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的不一致有两种形式。一种是概念的不一致,感情越是强烈,越是不确定,越是甜酸苦辣一齐涌上心头,无法用理性的条理加以分析,如果真正有谁把它有条有理地分析得清清楚楚,那么就什么感情也谈不上了。因而在诗歌中往往是概念与表述对象不一致的时候才有诗意。如,把风雨的性质说成是专为摧残年华的,让江河可以载动忧愁,把太阳当成帝王、民主,把月亮当成朋友,把心灵用来点燃火焰等等。如果有谁把风雨就当作水蒸气的对流和下降,把月亮就当作地球的卫星,那就可能什么诗意也没有了。第二种是推理过程与逻辑规范的不一致。真正的爱情往往是不讲充足理由的,贾宝玉一见林黛玉就迷上了,硬说是见过的,从理性上说,可以说是活见鬼,可是从情感上说是一见钟情的表现。理性思维不能自相矛盾,《韩非子》上所说的自相矛盾的故事,从理性思维来说是绝对可笑的,但是抒情却可以因为自相矛盾而增加其情感色彩和强度。臧克家的《有的人》中说:“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正是因为违反了矛盾律,才有诗意。如果把其中省略的逻辑空白补充出来就是:有的人虽然活着,但是他与人民为敌,因而他实际上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因为他生前为人民献身,因而他仍然活在人民心里。这样一来就一点诗意也没有了。抒情还可以绝对化的形态出现,如白居易在《长恨歌》中所写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他愿为连理技。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转化为哲学的语言就是:爱情是绝对的,不受天上地下这样的空间条件的限制,也不受时间的限制,爱情的生命甚至比宇宙还要更无限。这不但是违反辩证法的,而且是绝对空想的。但是这种对于逻辑思维规律的违反只是给它增加诗意,并没有给这些诗句增加任何幽默感。这是因为这虽然自相矛盾,但是却一点也没有使逻辑发生二重错位,没有使一元逻辑发生断裂。它强烈地刺激着读者自动地用自己的经验把诗人的情感想象出来。这种抒情的逻辑不管是以自相矛盾的形式出现,还是以片面性的(亦即非全面性,非对立统一原则)形式出现,其内容都以强烈极端化为特点,然而不管它多么极端化,它仍然是一条逻辑线索一贯到底的,越是一贯,其情感越是强烈,在它层层推进的过程中,它的逻辑线索不但一直没有转移,而且没有断裂。不存在任何期待落空的问题,因而它总是和谐的、协调的,而不是不和谐的、不协调的,所以不是喜剧性的,不是幽默的。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是自相矛盾的,但只是抒情的,不是幽默的,因为它的逻辑是一贯的,而且情绪是和谐的,所以它是抒情的而不是幽默的。幽默的期待落空是因为原有的逻辑断裂了,这是第一重不和谐;一个概念转移到另一个概念上去,这是第二重不和谐。但是却造成了另一条逻辑的贯通,突然的落空变成意外的落实。这又使不和谐变成了和谐。意外的顿悟是突然的和谐与不和谐的巧合,逗起了惊喜,产生了微笑,即使是互相对峙的情境中,也能在无声中缩短心灵的距离,缓解对抗,使不和谐融人和谐,甚至使愤怒转化为会心的微笑。
客:还是请你从具体的感性开始讲起吧。能不能讲个把故事来阐明这个看来并不简单的道理?
主:这并不难。不论在日常生活中还是在政治生活中都不难看到这样的例子。有一则笑话说:有人问一个演员,如果你的母亲和你的妻子同时掉到水里,而你是会游泳的,你先去救谁呢?答复是:先去救妻子。听者大为惊讶,演员解释说,这是因为母亲会游泳。不救母亲的不和谐、不合理一下子变成了很合理、很和谐的事情。这就不是抒情而是幽默了,因为逻辑错位了,潜在的另一条逻辑突然冒了出来,前几年,我在西方报纸上看到一则报道,美国总统里根到加拿大访问,一下飞机,就遇到一批加拿大人高呼口号反对他。东道主多少有点难堪。为了减轻东道主的压力,里根很轻松地说,举着旗帜呼口号反对我,挺平常,我在国内常常遇到。这样一说,自然缓和了一点紧张空气,但是还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里根接着又说,说不定这些喊口号的人就是从我国跟过来的,目的就是给我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里根这么一说,双方都轻松地笑了。他在这里用的就是逻辑转移的办法。举旗帜,呼口号,本来的逻辑是表示政治上强烈的反对,这个行动的内涵是很确定的,其意味是人所共知的。这似乎是唯一的思路,但是里根却把这个政治行动的内涵作了二重转化。第一重是把加拿大人转化为美国人,这是第一次偷换概念。这已经使冲突缓和了不少,但是这还不足以引起微笑。里根所作的第二次偷换概念是把喊口号反对他变成了对他亲切友好的表示。由于这样的概念偷换,把第一条似乎山穷水尽的思路变成了另一条柳暗花明的思路。
客:这很有意思。这使我想起了许多西方的幽默故事。例如一个女演员写信给大作家萧伯纳说:如果我们能结婚,生下孩子来,相貌像我,才智如你,不是非常理想吗?萧伯纳回信说:如果相反,相貌像我,才智如你,那该怎么办呢?这也是一种思路的突然转移吗?
主:是的。不过这还不是标准的偷换概念,因而还不能说是非常幽默的。这有点接近于讽刺,讽刺与幽默的不同首先在于其进攻性较强,很难引起对方的微笑。其次,其所以进攻性较强,就是因为它的思路不是通过概念的悄悄地转移,逻辑非常委婉地从期待的落空过渡到顿悟的落实的。因而被攻击者是不可能发出微笑的,攻击者倒可能有一点笑容。这种情况比康德、叔本华、柏格森所设想的要复杂得多。我们暂时把它搁在一边,在日后别的场合去细谈。我们还是集中力量来研究幽默的笑,特别是由于逻辑转移而引起的笑。