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文字不是老老实实的文字,它运用智慧,聪明,与种种招笑的技巧,使人读了发笑,惊异或啼笑皆非,受到教育。
幽默的作家必是极会掌握语言文学的作家,他必须写得俏皮、泼辣、警辟。幽默的作家也必须有极强的观察力与想象力。因为观察力极强,所以他能把生活中一切可笑的事,互相矛盾的事,都看出来,具体地加以描画和批评。因为想象力极强,所以他能把观察到的加以夸张,使人一看就笑起来,而且永远不忘。
不论是作家与否,都可以有幽默感。所谓幽默感就是看出事物的可笑之处,而用可笑的话来解释它,或用幽默的办法解决问题。
幽默的作家当然会有幽默感。这倒不是说他永远以“一笑了之”的态度应付一切。不是,他是有极强的正义感的,决不饶恕坏人坏事。不过,他也看出社会上有些心地狭隘的人,动不动就发脾气,闹情绪,其实那都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解决的,用不着闹得天翻地复。所以,幽默作家的幽默感使他既不饶恕坏人坏事,同时他的心地是宽大爽朗,会体谅人的。假若他自己有短处,他也会幽默地说出来,决不偏坦自己。
人的才能不一样,有的人会幽默,有的人不会,不会幽默的人最好不必勉强耍俏,去写幽默文章。
张天翼:
幽默跟讽刺原是一对双胞弟兄,模样儿很像。可是讽刺呢,他明明白白有根针戳到了对象身上。他否定那个对象,他带了些批评态度:也就是所谓主观。唯其主观,他有时就要被匪人所用。象达尔文学说刚出来之后,一些拥护宗教的人就挖苦他,说好好的人类子孙,却认猢狲做祖宗。可见得不合理的也可以用讽刺来攻击合理的,说假话的人也可以用讽刺来攻击真话。然而幽默办不到:幽默非说真话不可。
把世界上一些鬼脸子揭开,暴出了真面目,就成其为幽默。有时候是无意的,有时候竟一个不留神,把自己的面具撕破了,这都成了幽默。
(幽默家)只要把世界上那些假脸子剥开,露出那烂疮的真相就算数,不再加一句话,不批评。他样子很冷静,但其实对人世最关心,最热烈,因为他爱真实。所以逃世的人决不会幽默,即有也是假的。你看看幽默家是超然的,而实则他有他的立场——那就是真实。厚此幽默是严肃的,一点也不夸张的。他表面上似乎很厚道,而骨子里是很厉害的,因为他的貌为客观,象说笑话的人自己不笑,而只让你去笑,去评断,于是你对那烂疮生出了坚决的否定。这么着我们就不妨这么说:幽默是比讽刺更近于讽刺的东西。
从世界上有了些毛病,有了些丑态的时候起的。有了这些毛病和丑态,可是偏要蒙上一层漂亮的东西哄人,于是产生了幽默。他要破坏那些虚伪,用笑来杀害它。我们假设这个世界要是整个很完全,没有一点几毛病和丑态,没一点儿虚伪,那么缺不会有幽默。但是这样的世界是假想的,事实上不会存在的。因此幽默先生无论在什么时代,他都很健康很强壮地活着。
热烈的谩骂,严正的批评,都不能用,幽默先生就忙起来了。
幽默固然也是一种暴露。但暴露不一定是幽默。一般暴露作品是把人所不知道的秘密掘出来,用种热烈的姿势来剖明,启人一看就知道他在暴露。而幽默是貌为冷静的,他满不在乎的样子,象是无意中剥开了那些美丽的壳子,叫你看见那丑恶的真空的内部。那些虚伪的东西也许是你看见过了而想不到内幕的,也许是你看惯了而就不以为奇的,一经道破,你就笑了出来。
钱钟书:
自从幽默文学提倡以来,卖笑变成了文人的职业。幽默当然用笑来发泄,但是笑未必就表示着幽默。
一个真有幽默的人别有会心,欣然独笑,冷然微笑,替沉闷的人生透一日气。也许要在几百年后、几万里外,才有另一个人和他隔着时间空间的河岸,莫逆干心,相视而笑。假如有一大批人,嘻开了嘴,放宽了嗓子,约齐了时刻,成群结党大笑,那只能算下等游艺场里的滑稽大会串。
幽默至多是一种脾气,决不能称为主张,更不能当作职业。我们不要忘掉幽默(Humour)的拉丁文原意是液体;换句话说,好象贾宝玉心目中的女性,幽默是水做的。把幽默当作一贯的主义或一生的衣食饭碗,那便是液体凝为固体,生物制成标本。
幽默减少人生的严重性,决不把自己看得严重,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它不但对于人生是幽默的看法,它对于幽默本身也是幽默的看法。提倡幽默作为一个口号、一种标准,正是缺乏幽默的举动;这不是幽默,这是一本正经的宣传幽默,板了面孔的劝笑。
陈瘦竹:
幽默是一个人所特有的言谈举止的方武和性格的自然流露,它所以使人发笑,既非由于粗浅的荒谬,又不因为尖锐的机智。幽默是一种人生态度,幽默的人在观察世界时虽从理性出发,但更带着丰富的感情;他遇事都要设身处地,在严肃中蕴藏着宽厚仁爱;心胸博大,处逆境而泰然自若;在嘲笑别人的荒谬愚蠢的言行时,同时嘲笑自己的缺点错误,常存悲天悯人的心情,又有积极乐观的精神。幽默并非单纯的滑稽或荒谬,虽然引人发笑,却有更大的社会意义,并且令人深思。有幽默感的人并不孤僻怪诞,而和别人打成一片,无拘无束,自由奔放,善于反省,富于同情,因而使我们感到非常亲切,即使在嘲笑他的缺点错误时,也还感到他不无可以宥谅甚至可爱之处。
幽默中有机智,但机智并不是幽默。在欧洲文艺复兴时,机智原指“天才”而言,和“学问”相对称。到十七世纪以后,这才成为文艺理论的一个术语,表示才智机敏、迅速发现矛盾,言语巧妙,立刻压倒对方。机智来自理性和想象,几乎不假思索就能逸趣横生。哈兹列特曾说:“总而言之,采用诙谐和幻想的方式,将那在表面上似乎相同的各种观念或者其中潜在矛盾丝毫未被觉察的事物细致地分解或区别开来,这就是机智,好比将那乍一看似乎是完全相异的事物混同起来同样都是机智。”机智的人,善于同中见异,异中见同,旁敲侧击,出奇制胜。机智的语言,文雅细致,明快尖锐,而幽默的语言则朴素浑厚,意味深长。机智常有人工气息,幽默则较自然。机智表现人的聪明,幽默显示人的性格,两者虽然都能引入发笑,但在喜剧中幽默却高于机智。机智形象敏慧善辩,谈笑风生,使人感到新奇有趣,然而有时近乎文字游戏,这就缺乏深刻意义。幽默和机智虽不相同,但是因为两者所引起的笑都以某种矛盾为基础,所以在作品中幽默和机智常相结合。机智既可赞美,又可讽刺。
华君武:
一个人最好有点幽默,也有一种人生来就缺乏幽默感,幽默是否天赋我不敢说,但漫画队伍里确有人是没有幽默的,我们戏称为“投错了胎”。幽默不同于滑稽,也不同于讽刺,更不是油腔滑调——北方人称之日耍贫嘴……现在我们的漫画和相声里,缺乏幽默成了通病,作品索然寡味。幽默是装不出来的,有的漫画发表时,标上了“幽默画”,然其结果并不幽默,这件事本身反倒有点幽默。我感到幽默来源干世事之洞达,含着笑去面对人生之矛盾,仿佛有点大智若愚的味道。
侯宝林:
一个人如果没有一点幽默感,谈起话来如同嚼蜡,他自己和他周围的人都会感觉十分难受。
我们应该把幽默感同文化教育联系起来,没有幽默感就如同没有文化教育一样。
机智与幽默是不可分割的。我们从生活中、作品里和舞台上接触的大量事实说明,智趣中含有幽默,幽默中含有机智。如果二者“老死不相往来”,那简直太没有味道了。俄国文学家契诃夫说过:“不懂得开玩笑的人是没有希望的人!这样的人即使额高七寸——聪明绝顶,也算不上真正有智慧。”
王蒙:
或问:把一些小说称之为“幽默”,是不是贬低了这些作品呢?
答曰:不是贬低,是提高了。
因为幽默是智慧,是智力的优越感。儿童把游戏当作最认真的事情来做,这固然有点幽默。某些成人把最认真的事(如学术批评)变成了儿戏,就更幽默。透视出这种畸形,这种咋咋唬唬,这种大言欺世,这种像煞有介事,能不是智力的优越性么?
所以幽默是严厉的,是胜利的。即使封住嘴也封不住幽默感。封不住那会心的、意在不言中的笑容。汉语成语生动地形客它为“忍俊不禁”。“**********”中,一些人物越是堂皇,越是声嘶力竭,越是忠得无限,越能使人忍俊不禁,而“皇帝的新衣”便被这幽默扒掉了,其实是他自己压根儿没穿。
幽默又是一种人情味、亲切感。是疲于争斗的人们的一种抚慰和“复归”,所以也是一种轻松感、解脱感。有幽默感的政治家能够得到多一些的选票,因为人们有理由相信他比较镇定,比较沉得住气而较少歇斯底里。有幽默感的小说大概也可能得到多一些的读者。装腔作势、摆架子、领袖欲,当然幽默不了,诚惶诚恐、五体投地、如临深渊,也决不敢放肆到幽默的程度。敢幽默、会幽默,这就是尊重自己也尊重别人,就是平等待人,就是平等精神。
幽默又是一种自信,一种从容冷静,一种健康的生活态度,一种恰如其分的批评和并不丧失原则的宽容,一种理性的头脑。大言不惭,大帽压人,恶语壮胆等等,都无法幽默起来。
幽默也有弱点,先让人笑并不能改变什么、解决什么问题。有些幽默当中似乎包含着无可奈何的自慰自嘲。
但好的幽默并不只是让你笑,还让你哭呢!哭多了眼泪就会跌价,于是乎泪尽则喜,嬉笑之中仍然可以看到作者那庄严赤诚的灵魂。也许幽默的痛苦并不比痛苦的痛苦弱。
自嘲不一定是坏事。只要不是由于玩世不恭而是由于清醒和诚实,真正幽默,幽默到敢于自嘲的作家,希望读者变得越来越聪明,越来越有自己独立的头脑而不是越来越胡涂,越来越被你所征服。他绝对不“唬”读者,哪怕有些读者喜欢你用名声、用新名词、用大话唬他。
语言的机智也可以带来幽默,也可以愉悦心灵,用得过分了有可能变成要贫嘴,等而下之的便是“胳吱人”。但判断是不是耍贫嘴的时候,本身最好具备一点幽默感。由于种种原因而不愿不得不甘心幽默的人翻开幽默的作品便紧皱起眉头,这本身就未免太幽默了。
沙叶新:
幽默是一种观察世界的方式,是一种生活态度。只有热情、乐观、友善、豁达的人,才可能具有真正的幽默感。我虽然距此甚远,但我愿意培养这种幽默的生活态度和学习这种幽默的观察世界的方式。我写幽默小说便是这样的一种实践,阅读幽默小说的读者也需要有幽默感,千万不能顶真。前年四月,我在《文汇报》写了一篇幽默小说《有奖阅读小说——他与她》,一位报刊编辑非常顶真,他真的以为我是在提倡《有奖阅读》,便撰写了一篇小批判文章发诸报端,指责于我。后来大概终于读懂了我的小说,那家报纸又连忙刊登了一则启事,向我道歉,令我十分感动。不过这件事本身便是个幽默材料,似乎也可据此再写它一篇幽默小说。
谌容:
聪明的作者应该懂得幽默的神奇与奥妙。幽默并不破坏悲剧效果。相反,只要运用得好,还能增强悲剧效果。不过,幽默并不是胡椒面儿,撒在悲剧的大碗汤里,起个提味的作用。幽默蕴藏在生活之中,蕴藏在人们的素质之内,它无所不在。文学是生活的反映。文学反映生活,反映人的情感,理所当然也要反映幽默。
遗憾的是,中国人对于幽默总有些陌生,从前是把幽默视为舶来品,高等洋人的专利,非中国人所有。后来又颇有点藐视幽默,以为不过是油腔清调耍贫嘴,登不了大雅之堂。鲁迅的《阿Q正传》可谓中国现代幽默小说的开山篇。可是,谁要是敢把《阿Q正传》归入幽默小说,似乎就是大不敬,抹杀了它的伟大意义。其实,马克·吐温的小说幽默不幽默?果戈里的小说幽默不幽默?契诃夫的小说幽默不幽默?幽默。难道他们就不伟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