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从心理学观点看,谐趣(the sense of humour)是一种最原始的普遍的美感活动。凡是游戏都带有谐趣,凡是谐趣也都带有游戏。谐趣的定义可以说是:以游戏态度,把人事和物态的丑拙鄙随和乖讹当作一种有趣的意象去欣赏。
“对于命运开玩笑”,这句话说得最好。我们读莎士比亚的悲剧时,到了极悲痛的境界,常猛然穿插一段喜剧,主角在紧要关头常向自己嘲笑,哈姆雷特便是著例。弓拉到满放时总是要放松一下,不然弦子会折断的。山本不可移,中国传说中曾经有一个移山的人,他所以叫做“愚公”,就愚在没有穆罕默德的幽默。
“对于命运开玩笑”是一种遁逃,也是一种征服,偏于遁逃者以滑稽玩世,偏于征服者以豁达超世。滑稽与豁达虽没有绝对的分别,却有程度的等差。它们都是以一笑置之竹的态度应付人生的缺陷,豁达者在悲剧中参透人生世相,他的诙谐出入于至性深情,所以表面滑稽而骨子里沉痛;滑稽者则在喜剧中见出人事的乖讹,同时仿佛觉得这种发现是他的聪明,他的优胜,于是嘲笑以取乐,这种诙谐有时不免流干轻薄。豁达者虽然世而不忘怀于淑世,他对于人世,悲悯多于愤嫉。滑稽者则只知玩世,他对于人世,理智的了解多于情感的激动。豁达者的诙谐可以称为“悲剧的诙谐”,出发点是情感而听者受感动也以情感。滑稽者的诙谐可以称为“喜剧的诙谐”,出发点是理智,而听者受感动也以理智。中国诗人陶潜和杜甫是于悲剧中见诙谐者,刘伶和金圣叹是从喜剧中见诙谐者,嵇康、李白则介乎二者之间。
宗白华:
真正的幽默,是在平凡渺小里发掘价值,以高的角度测量那“煊赫伟大”的,则认识它也不过如此。以深的角度窥探“平凡渺小”的,则发现它里面未尝没有宝藏。一种愉悦,满意,嘻笑,超脱支配了幽默的心襟。
“幽默”不是谩骂,也不是讥讽。“幽默”是冷隽,然而在冷隽背后与里面有“热”。(林琴南译选更司的《块内余生述》里富有真的幽默。)
戏剧与幽默一是“重新估定人生价值”的,一则肯定超越平凡人生的价值。两者都是给人生以“深度”的,莎士比亚以最客观的慧眼,笼罩人类,同情一切,他是最伟大的悲剧家。然而,他的作品里,充满着何等丰富深沉的“黄金的幽默”。
以悲剧情绪透入人生;
以幽默情绪超脱人生;
是两种有意义的人生态度。
周谷城:
我分析许多幽默的言语或文章或举止态度,其中有一决不可少的共通元素在:这元素即“预期之逆应”是也。所谓“预期之逆应”,即创作者对于赏鉴者所“预期”的东西,予以反面的答复之意。凡“预期之逆应”,未必都是幽默;但凡幽默的东西,一定含有“预期之逆应”这令成分。
朋友们常说,幽默是随赏鉴者程度之高下而不同的。同一幽默之文,赏鉴程度高者觉其为幽默,赏鉴程度低者,则不觉其为幽默。所为深者见其深,浅者见其浅是也。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但我们要问:为什么深者见深浅者见浅。为什么同一幽默或看出了,或看不出来。这一问题,我们拿“预期之逆应”这个元素或律则来衡量,便可得一很明确的认识。同一句话,甲听来觉幽默,那便是因为甲与该话之间,“预期之逆应”的律则存在着。乙听来不觉幽默,那便是因为乙与该话之间“预期之逆应”的律则动摇了。预期之逆应既然成了预期之顺应,于是幽默的东西成了不幽默的东西。预期是随生活经验阅历等而不同的,所以幽默也随生活而有异。
据我的观察,世道盛,天下太平,一定很少人能够幽默。世道衰,天下变乱,定多幽默之家。世道衰,天下乱,矛盾充满全社会,对打之局,到处皆是;对打之事,到处不许。到处有装腔作势的;势子作成了,不看见下文。此一矛盾,迫使文人写在纸上,最后乃汽化(Evapo-te)而为会心的微笑。故曰世道衰,多幽默。
徐訏:
用人来说,每个人都有幽默的时候,在这幽默到的一刹那,是最聪明的一刹那,是最能排除许多世俗习惯束缚的一刹那,是最能忘去烦恼的一刹那,是最光明的一刹那,是对于某件事物完全了解的一刹那,他能够看到这件事中心的原因,看到他整个的推动力与背景的。谁能捉住这一刹那,把所悟的理与情发表出来的就是幽默。这种幽默的成分,如果有一个环境,根本就不让一个人发表,那个人慢慢地就会消失这种情界,变成枯燥,烦闷,病死,死呆的躯壳的。如果是社会上用种种传统的习惯不让人民有幽默,这个社会上的人就会变成懒惰,苟且,麻木的。中国的幽默被礼教与皇道所伤害,所以后来思想界只有一个“真命天子”了。
幽默来到的时候,不但是最聪敏的一刹那,同时也是最愉快的一刹那,最率真的一刹那;在这一刹那中,不但发生幽默的入会自己表现了赤裸裸的感情,就是接受他幽默表现的人,也立封会率真地表现出自己的真情的。几个人正经地或苦闷地坐着,一个人的幽默可以引起大家的愉快与新方向的谈话;社会也是一样,在太假正经与枯燥的空气之中,是需要幽默的滋润来使聪慧的人们在新的方向找一点谈话资料的。
所以幽默不但在纵的方面看来是聪慧的萌芽,在横的方面看来也是一种慧的动力。
幽默是在碰壁曲时候转出一条路来,在觉闷空气中开着一扇窗,是热极时候一阵风,窘极时候一个笑容。所以幽默的内容是有种种不同,它因人的个性,环境,意识的不同而定。
钱仁康:
我以为最好把幽默分为两类:“形而上的幽默”和“形而下的幽默”:前者当它做一种修养,而后者当它做一种工具,即是比较有实用性的东西。这主张一定有人要起来反对,以为幽默而可以实用,一定是矫揉造作的机械品,或者是浅薄得可笑的低级趣味;如此“玩物丧志”的下流东西,总难登幽默的大雅之堂的。——其实,以涵养心性为依归的纯粹幽默固有其高超的主旨,以应付环境为目标的实用幽默,也自是人生的一方面;二者各具妙用,初不能有所偏废也。
幽默是一切智慧的光芒,照耀在古今哲人的灵性中间。凡有幽默的素养者,都是聪敏颖悟的。他们会用幽默手施解决一切团难问题,而把每一种事态安排得从容不迫,恰到好处。会心有得,可以毫不经意地语妙天下,使人为之绝倒;但这完全是一时感兴所至,没有半点勉强的,大凡对于幽默的真趣能心领神会的人,自然意境豁达,胸有成竹;那时“信手拈来,皆成妙谛”,有左右逢源之乐,能无搜肠挖脑之苦。无论在什么地方,什么问候,他们决不会感到狼狈,窘迫,或难堪,也不会受人的奚落、捉弄和挖苦。《威尼斯商人》中写帕希亚在千钧一发之际,用舌尖胜犹太商人,拯救了安东尼的生命,这就是“幽默法”的成功之处。在交际上,有些时候是不能不使用幽默手腕的。
人们的灵性苟能渐渐接近幽默境界,以至溶化在幽默的气及中,于智慧的启发,思想的开拓,胸襟的达豁,必有更大的效果。因为幽默是真性的流露,是道学的反动。能够参透幽默滋味的人,一定恬淡澹泊,坦白豪放,不知道矫揉造作,拿学说、主义做幌子,故没有迂腐的儒酸气分;但也不必矫情枉物,炫异激诡,装腔作势,做出怪诞不经的样子来。
有幽默的涵养者,类皆能突破世俗的礼教的压抑,发扬自为的纯真的性灵。一天到晚道貌岸然的仁人君子们,乃是幽默的绝缘体。
邵洵美:
“幽默”真难解释,也不可以提倡。提倡幽默本是最不幽默的事;反对幽默却近乎幽默。幽默感觉几同天性表现;所异者,前者是经验的锻炼,后者是天真的露示。二者一样可贵。我们每见一钱如命的吝啬先生,忽然拿出两角小洋买几块酱猪肉来下饭,这是幽默。闹新房,好象自己和新郎可以一样地荒唐,也是幽默。吊丧尽哀,把死者大事丢在脑后,也是幽默。大概幽默者不以自身为众望所归;不以自己的一言可以兴邦,也不以自己的一言可以丧邦。真正幽默又每想达到知足常乐的境界;到不如口口声声以道德礼教为言者,背后藏着个不可告人的野心。
幽默所以难解释,大概是因为她有两位同胞姊妹,面貌极相像,每易使人误认:一位叫做“讽刺”,一位叫做“诙谐”。讽刺比幽默泼辣,火气太旺;诙谐又比幽默狂放,可以不负责任。
老舍:
讽刺与幽默在分析时有显然的不同,但在应用上永远不能严格的分隔开。越是毒辣的讽刺,越当写得活动有趣,把假托的人与事全要精细的描写出,有声有色,有骨有肉,看起来头头是道,活象有此等人与此等事,把讽刺埋伏在这个底下,而后才文情并懋,骂人才骂到家。它不怕是写三寸丁的小人国,还是写酸臭的君子之邦,它得先把所凭借的寓言写活,而后才能仿佛把人与事玩之股掌之上,细细的创造出,而后捏着骨缝儿狠狠的骂,使人哭不得笑不得。它得活跃,灵动,玲珑,和幽默。必须幽默。
讽刺与幽默虽然是不同的心态,可是都得有点聪明。
死啃幽默总会有失去幽默的时候,到了幽默论斤卖的地步,讨厌是必不可免的。幽默一放手便会成了瞎胡闹与开玩笑。
“幽默”这个字在字典上有十来个不同的定义。还是把字典放下,让咱们随便谈吧。据我看,它首要的是一种心态。我们知道,有许多人是神经过敏的,每每以过度的感情看事,而不肯客人。这样人假若是文艺作家,他的作品中必含着强烈的刺激性,或牢骚,或伤感;他老看别人不顺眼,而愿使大家都随着他自己走,或是对自己的遭遇不满,而伤感的自怜。反之,幽默的人便不这样,他既不呼号叫骂,看别人都不是东西,也不顾影自怜,看自己如一活宝贝。他是由事事中看出可笑之点,而技巧的写出来。他自己看出人间的缺欠;于是人人有可笑之处,他自己也非例外,再往大处一想,人寿百年,而企图无限,根本矛盾可笑。于是笑里带着同情,而幽默乃通于深奥。
讽刺必须幽默,但它比幽默厉害。它必须用极锐利的口吻说出来,给人一种强烈的冷嘲;它不使我们痛快的笑,而是使我们不同情于他所描写的人或事。在它的领域里,反语的应用似乎较多于幽默,因为反语也是冷静的。讽刺家的心态好似是看透了这个世界,而去板巧妙地攻击人类的短处,如《海外轩渠录》,如《镜花缘》中的一部分,都是这种心态的表现。幽默者的心是热的,讽刺家的心是冷的;因此,讽刺多是破坏的。
是的,幽默与讽刺二者常常在一块儿露面,不易分划开;可是,幽默者与讽刺家的心态,大体上是有很清楚的区别的。幽默者有个热心肠儿,讽刺家则时常由婉刺而进为笑骂与嘲弄。
有机智的人大概是看出一条真理,便毫不合忽的写出来;幽默的人是看出可笑的事而技巧的写出来;前者纯用理智,后者则赖想象来帮忙。
所谓幽默的心态就是一视同仁的好笑的心态。有这种心态的人虽不必是个艺术家,他还是能在行为上言语上思想上表现出这个幽默态度。这种态度是人生里很宝贵的,因为它表现着心怀宽大。一个会笑,而且能笑自己的人,决不会为件小事而急躁怀恨。往小了说,他决不会因为自己的孩子挨了邻几一拳,而去打邻儿的爸爸。往大了说,他决不会因为战胜政敢而去请清兵。偏狭,自是“四海兄弟”这个理想的大障碍;幽默专治此病。嬉皮笑脸并非幽默;和颜悦色,心宽气朗,才是幽默。一个幽默写家对于世事,如入异国观光,事事有趣。他指出世人的愚笨可怜,也指出那可爱的小古怪地点。世上最伟大的人,最有理想的入,也许正是最愚而可笑的人,吉诃德先生即一好例。幽默的写家会同情于一个满街追帽子的大胖子,也同情——因为他明白——那攻打风磨的愚人的真诚与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