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深夜一盏灯:散文和随笔(汤一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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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引蛇出洞”的“阳谋”

1956年,在所谓“三大改造”(私营工商业、个体手工业、农业)基本完成之后,工业化也取得了若干成绩,中国共产党提出了“知识分子问题”,也就是说开始考虑“知识”的重要性了。1954年秋,我父亲因参加“批判胡适”的会,可能受到某种刺激,而患脑溢血,昏迷近一个月,之后一直在病中。到1956年夏,父亲身体有所好转,可以开始做点研究工作,他希望我能回北京大学帮他整理文稿。同时还有两个单位希望调我去工作,一个是当时的高级党校(即今天的“中央党校”);另一个是中国科学院计算机研究所。我曾于1955年在高级党校学习过半年哲学,党校的教员认为我学得很不错;说实话,我当时的马克思主义教条的水平大概比一些教员的水平还高,因为我念的书比他们多。计算机所的负责人胡世华教授是我的老师,我曾是他“数理逻辑”、“演绎科学方法论”班少数几个坚持到底的学生。胡世华先生希望我去他们的研究所,从哲学方面研究逻辑问题。那时我自己也想离开中共北京市委党校,因为我渐渐觉得教马克思主义哲学没什么意思,党校教书要求完全按照苏联的教科书来教,简直是完全背教条。由于父亲的原因,我在1956年10月回到北京大学哲学系中国哲学史教研室工作。当时教研室主任是冯友兰。给我的任务就是帮助我父亲整理和编辑他的文稿。在1956年冬和1957年初,我帮他把《魏晋玄学论稿》编好,主要工作是核对引文,其他很少做什么了。这本书于1957年6月出版。在这段期间,我还帮助哲学系做了一些“中国哲学史讨论会”的筹备工作。这是中国大陆召开的第一次关于“中国哲学”的讨论会。当时举办这次会是想活跃“学术”空气,然而实际上这次会议不仅学术空气没有活跃起来,反而开成了一次批判学术的会议。在会上冯友兰提出对哲学遗产的抽象继承法受到了关锋、孙定国、胡绳等人的批判。我也为这次会写了篇文章,对主张旧道德也可以继承的观点进行了批判。这次会议的论文后来编成了《中国哲学史讨论会论文集》,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了。我的那篇文章也被收入《论文集》中,这是我在1949年后发表的第一篇所谓的“学术论文”。

1957年春,由于苏联批判斯大林,东欧也发生了对现政权的批评,“社会主义阵营”的社会出现了某种“解冻”的现象,这对中国大陆特别是知识界和青年学生不会不发生影响。在这种情况下,中国共产党中央和毛泽东提出了在文艺和学术上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口号。我们这些毫无政治经验的知识分子真的以为学术研究的春天来到了。许多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抱着爱护国家的目的,提出了现在看来是完全正确的意见,但大概谁也没想到毛泽东用的是“引蛇出洞”的“阳谋”,从而把几十万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打成了“右派”。这无疑是中国有史以来最大的冤狱。

我的妻子乐黛云也被打成了“右派”。在我得知她要被划成“右派”时,我打了一个电话给当时中文系的党总支,我说,我想和他们谈谈,我不认为乐黛云会“反党反社会主义”。他们并没有和我谈,而是向哲学系党总支报告了我不能和乐黛云划清界线。于是,哲学系党总支也据此给了我一个“严重警告”的处分。当时,乐黛云刚刚生下我们的第二个孩子汤双,在这种情况下却要她接受那些莫名其妙、胡言乱语的批判。批判她的人有的是她的老师,有的是她大学时的同学,有的是她的学生。这些人本来应该对她很了解的,而这时唯恐发言不积极而落得一个“右倾”的称号。为什么“人性”被异化到如此之程度?

乐黛云不仅被划为“右派”,而且是等级很高的“极右派”。她的“罪名”是和中文系其他一些青年教员一起要办一份文学的“同人刊物”,这个刊物并没出来,只是大家报了一些想写的题目,后来因为“反右”开始,而没有办成。在大家报的题目中,有两个题目被认为是最严重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一篇是《对〈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再探讨》,说真的,中国大陆的文艺所受之苦,难道不应该对这个《讲话》再探讨?另一篇是《一个司令员的堕落》,这仅仅是要写“一个”司令员之堕落,难道仅仅只有“一个”司令员堕落吗?乐黛云要写的是一篇关于郭沫若文学研究的文章,但由于她是组织者,因此被划成了“极右分子”。当时,所有的“右派”都要下到农村去劳动,也许因为我父亲当时还是北大副校长的缘故,准许她在汤双八个月时再下乡去劳动。1958年春,我已经和哲学系的同学一起到北京南郊大兴县去劳动了。我们下乡去劳动叫“劳动锻炼”,不像“右派”下乡叫“劳动改造”。8月底,有一天晚上我从大兴县溜回家,想看看乐黛云和我们刚刚八个月的儿子汤双,但到家后,才知道乐黛云于前一天被遣派到农村劳动改造去了。一天也没有多,八个月就让乐黛云下乡去了。我看着我那睡在小床上的儿子,我把他抱起来,在房子里来来回回地走,满眼含着泪水。人呀,为什么这样残酷!?

“反右”使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有的自杀了,有的因不服“罪”而被枪杀了,为此夫妻离婚的不计其数。而我始终不相信乐黛云是“右派”。乐黛云去劳动的地方是北京西郊的门头沟区,她要三个月才可回家两三天,我就常给她写信,并且在信封上仍然写着“乐黛云同志收”。有一次,我让一位同学帮我发信,他看到信封上有“同志”两字,就向哲学系党总支报告了,因此在1959年的“反右倾运动”中,我又受到批判。现在回忆起这些往事,真是让人啼笑皆非,它是悲剧?闹剧?或者更是一幕丑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