词有如下一段:
余自念六十年来,始则困于举业,终乃劳于吏事,盖自胜衣之后,迄无一息之安,诸生倡为斯游,将以娱乐我乎?余又内惭,穷年矻矻,学不足以成名,宦不足以立业,虽逾中寿,宁足欣乎?虽然,事不避难,义不逃责,素位而行,随适而安,固吾人立身行己之大要也。时势迁流,今后变幻不可测,要当静以应之,徐以俟之,毋戚戚于功名,毋孜孜于逸乐。然则兹游也,固可收旧学商量之益,兼留为他日请念之券。
想想我父亲一生以教书著书为业,他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和《魏晋玄学论稿》是中外公认的权威性著作,但他淡泊功名,与世无争,正如钱穆伯父在《忆锡予》中所说:“锡予为人一团和气”,“奉长慈幼,家庭雍睦,饮食起居,进退作息,固俨然一纯儒之典型”。而我父亲为一“儒者”,可他不是“圣之时者”,也不是“圣之任者”,而如钱穆伯父说他“有柳下惠之和”,或可为一“圣之和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