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养心灵,提高境界
幽默有一种不可缺乏的因素,那就是善意,或者宽容,如果没有宽广的胸怀,任何方法也不能解救他。方法不过有利于表达人的胸怀、人的情绪,如果没有宽厚的、善良的胸怀,再好的方法也不能立竿见影地制造出一种宽广的胸怀来。所以进行幽默谈吐的自我训练,关键在于提高自己的素质,开阔自己的心胸。心胸偏狭,当然与幽默无缘;心胸博大了,幽默方法自然也容易掌握了。而且方法是死的,人是活的,人真的达到了那种自由的超脱的境界,虽未刻意追求,而幽默自生;心灵到不了那种水平线,虽然苦苦钻研,也还可能是弄巧成拙。从这个意义上说最好的幽默,是最自然的,好像出于自发的天性,所谓无法之法,是为至法也。
有志于在幽默谈吐方面自我磨砺的人,一定要明白,幽默的最根本的性质是宽容、超脱,对人世间的一切纷争当然不是无原则地忍让,也不是以宗教的眼光把生活看得很虚无。不是鲁迅所讽刺的把刽子手的凶残化为一笑,而是以更为宏观的历史眼光,从时间上、空间上拉开距离,再看眼前琐事,就觉得大抵是被狭溢的、一时的情绪夸大了,不值得过分执著,过分拘泥,这样就可能达到某种哲学家的高度。
用宏观的、历史的、哲学的眼光驱除胸中的俗气,在想象中,站在时间的远距离上回顾眼前的冲突,就不难变得宽容,变得善良,也就易于把偏狭、意气用事的情绪淡化乃至净化。力争在精神上达到比较纯洁的境界,这无疑是自我磨练的必要基础。
没有这种境界,或者对这种境界绝对无知,最多也只能成为半吊子的滑稽家伙、活宝,永远也养不成自然的幽默气质。
一个西方笑话说:有一个人和他妻子顶了嘴,夜己很深,第二天七点半他必须到公司去办一件事。他怕自己睡过了头,可又不愿意向自己的妻子示弱,于是他写了一个条子给妻子:“明日七点请叫醒我。”
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已是九点。他生气了,却发现枕头旁边有一字条是他妻子的笔迹:“七点了,请起床。”
他太太这个玩笑的水平不高,也不低。一方面,她完全符合语言与现实不一致的幽默原理,另一方面却给工作带来了损失。这就是方法与心态的矛盾,方法对了,心态却转不过来。
如果丈夫和妻子能够不过分执著于吵嘴之事,那么,不用太久他们的情绪就会相对平静下来。
幽默可以化解矛盾,缓和冲突,转移或者超脱对抗。有一种人具有天生宽厚博大的胸怀,幽默谈吐对他们来说,是心情的自然流露,无所谓方法问题,但是这样的幽默天才极少。大多数人则一方面要磨练自己,开阔心胸,提高境界,另一方面还得琢磨一点具体方法。没有一定的方法,也还是幽默不起来。
学习幽默固然不能光凭在生活中的摸索,阅读大量喜剧性的艺术作品是十分必要的;但是必须十分清醒,你不是向作品中的喜剧人物学习,不能机械地模仿他们的某些言行。试想卓别林电影中有那么多噱头,难道有什么是可以模仿的吗?显然不可模仿,但话说回来,西方喜剧作品中那种自由地消解对抗的精神是值得欣赏的。
开玩笑的笑是一种单纯的快乐的笑,甚至哈哈大笑;而幽默的笑则是意味深长的、会心的微笑。开玩笑的笑是通俗的笑,是比较浅的;而幽默的笑则是典雅的笑,是相当深刻的。开玩笑的笑是快乐的自然的流露,而幽默的笑则是心灵交流的内在体验,因而幽默所引起的笑,往往是无声的、会心的。
我有个老同学,他挺老实,很难得开玩笑,他家在外地,多年没有见他谈恋爱,弄不清他结婚了没有。有一次一个女同志问他:“成家丁没有?”他装作听不懂“成家”这个词,问什么意思,那女同志就告诉他说:“就是你有老婆没有?”他想了一下,说:“老婆嘛,有个把。”大家听了这话,马上就笑了。
这样的笑说明,他与幽默接近了,但是由于缺乏更深长的意味,还达不到幽默的水平。
自然流露凭天然气质者较多,很少后天磨练;而情感的交流的笑中含着深长意味,却不是光凭天然的秉赋就能臻于妙境的。
正因为如此,幽默谈吐是需要一个自我磨练的过程的。首先就是要把开玩笑的自发水平提高到幽默的自觉高度。
我有一个老同学,有个口头禅就是“基本上”,问他:“吃饭了没有?”他答:“基本上吃了。”问他;“结婚了没有?”“基本上结了。”“有孩子了没有?”“基本上有三个。”有一次,他打电话给我,问:“是老孙吗?”我回答说:“基本上是的。”他马上笑了。很显然,我这个不通的“基本上”,使他想起了自己的平时那么多不通的、不必要的、弄巧成拙的“基本上”以及我时他的嘲笑。现在“基本上”竟然从我口中出来,这就形成了相当丰富的错位,趣味也就不那么简单了。
要把玩笑提升到幽默的水平,得克服许多障碍,首先是心理障碍,对常规的语义和逻辑不要死心眼,不要以为对任何事物或任何概念只能有一种理解、一种说法、一条思路,否则便是不通。不要以为不通就是绝对的丢脸,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浪费的。要知道即使不通,也可能有一种瞬时的沟通,可供幽默感孕育。
其实,通有通的用处,但也有它的浪费。
在正常对话中通是很聪明的,在幽默谈吐中,有时通却是很笨、心眼很死的。在正常谈话中不通是水平低的表现,而在幽默谈吐中,不通却可能有更高智慧的表现。在正常情况下,老婆只能用整数计算,可以是一个,在旧社会也可能有两个以上,但绝不可能用非整数来统计。至于人,是某人就是某人,不是就不是,不可能基本上是,主要部件是,而次要部件不是。
这些都是常识,而幽默的起点,却往往要超越常识。应该说,这不仅是幽默的起点,而且也是玩笑的起点,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太难,只要有打破常规、违反常识的勇气就行。敢于在心照不宣的条件下,说一些不合常识的话,这是第一关。过了这一关,才可能上升到幽默。
幽默家所需要的不但是一条以上的思路,而且超越常规的思路也要有超常的逻辑性。
在一次国宴上,端上来一碗很考究的清汤,汤里的冬笋雕成“卐”字形,本来这和法西斯的标志形状相反,但冬笋一翻身,变成与法西斯的标志相同(佛经中也有写作“卐”的,但应以“卐”为准),让外宾吃惊了:怎么中国国宴上出现了法西斯的标志!周总理连忙向客人解释:“这是中国佛教的‘卐’字图案,象征吉祥如意,福寿绵长,这是对客人的良好祝愿。”本来,一般外交官讲到这里就算完成了任务,他已经把混淆的思路理清了。但是富有幽默感的******,却并不满意思路的理清,而是把另一条思路贯彻到底。他说:“如果是法西斯就更好,让我们一起来把法西斯消灭掉。”
这样,他就把另一条思路的逻辑与原来的思路错开了:既然承认食物带上法西斯的性质,食物就可以不是果腹的对象,而是消灭的对象了。
这就叫做思路的自由和自洽。
如果思路固定,就失去了自由。一般人之所以幽默不起来,就因为他们在一条思路讲通了就满足了,就不想费心劳神去想还有没有可能找到的别的角度、别的思路、别的逻辑。这是因为常规思路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挟持力量,如果没有特殊的秉赋和训练的话,是很难超越它的惯性的。但是光有自由还不够,你的自由与常规的思路还得能自圆其说,自成因果,这叫目治。思路的自由,固然不容易,但不一定很妙,再加上自治,就深刻了。
由于超越常规思路需要耗费巨大的精神能量,因而谁能转移常规思路,谁就表现了非凡的精神能量。
我国散文家杨绛女士写十年浩劫时期的许多事不像别人那样写得很悲惨,她在《干校六记》中写河南农民当时很穷,舍不得用草纸,孩子拉完大使都是唤一条狗来把屁股上的大使舐光。这很落后,很不文明,很杀风景,许多人都觉得挺惨,可是她却写了狗比猪好,舐屁股比猪文雅。很认真地比较了狗和猪****的不同。猪不讲礼貌,有时等不及孩子拉完便把孩子拱倒了,而狗却非常有“绅士风度”地等着,不管多久都有充分的耐心。
本来是十分寒碜的事,如果没有特殊的兴趣和耐心,谁会在猪和狗之间发现出这么大的区别来呢?老实说,即使比杨绛更熟悉河南农村生活的人,也没有兴趣去观察这样的区别,在他们看来,把猪吃大便和狗吃大便的不同分析得那么细有什么意思,有什么价值呢?
他们不去分析,因为他们觉得没有价值。
可是杨绛分析了,相当认真地描写了,并表现出另一种价值,即幽默价值。
可见,用日常生活的眼光看来没意思、无价值的事情,用幽默的眼光观之,可能却是非常有意义的。
任何一件事,不该光从一种固定的概念、不变的思路去看,因为同一件事,若从不同的方面、层次出发,可能有不同的价值。许多人思路不活,缺乏幽默眼光,不完全是先天的秉赋不足,而且有后天修养不足的因素,价值观念不自由,把本来是多方面、多层次、多角度可以转移的价值观念,看成是单一的僵化的了。
所谓思路要活、心眼要活,就是要从固定的、实用的、科学的、常规的理性价值观念中解放出来,拉开错位的距离。
常规思路和常规价值虽然有很强大的优势,而要超越它,也不太困难,那就是看问题不要太科学、大实用,和它拧着一点,看问题和习惯了的不一样,价值判断错位了,就有趣了。
光是能欣赏一点幽默作品的片断并稍有心得,对于全面提高自己的幽默素养还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从逻辑方面去掌握一部或一篇比较大的作品的总体特点。
有些经典性的幽默作品,如果孤立地去分析它的每一个句子或者段落,你几乎看不出它有什么错位逻辑转移或平行逻辑反衬,但是在整个情节中,其因果关系中却存在着这种逻辑特点。
西方谚语日:“布丁的证明就是吃。”对于幽默来说,关键在于在生活中实践,利用幽默谈吐中的精彩模式加以即兴的发挥。这些模式往往是与具体的情景和精彩的过渡联系在一起的。经过长期自我训练的人是不难灵活套用的。
福建师范大学85周年校庆时,我偶然遇上一对老朋友,男的个子挺离,士的很矮,男的官儿大,女的官儿小。十多年没见了。女的老远就叫:“你还认得我们吗?”我本想幽默一下回答说:“烧成灰我也认得。”话还没有出口,便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凭直觉感到用语太凶。好久没见面了,这样讲多少有点冒失。突然我想起魏征对唐太宗的讲话,灵机一动,便说:“我只认得个子高的,级别高的。”当时只是感觉比较好了,觉得心态自由了,心情也轻松了,并没有细想。
事情过了很久,中央电视台请我去制作幽默节目,在写脚本的时候,我才把这两句话分析了一下,原来幽默就是在二重逻辑不和谐的反差中产生的。表层逻辑的意思是我很势利,而深层逻辑则是:老朋友了,互相了解很深,我就不担心你误解我。这二重逻辑的反衬也是不和谐反衬。
她一下子听出我的幽默,领会了我的情感信号,就说了:“你这家伙还是那老样子,当年‘**********’期间也不知道为这贫嘴吃了多少亏!”有了个好开头,心态也自由了,就不难顺水推舟,我接着说:“我吃亏早已吃饱了,现在该轮到你们上我家去把我吃剩下的拿去享受享受了。”——我是在邀请他们到我家赴宴。事实上我已经用了一个逻辑分化的方法。
我运用了“吃”,作为逻辑分化的关键,由于我吃“亏”吃饱了,所以不吃了;因而请你们去吃“剩下的”,但不是剩下的亏,而是饭菜,逻辑就这样转移了。这时的幽默已从二重逻辑反差变成了二重逻辑错位了。那位高个子丈夫一下子也幽默起来了,说:“不去了,不去了,都是你吃剩下的,我们还是到剐人家去吃新鲜的。”这位朋友本来级别挺高,不苟言笑。可这时,他也幽默起来了,原因并不神秘,就是因为他也在即兴套用我利用“吃”字的多义性作逻辑分化的幽默模式。
学习幽默谈吐,当然要自我琢磨,琢磨的要害就在过渡模式上,一是即兴套用,二是自由分化,把模式中潜在的可能表现出来。
幽默是一种复杂的高级精神交流。对幽默的过分简单的理解,可能使幽默降格为滑稽。
……但是光是不和谐的自相矛盾,也可能只是耍贫嘴的滑稽而已。这种出洋相,往往不太经得起欣赏,正因为这样,一些相声演员叫人发腻,这是因为,这种自相矛盾太肤浅了,太表面了。
要从滑稽上升到幽默还得深刻些,亦即不是表面的自相矛盾,而是沉淀人类心灵深处的矛盾。
歪理、反话、夸张、空话
正理不幽默,如果找出来的道理很歪,把歪理讲得像正理一样振振有词,就幽默了。
歪理有幽默的效应,但也不能瞎歪,歪理也要歪得有理。歪得没有一点理由,就成了疯子的胡话了。
说反话是从反面寻找歪理的一种方法,立志于幽默谈吐者当努力在这方面不倦地作自我训练。
不要去埋怨自己缺乏幽默细胞之类,而应切切实实地去排除妨碍你幽默起来的心理障碍。
最常见的心理障碍就是什么时候说话都一本正经,力图让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符合正理。有些人思想僵化古板,自然幽默不起来,即使那些头脑很灵的,平日里很雄辩(甚至很诡辩)的人都不一定幽默得起来。雄辩的逻辑推理是比较严密的,很正规的,虽然也有其可贵之处,但是却没有幽默的轻松愉快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