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深夜一盏灯:散文和随笔(汤一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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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东厂胡同大院中的大孩子和小孩子

这两年,我两次去看在东厂胡同住过的那个大院。一次是在一个雨天,我和邓可蕴一起去的;另一次是约集在大院中住过的几位小朋友梁柏有、傅尚媛、邓可蕴一起去的。大院已破烂不堪,而我家住过的那几间房子,门窗俱无,只剩空架一个,看起来真是十分感慨。由于听说这大院将全部拆除,地卖给了香港某大老板盖大楼,这两次去我们都拍了若干张照片,以作纪念。

东厂胡同大院据说是黎元洪的总统府,或者说是黎总统的住宅。从1947年初到1950年初,我在那里住了近三年。但由于我在北大做学生,1947年至1948年底以前大部分时间住在学生宿舍里,真正住在大院的时间大概只有一年半,而这一年半在我一生中也是很难忘掉的了。当然不仅是大院本身,更为难忘的是那几位同住大院的小朋友。我那时是刚过二十的年轻人,也就是大孩子吧,而那几位小朋友只是十三四岁或十五六岁的小孩子,但我们却玩在一起。

东厂胡同大院中有一块大草地,还有假山、小土山、亭台楼阁,可以说应有尽有,树木很多,而我最喜欢的是白丁香和碧绿的竹子。我家住进去时,这大院已成为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驻北平的办事处了。我家住的是大院最后一排房,房子在一个台子上面,除厨房和厕所外有五间,而我另住在台子下面与之并排的一间,西面就是傅尚媛家了。邓可蕴是著名历史学家邓广铭先生的女儿,他们家住的是大院最前面的一排房。梁柏有住在邓可蕴家东面偏北的一所房中,她是著名考古学家梁思永的女儿。有时我家的亲戚、在清华大学读书的万比先也来,住在我们家,因而他常常参加我们这一伙玩,也算是大院中的一个大孩子吧!

大院偏前中间有一用不规整的石头筑起的假石山,其上有一座大阁榭,四面是玻璃门窗,中央放有一乒乓球台,我们常在里面一面打球,一面谈笑。很幸运,我还留有我们几个在这假石山上的照片,虽然照片有点模糊不清,但是还可以认出其中的人谁是谁。今年我们再去大院,这阁榭已不存在了,而我们几个人也都六七十岁了。

1948年冬围城期间,我们常在傅斯年住的那所大房子里玩,或者是打桥牌,一面打牌一面听唱片。我们几个人都喜欢听贝多芬、莫扎特、肖邦、柴可夫斯基、施特劳斯的东西。因为唱片不多,有的常常听很多次,像施特劳斯的《皇帝圆舞曲》、《蓝色多瑙河》,肖邦的钢琴曲《月光》,柴可夫斯基的《悲怆》,莫扎特的《小夜曲》,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中的大合唱,都是我们最喜欢听的。围城好像对我们没有什么影响,或者说正是因为围城,给了我们一段等待的时间,等待黎明。

1949年夏日的晚上,有时我们躺在大草地上,看天上的星星。那时的星星很明亮,现在北京的夜晚是看不到那么明亮的星星了。星星照着我们,我们看着星星,我对邓可蕴说:“邓可蕴,你能把天上的星星数清吗?”她看着星星没有回答,而是唱了一首小学时学的歌:“夏夜繁星点点,散布蔚蓝空内,银光速下栏杆,入睡,美人入睡。”也或许是我给她唱的一首歌吧!夜黑黑,大院空荡荡,正是讲鬼故事的好时候,故事会使人们紧张、害怕,但这种气氛更引人呀!记不清我是不是给他们讲过从我母亲那里听来的一个“真故事”:我父亲1922年至1924年在南京东南大学教书时,有位王姓老教授病故。一日,王老教授的夫人坐在老先生的书房中,忽见老先生正坐在他的书桌旁,夫人并未觉诧异,片刻后听老先生说:“生前总觉到考完试改卷子很麻烦。”还叹了一口气,獉獉就不见了。我想这个故事很可能是真实的,因在人思想里常会因想念,出现幻象,幻象总会消失,但常有一些因素使之显现,而“生前”二字大概是这位夫人听到后,王老先生消失的原因吧!

邓可蕴送给我一张照片,是她、傅尚媛与我父亲一起照的,他们三人坐在大院的草地上,后面立着邓可蕴刚买的一辆新自行车。草地是那么美丽,两个女孩是那么生动活泼,我父亲是那么慈祥。我不记得这张照片是谁照的,如果是我照的,那我是幸福的。我父亲非常喜欢孩子,可以和孩子们说笑,当时他是北大校务委员会主席(因无校长,他相当于校长),能和两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一起坐在草地上照相,而且夸奖邓可蕴的自行车很漂亮,大概一般大学校长不会这样做吧!

东厂胡同大院也许不久就会完全消失,它留给我们的难道是一个幻象?不是的,大院留给我们的是一段美好的回忆,我常常想到它,想到那些小朋友。现在我虽然老了,但我想起这段在大院中生活的日子,我不能不激动,不能不沉醉,好像我又年轻了,它把这以后的种种烦恼都驱逐掉了。几十年沉重而苦难的历程都会被大院的欢乐之风吹跑。

东厂胡同大院快消失了,大概我和我那些小朋友也不会再有心情去看它,时间会使一切成为过去,最后总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文为未刊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