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12月30日,我和乐黛云由旧金山飞往纽约,住在我女儿新泽西的一所比我们在北京的房子大一倍的房子里,她把主卧室让给我们,相连的洗手间,除了有淋浴外,还有一个可以冒泡的大澡盆,这对我最合适不过。因为我有老年性皮肤瘙痒症,每天要在泡澡后抹上一些药膏,才能稍许止痒。2002年1月1日,我儿子一家由纽约来,我只有这一儿一女,这样我们可以一起度过新年之夜。这是我们全家多年没有在一起过年后的一次聚会,儿女两人再加上儿媳、女婿、孙子和外孙女,全家九口人,还有乐黛云的一位亲戚和她的男朋友,十一个人在一起吃了一次年夜饭,照了许多可以让我们回忆的照片。就在我们全家会合在一起时,我忽然发现并想到一个问题:“我们汤家的下一代和下下一代都从中国人变成了美国人。”这使我颇有一点悲从中来之感。
说来话长,简单地说,这也是我们造成的结果。1981年乐黛云先到美国,在哈佛做访问学者,后到加州大学(伯克利)任研究员;我在1983年也作为罗氏基金学人到美国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院客座。我们都认为,美国的教育制度,特别是他们的研究院比中国要好得多,就希望儿女们也到美国来学习、深造。而他们都是学理工的,也很想出来使自己能接触学科的前沿。当然在他们学成取得了硕士学位或博士学位后,我们希望他们回国参加祖国的建设,但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不能回去,看着你们几十年在各种运动中,颠来倒去,受了那么多苦,我们回去干什么?”他们并且说:“我们之所以学理工,不学你们那套文科,就是想离开那些没有什么标准的是非之地。我们学的东西,是1+1=2,这可以重复验证。我们不回去当然觉得对不起你们,但为我们的子女想,我们不希望他们再像你们一样,不知怎么样会掉入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深渊中。”对这样的道理,我们虽不赞成,但也确实驳不倒他们。
我的女儿和儿子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就入了美国籍,孙子和外孙女都生在美国,自然是美国人了。这就是说,我们的下一代和下下一代都是美国人,再加上我弟弟(我只有这一个弟弟)的两个女儿也入了美国籍,她们的子女也都生在美国,这就是说,我们汤家(由汤用彤起)这一支,以后都是美国人了。这不能不使我深为遗憾。可是儿女们却在美国生活得很好,而且孙子和外孙女更是美国化,在那里表现很突出。
不说他们的工资比我高出三四十倍,扣除税收,女儿的工资也比我高出近三十倍,这些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比我自由,回想起,在我们最好的、最有创造力的年龄段,是我们自己心甘情愿地接受了一种思想,而不能摆脱听领袖和领导的话,把领袖当“神”来崇拜,大好的年华就如此过去了。我们自己当然有责任,应该反省,但是不是这种定于一尊的学说也有问题,指导我们言行的这种制度也有问题?经过“文化大革命”后的自我反省,我得出一条宝贵的经验:一切根据自己良知来判断是非,决不再跟风,决不再崇拜某一个人,决不把某种思想看成绝对真理。我得到这条经验也是经过了长期的思考、一点一点摆脱“新老传统”(三十年来的新传统和三千年来的老传统)的束缚而得到的,特别是“六四风波”之后,我自认为已经较清楚地知道以后应走的路,一条独立思考的路。
我并不认为,美国是什么“天堂”,它的社会同样存在着种种问题,而且有些问题非常严重。但相对地说,人们比较自由,比较少受政治的干扰。我的孙子Brady,现在十三岁,上初中二年级,他在小学五年级时,全美数学考试,取得第二,纽约州第一。他由小学升入亨特中学是他们小学中的唯一被录取的一个。亨特中学是纽约大学的附属中学,是纽约市最好的公立学校。我希望他顺利成长。我的外孙女Hedy今年十二岁,读初一,她的功课也不错,被选拔参加各种特殊的考试(即用部分大学入学试题考中学生),她喜欢舞蹈,也弹钢琴,会画抽象派的画,还会在电脑上编卡通故事。我女儿常向她说:“应该像哥哥Brady一样。功课出类拔萃。”Hedy说:“Brady哥哥是天才,我不是,我只做我喜欢的。”但很可惜,我的孙子和外孙女,中文很差,孙子还能听、说;外孙女听、说都有困难了。这也不能不使我大大地失望了。
我把我的失望说给乐黛云听,她的看法却和我不同,她说:“他们属于新人类,是世界人,没有传统的国家观念,什么地方对他们生存和发展有利,他们就在什么地方作出贡献。我们不同,受着国家观念的影响。总是觉得,为自己的祖国服务,是理所当然的。实际上按马克思主义的国家学说,最后国家总是要消亡的,进入世界大同。儿孙们在美国既可促进文化交流,为人类作出贡献;又可证明中华民族在任何地方都可作出贡献,有什么不好?”她的这番话,从道理上说,我驳不倒她,但从感情上说,我却较难接受,特别是我想到:我的子孙们怎么都变成了美国人?总觉得有点对不起我的祖父和父亲,没有让孩子们保存我们的“家风”。
我和乐黛云完全可以在20世纪80年代移民美国,但我们总认为“我们的事业在中国”,儿女们要为我们办“绿卡”,我们一直没有同意。从1983年起几乎我每年都会或开会或讲学到美国。1990年9月,加拿大麦克玛斯特(McMaster)大学授予我和乐黛云荣誉文学博士学位,并聘请我们在该校任客座教授四年,我们谢绝了四年客座教授的任期,只答应第二年(1991年)到该校讲学半年。对没有移居国外,我们不仅不后悔,而且为之庆幸,因为我们在国内多少可以为我们的人民做点事。二十年过去了,可以扪心自问,我们是在为中华民族的学术文化事业,为中外学术交流,做了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我们在国内外学术界有许多朋友,我们是幸福的。
原收入《同行在未名湖畔的两只小鸟》,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