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深夜一盏灯:散文和随笔(汤一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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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西去延安幻想曲

1943年春,我和游宝谟、曾宪洛、胡旭东在联大附中读初二,还有读初三的余绳荪,我们都对当时的训导主任、童子军教官不满意,觉得他对我们总是另眼相看,这样使得我们更加对学习没有兴趣。一天,余绳荪向我们说:“我有一本书叫《西行漫记》,读起来很有意思,是不是我们大家一起来读?”我们几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对学习没有兴趣,一听,大家都很高兴,愿意一起读。当时,我们都住校,当然不能在学校里读。不知余绳荪怎样能在外面租了一间房子,我们就在那里读这部旷世奇书。我记得,我们租的房子是在一个小楼上,下面就是大街。

余绳荪读《西行漫记》,我们几个人听着,这时我们才知道《西行漫记》是斯诺写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故事。我们越听越感兴趣,对“革命”我们一点也不懂,但爬高山过草地使我们神往,而且让我们知道还有个地方叫“延安”,在那里共产党领导着抗日,一定很有意思。其实,我在八九岁时就知道有个共产党。那时我哥一雄在汇文中学读书,他参加过“一二·九”运动,他常常把一些上面印着字的红红绿绿的花纸带回家。有一天,我问他这些花纸是干什么的,他说这是共产党宣传抗日的。我又问他,共产党是干什么的,他说共产党是干革命、抗日的。我还想问他“什么叫革命”,他有点不耐烦地说,别多问了,你小孩子不懂。当时我虽然不懂“革命”是什么意思,但“革命”两个字却在我记忆中了。我们几个人读《西行漫记》,越读越入迷,常常不上课,躲在小楼上读。一天,余绳荪说不如我们去延安看看。我们都兴奋地表示同意,他还说在西安他有个亲戚(好像他当时说的是他表哥,这点我记不清了),我们到西安再设法去延安。

要去延安,首先遇到的问题是得弄到一笔路费,我们商量可以从家里偷点黄金卖了做路费。于是我们成了小偷。我从家里偷了一支金笔、一个金表、一个上面刻有我父亲汤用彤《清华周刊》总编辑的金牌,游宝谟偷了一副金手镯,其他人偷了些什么已记不得了。我们把其中一部分卖出,最值钱的当然是那副金手镯。我们做了一点简单准备就乘火车由昆明到曲靖,在曲靖住了一天,找黄鱼(就是运货的大卡车,他们可以私自载些客人)。第二天,我们坐上一辆运盐的大卡车前往贵阳。那时公路坑洼不平,十分颠簸,有很多急弯,还有一个长达一二十里的大坡,在那里常常出事。坐上卡车,我们都很兴奋,一路有说有笑,中途停车时,就找饭馆吃饭。总算一路平安,到达了贵阳已经天黑了。我们找了个旅馆,住下后就到外面去吃饭。吃完饭,回到旅馆,就看见有几个彪形大汉,我们一进来,他们就问我们,你们是不是由昆明来的×××、×××……我们不能说不是,因为我们在旅馆登记时都用的真名,这说明我们没有经验。我们只得说是。他们说:“你们收拾一下东西,跟我们走一趟。”我们问:“到哪去?”他们说:“到地方就知道了。”我们只得收拾行李,跟着他们走。到那儿,我们才知道是贵阳警备司令部。这就是说我们被捕了。到那儿,已是半夜,就把我们关在一间小房子里。第二天我们才知道这里是侦缉队两间房子的里面一间。那几个彪形大汉把我们锁在里面就走了。虽然我们并没有表现得很慌张,但心里直打鼓,不知会把我们怎么样。彪形大汉们一走,我们就商量该怎么办。这时才想起,我们箱子里还有那本《西行漫记》,这倒使我们有点慌张了。不知谁看到我们住的小房间的地板有不少缝隙,我们就把《西行漫记》撕下,一张一张由地板缝隙塞入地下。并且大家商量好,都说我们因对联大附中不满要到重庆念书。第二天警备司令部的参谋长找我们一个一个谈话,他向我们说:“你们年轻不要信什么宣传,免得误入歧途。”又问我们平常看什么书,我说:“我喜欢看巴金的《家》、《春》、《秋》等等。”大家都胡编乱凑地说一些书名,有些我们看过,有些我们也没看过。但和余绳荪说话有点不一样,参谋长说:“你要知道,这是抗战戡乱时期,乱来是要枪毙的。”参谋长和我们谈话也没问出什么来,就把我们关着。每天都是侦缉队的人,要我们拿来钱,他们帮我们到外面买饭。有时我们还和他们聊天,我们问他们:“你们把我们关在这里干什么?我们又没有犯法。”他们说:“你们这些孩子,懂什么。”大概关了一个星期,忽然联大附中的教务主任魏泽馨来看我们,他说:“我是来接你们回昆明的。”这时,我们当然想回昆明,因为关在警备司令部不是什么好玩的。第二天魏泽馨把我们接出去,先带我们到贵州省秘书长郑道儒家。郑道儒给我们集体训话,无非是要我们好好读书,不要听信各种扰乱人心的宣传。好像他还请我们吃了一顿饭。次日,魏泽馨就带着我们返回昆明。一路还有一位穿着一身黑衣裤的彪形大汉护送着我们。回到昆明后,父亲并没有因此事责备我,反而拿出一封我们的几位家长给联大附中校长黄钰生的信,信中对联大附中提出了批评。

延安没有去成,这本来就是一场幻想曲。今天想来,由昆明到延安,如果没有地下党组织的安排是绝无可能的。延安没有去成对我也许是幸运的,否则说不定会在延安“整风”中呜呼哀哉!这大概是命运的安排。说来像我这样的人是不应该相信“命”的,可我真有点相信在冥冥中却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支配每个人。正是由于我没有去成延安,我才有机会在北大念书,也才能在北大遇到了乐黛云,我们才能结合在一起,虽然经过许多苦难,可我们相依为命,渡过一个又一个难关。到今天,也许我得感谢贵阳警备司令部吧!乐黛云曾写了一篇散文《啊,延安……》,是说1948年时一批中国青年如何向往“延安”这“革命圣地”,但到头来,他们在四十多年的历次运动中经历着各式各样的悲惨命运。中国的一代一代青年总是被骗,总是怀着满腔热血,而在经历了四五十年的风风雨雨之后,往往会写出韦君宜同志的《思痛录》来。我多么希望不要再欺骗青年人了,而青年人应尽力远离那容易受欺骗的陷阱。

原收入《中国散文精选》,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