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休闲孙绍振幽默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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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幽默种类(3)

贾平凹《废都》:

一家医院收了个阑尾炎病人,手术前需要刮净下边的毛的,先是由一个老护士去利,正刮着,电话铃响了,要的偏巧是老护士,老护士就让一个年轻的小护士去刮。后来就刮完了,一小一老两个护士在池子里洗手,老护士就说:现在社会上小伙子们时髦文身,可那病人怪,竟在那么个地方上也文了“一流”两个字!小护士却说:哪里是文了两个字,是七个字的:“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个故事由于留下的逻辑空白较大,所以,还不大猥亵,就是很细心的读者也要思索一番才能领悟其中的奥妙。

在作家二月河的《雍正皇帝》中也有类似的故事。一位主考官放外任了,诸多门生前往祝贺,其中一位赌钱赢了一大笔银子,就送了老师一笔钱。又买了一本《诗韵》送给一位朋友,因为这住朋友将要结婚。人问结婚为何要送《诗韵》,答曰无非是“平上去入”。这个故事的逻辑空白就小些,因而也就俗些。

总之,涉及性的荤幽默,均以十分含蓄为上。即使十分含蓄,也要慎用,否则容易弄巧成拙。

黑色幽默

如果现实中真发生了这样的事,一个人面临被老虎吃掉的绝境,而且后来真被吃掉了,或者一个人面临被杀死的危险,而且可能马上执行,不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一般是笑不起来的。如果真笑起来,那也不是幽默的笑,而是恐怖的笑,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到了这种地步还幽默得起来,这就有一点像某些西方文学中所表现的黑色幽默了。

一个人已经被判绞刑,他走到绞刑架下面时着头上那在风中飘动的绞索,他看了好久,他不是显出一脸恐惧,反而是问刽子手:“那绳子会不会断掉啊?”好像他真的担心那玩艺儿断了,还对他不利似的。

在场的人也许会笑起来的,这种笑可能有一点轻松,但同时又很恐怖,这样的恐怖的幽默属于黑色幽默。

美国有位名叫布曼的作家专门收集了一些死刑犯临刑前与刽子手开玩笑的事例。其中一些比较突出的事例如下:

一名杀警死囚特拉西被押解到绞刑架前,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外衣。行刑官觉得对行刑不便,就问他是否愿意脱下这件外表,他说:“不必,我担心会感冒。”

另一个死刑犯的脖子上已套上了绞索,行刑官照例问他还有什么要说,他说:“我确有话要说,但不是现在。”

一个叫查列斯的死刑犯,正在享用最后的丰盛晚餐时,通知来了,他的死刑改为缓刑。他不但没有快乐的表情,反而有些失望地说:“照你这么说,我就不能享用这么丰盛的晚餐了?”

似乎只有把幽默看得比命还重要的西方人才套在这种境地幽默,其实中国人也有这个水平。清朝大学者金圣叹得罪了皇帝,要杀头。有一个传说是他在临刑前送给刽子手一个挺重的小包,请他“做”得好看些,刽子手以为是一包银子,便把刀磨得挺锋利。待到执行完毕回家去偷偷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块砖头,还有一张条子,写着四个字:“好快刀也。”

死到临头还开玩笑,也只有他了。这个人的传说很多,有这么一个传说;他留下一个条子说:“杀头,至痛也(最痛了),而圣叹以无意得之(给我无意碰上了),大奇(太难得了)!”

这说明,幽默的运用范围很广,即使到了丢脑袋的关头,富于幽默感的人仍有足够乐观的心理能量去超越生命行将结束的恐怖,使思路转移到轻松愉快的玩笑上来。反过来说,我们还没有达到丢脑袋的境地,就更有条件去超脱一般的痛苦了。

这就要求我们心胸特别宽广,不管在一般人看来多么严重的事,都不要把自己自由活泼的天性闷死。也可以说,情况越是严重,精神越是要放松。

幽默是一种精神的自我解放,在困惑时需要,在痛苦中尤其需要。为了获得精神解放,就必须超越生理的痛苦。如果生理痛苦是微弱的,则易于超越;生理痛苦越强烈,则越难以幽默。如果痛苦到威胁生命还能超越,那就是黑色幽默的一种形式了。

黑色幽默,自然不限于生理的病痛或者死亡,更广义的是给人物造成了损害,却无法找到原因。这样的幽默的特点不是叫人轻松地笑,而是叫人苦笑或者哭笑不得。

应该提醒的是黑色幽默本来并不属于日常幽默谈吐范畴,它原属于文学范畴。文学中的黑色幽默,所表现的恐怖并不像我前面所说的那样来自某种具体的、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而是由于人生陷入不可解释的、不可挽救的绝望境地。在黑色幽默作家看来,整个世界和全部人类都已经糟到了不能再糟,你尽可以放声大笑。美国学者莫里斯·迪克斯坦就是这样解释黑色幽默的。

黑色幽默文学的代表作是美国作家海勒的长篇小说《第22条军规》。其中主要的情节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一支美国空军驻扎在一个虚构的小岛上。上尉轰炸手索林怕死,觉得人人都想陷害他,千方百计地保全自己的生命,逃避去轰炸德国的基地。根据第22条军规,只有精神错乱的疯子才能获准停止飞行,索林认为有了生还的希望;然而这条军现又规定停止飞行必须由本人提出申请,可一旦本人提出申请,又恰恰证明他不是疯子,头脑清醒,那就得继续飞行。他最后终于醒悟,这条可笑的第22条军规是自己恐怖的根源。

第22条军规后来就成了人类生存状态中既无望解脱又可笑地挣扎的象征。在黑色幽默作家看来,人类生活就像第22条军规那样荒唐可笑而又阴森恐怖,它无端地置你于绝望之境地。所有以往作家追求的人的性格都被第22条军规式的悖论变成一场残酷的玩笑。60年代以来,西方新一代作家力图以他们绝对自由意志论打破一切偶像和一切现成的礼法、传统的规范,但这又是不可能的,因而他们就有点绝望。这就使他们感到人类生活不是由人自己所左右,而是被一种悖谬的成见所控制。从这个角度来看人的一切奋斗都是可笑而又可悲的西绪福斯的徒劳。

这就是西方文学中黑色幽默的本来意义。我们这里不过借用这个术语并赋之以新的内涵:超越生理的病痛乃至死亡的威胁的一种社交幽默。我们所追求的是情感在任何灾难情境中的自由腾飞和思路的转移,我们所说的黑色幽默哪怕是在最悲惨情况下也是乐观的,与西方黑色幽默作家对生活的悲观在根本立场上是不相同的。

幽默故事属于艺术形象范畴,其特点是通过假定性、虚构性的人物来表现作家的幽默感,而不是人物本身的幽默感。

艺术欣赏的幽默感是供人欣赏的,不是实用的指南,而研究日常生活中的幽默谈吐却是为了指导社交、实践。二者不可混淆。

一个人从外面回到家中,发现妻子正和教区神甫在床上鬼混。此人不是大呼小叫的,而是不动声色地跪到窗前祷告起来。神甫感到莫名其妙,问他这是干什么。他说:“既然阁下代替我的位置,我也只好代替阁下的位置了。”神甫笑了。

这也许是“干幽默”的极端表现了,不但不动声色,而且消灭了自己的感情。可是这种笑能成为他们二人之间心灵沟通的桥梁吗?显然不能。可是我们又不能否认这个故事有相当强烈的幽默意味。

为什么呢?因为这是一个幽默故事,是艺术的幽默,而不是幽默谈吐的实例。

在这个故事里,作家的幽默感是不容置疑的,但人物的幽默感却是不可理解的。哪里可能有这样的脓包、窝囊废,受了这样的侮辱和损害还那么心平气和的呢?如果真是这样用忍受侮辱和损害来淡化对抗的话,这本质上就不是幽默感了。

在捷克作家哈谢克的《好兵帅克》中,帅克老是倒霉,在他一心一意遵纪守法效忠上司的时候,却阴错阳差被抓进警察局;而在警官宣布他的罪状时,他不但不叫冤反而笑眯眯地说:“很好,还有什么好补充的吗?”

这表现了帅克本身的愚昧和天真,绝不是幽默,因为他本身并不知道自己做了傻事。在他和警官之间并没有心照不宣。

但作家哈谢克是个伟大的幽默大师,因为他与读者之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